靠近西班牙和法國邊界的聖吉龍1以南地區是世界最深邃的深淵——高弗瑞·馬特爾。它巨大的洞穴在比利牛斯山底蜿蜒數英里。它是塔拉最牢固的洞穴醫院,從來沒有一個病人能從它的黑暗中思動出去。沒有一個病人能成功地獲知它的方位或者瞭解這黑暗醫院的思動對等站的相應深度。
【1 法國地名。】
如果不使用腦葉神經纖維切斷術,只有三種方式可以阻止思動行為:足以造成腦震盪的頭部重擊、阻止大腦集中注意力的鎮靜劑以及完全隱蔽的思動對等站。在這三者當中,隱蔽術是思動時代最現實的方法。
沿著高弗瑞·馬特爾曲折的走廊排列的密室是從現有的巖體中挖出來的。它們從來沒有被照亮過。走廊也從未被照亮過。紅外線燈淹沒了黑暗。它黑暗的光線只有戴著偵察眼鏡的保安和管理員才看得到,那種眼鏡裝著經特殊處理的鏡片。對於病人而言,在那裡只有高弗瑞·馬特爾漆黑一片的寂靜,惟有遙遠的地下水的衝擊聲會打破這寂靜。
對於佛雷來說,那裡只有寂靜、衝擊聲和醫院生活的日常規程。八點他被鈴聲喚醒(也可能是其他時間,在這個深淵裡沒有時間可言)。他起身接收他的早餐,那是通過氣體力學管道從密室的縫隙裡送進來的,必須立刻吃掉,因為杯子和盤子是用特殊材料製成的,15分鐘後就會融化。8點30分密室的門打開了,佛雷和其他幾百人拖著腳盲目地在曲折的通道裡摸索著去衛生間。
在這裡,依然在黑暗中,他們像屠宰場裡的菜牛一樣被放在流水線上:清洗、刮鬍子、照射、消毒、服藥,還有預防接種。他們的紙質病員服被換了下來,然後送回店裡打成紙漿。新的病員服被派發下來。然後他們又拖著腳回到他們的密室,他們在衛生間的時候,房間已經被自動擦洗過了。在早晨剩下的時間裡,佛雷在他的密室裡聽著冗長的治療談話、講座、倫理指導。然後又是寂靜,除了遙遠的水的拍擊聲和走廊裡戴護目鏡的保安靜悄悄的腳步聲之外,什麼聲音都沒有。
下午的職業療法開始了。在每個密室中的電視屏幕亮起來了,病人把他的雙手插進屏幕的陰影中。他看到的物體都是二維的,而且他可以觸摸到播放中的物體和工具。他剪開病員制服,把它們縫起來,用機器製造廚房的器皿,準備食物。雖然事實上他什麼都沒有接觸到,但他的動作被傳送到店舖裡,通過遠程控制,那裡的工作確實也被完成了。這樣的安慰只能持續短短一個小時,之後一切又重歸於黑暗和寂靜。
但是時常的……一週一次或兩次(也許是一年一次到兩次,他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感覺),會傳來一聲模糊的爆炸的悶響。巨大的衝撞是如此震撼,使佛雷從他在靜寂中越燃越烈的復仇熔爐中警醒。他對衛生間裡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看不見的影子輕聲問:
“那些爆炸聲是啥?”
“爆炸聲?”
“炸開了。老遠就聽到了呢我。”
“它們是藍色思動。”
“什麼?”
“藍色思動。每過一段時間就有一個傢伙被餵了老傑弗瑞1。再幹不了那事兒了他。思動到荒涼的藍色遠方去了。”
【1 此處指高弗瑞·馬特爾,說話的人口音不正,因此把高弗瑞說成傑弗瑞。】
“上帝啊。”
“是呀。不知道他們在哪兒啊他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藍色思動到黑暗中……我們聽見他們在山裡爆炸了。砰!藍色的思動。”
他被駭住了,但是他能理解。黑暗、寂靜、單調毀掉了感覺和意識,帶來了絕望。孤獨是無法容忍的。在高弗瑞·馬特爾監獄醫院被活埋的病人們殷切期待早晨去衛生間的那一段時間,可以有機會輕聲說上一句,也聽上一句。但是僅有這些零星的碎片是不夠的,絕望來臨了。然後就會有另一次遙遠的爆炸。有時候受折磨的人會把矛頭轉向彼此,於是一場野蠻的戰鬥就在衛生間裡點燃了。這些爭執立刻被身邊戴防護鏡的保安們制止了,而早晨的訓誡會轉為竭力鼓吹忍耐美德的錄音。
佛雷用心學習這些記錄,研究錄音中的每一個詞、磁帶裡的每一次滴答聲和辟啪聲。他學會去憎惡演講者的嗓音:那種善解人意的男中音、歡快的男高音、那種男人對男人說話時用的低音。他學會讓自己對那種單調的訓誡治療裝聾作啞,機械性地完成職業治療,但是他對沒有盡頭的孤寂完全無法抗拒。僅僅是狂暴和憤怒遠不能讓他堅持下去。
他已經記不清時日、三餐和訓誡。他不再在衛生間裡說悄悄話了。他的大腦變得失常,他開始迷失。他想像著自己回到了諾瑪德號飛船上,體驗他為生存進行的戰鬥。然後他連這樣微弱的幻想的努力都失去了,越來越深地陷入緊張性神經分裂症的壕溝——墳墓般的寂靜,墳墓般的黑暗和墳墓般的睡眠。
飛馳而過的短暫夢境出現了。他曾經聽到一個天使對他低唱。還有一次她在輕輕地唱歌。第三次他聽到她說:“哦,上帝……”、“見鬼的上帝!”和“哦……”——她用一種令人心碎的聲調說。
他沉入自己的深淵,傾聽她的聲音。
“有一個辦法能出去,”他的天使在他耳邊甜蜜地呢喃,令人安慰。她的聲音柔和而溫暖,即使它被憤怒燃燒著。這是一個狂怒的天使發出的聲音。“有一個辦法能出去。”
那聲音在他的耳中輕訴,突然間,因為絕望產生的瘋狂邏輯,使他想起有一個辦法可以從高弗瑞·馬特爾出去。他以前沒有發現這一點可真是個傻瓜。
“是的,”他嘀咕,“有一個辦法能出去。”
一聲輕柔的喘息後是輕柔的問話:“誰在那兒?”
“我,沒別的,”佛雷說,“你知道我。”
“你在哪兒?”
“這兒。一直都在這兒呢我。”
“但是那裡沒有人。”
“要謝謝你幫我。”
“聽到聲音是件壞事,”那狂暴的天使喃喃,“通向結束的第一步。我必須停止。”
“你向我揭示了出去的辦法:藍色思動。”
“藍色思動!我的上帝,這一定是真的。你說的是陰溝式的低級用語。你一定是真實的。你是誰?”
“格列·佛雷。”
“但是你不在我的密室裡。你甚至離得很遠。男人們在高弗瑞·馬特爾的北區。女人們在南區。我在南900號。你在哪兒?”
“北111號。”
“你在四分之一英里之外。我們怎麼能——當然!這是悄悄話線路。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個傳說,但它是真的。它正在起作用。”
“我這就走了吧我,”佛雷悄聲說,“藍色思動。”
“佛雷,聽我說。忘記藍色思動。不要放棄這個線路。它是奇跡。”
“什麼是奇跡?”
“高弗瑞·馬特爾有一個異常的聲音現象……它們發生在地下的洞穴……回聲的遁走造成的聲音通道、悄悄話的走廊,老叫法是悄悄話線路。他們這麼說的時候我從不相信。沒有誰曾經這樣做過,但是它是真實的。我們正在通過悄悄話線路和對方說話。除了我們倆沒有別人聽得到。我們可以談話。佛雷。我們可以計劃。也許我們可以逃出去。”
她的名字叫傑絲貝拉·麥克昆。她脾氣暴烈、獨立、聰慧,她因為盜竊罪在高弗瑞·馬特爾接受治療已經有五年了。傑絲貝拉愉快地為佛雷講述了她充滿火藥味的反社會經歷。
“你不明白思動時代對女性意味著什麼,格列。它把我們鎖了起來,把我們送回了土耳其的後宮。”
“什麼是土耳其的後宮,丫頭?”
“一個回教徒的閨房。一個把女性用冰冷藏起來的地方。在一千年的文明之後,我們依然只是財產。思動對於我們的貞操、我們的價值、我們純潔的狀態是如此之大的威脅,所以我們像被鎖在保險箱裡的金盤子那樣被鎖了起來。我們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事情可做……沒有職業,沒有前途。沒有辦法可以出去,格列佛,除非你衝出去,把所有的教條撕個粉碎。”
“你不得不那樣做嗎,傑絲?”
.“我必須要獨立,格列佛。我必須過我自己的生活,那是社會允許我做的惟一選擇。所以我從家裡逃出來,做了賊。”傑絲繼續描述她反抗社會的恐怖細節:悠意的放蕩生活,仙人跳、放白鴿,種種美人計。
佛雷給她講諾瑪德號和伏爾加號,講他的仇恨和他的計劃。不過他沒有告訴傑絲貝拉有關他的面孔和那等在小行星外的兩千萬鉑金的事。
“諾瑪德號出了什麼事?”傑絲貝拉問,“它是否像那個男人達根漢姆所說的一樣?它是被外部衛星的攻擊機轟炸的嗎?”
“我不知道了我。不記得了,丫頭。”
“爆炸可能抹去了你的記憶。震驚。還有孤立無援地生活了六個月。你注意到諾瑪德號上面有任何值得搶救的東西嗎?”
“沒有。”
“達根漢姆提到過什麼嗎?”
“沒有。”佛雷撒謊說。
“那他追捕你,把你扔進高弗瑞·馬特爾就一定是另有原因了。他一定想從諾曼德號上得到別的什麼東西。”
“對,傑絲。”
“但你想嘗試用那種辦法炸掉伏爾加號可真是愚蠢。你就像一個野獸要懲罰讓他受傷的陷阱。鋼鐵是沒有生命的,它不會思考,你無法懲罰伏爾加。”
“不知道你什麼意思,丫頭。是伏爾加號甩下我不管呀。”
“你得懲罰那首腦,格列佛。設置那個陷阱的人。找到那時在伏爾加號上的人。找到是誰下命令丟下你不管的。懲罰他。”
“對。怎麼做呢?”
“學會思考,格列佛。一個可以想出如何控制諾曼德號、如何製造炸彈的腦袋一定能想出來的。但是不要再用炸彈了,換用頭腦吧。確定一張伏爾加號上的人員名單。它會告訴你誰當時在飛船上。一路追下去,找出下命令的人,然後懲罰他。但是這得花不少時間,格列佛……時間和金錢,比你現有的多。”
“我有整整一生的時間呢我。”
他們通過悄悄話線路低聲說了幾個鐘頭,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很微弱但卻離耳朵很近。在每一個密室只有一個特殊的點可以聽到對方的聲音,這就是為什麼這麼久以後他們才發現了這個奇跡的原因。但是現在他們彌補了失去的時間,而且傑絲貝拉對佛雷進行了培養和教育。
“如果我們要從高弗瑞·馬特爾逃出去,格列佛,我們必須一起行動,而我不會讓自己信任一個文盲拍檔。”
“誰是文盲?”
“你是。”傑絲貝拉堅決地說,“一半的時間我都得和你說土話呢我1。”
“我能讀會寫。”
“而這就是全部了……這意味著除了野蠻的力氣你什麼用處都沒有。”
“說話要講道理啊你。”他生氣地說。
“我正是在講道理呢我2。即使是世界上最厲害的鑿子,如果它的鑽頭沒有稜角又有什麼用處呢?我要讓你變機靈,格列佛。要教育你,夥計。”
【1、2 這裡傑絲在模彷彿雷常用的不規範說法。】
他屈服了。他認識到她是正確的。他需要訓練,不僅為了出去,還為了尋找伏爾加。傑絲貝拉是一個建築師的女兒,受過教育。她把自己受的教育灌給佛雷,帶著五年憤世嫉俗的地下生活經驗的影響。他偶爾會反抗辛苦的作業,隨後他們就會輕聲爭吵,但是在最後他會道歉,再次屈服。有的時候,傑絲貝拉對教授的工作感到厭倦,然後他們會閒聊,分享黑暗中的夢。
“我想我們是在戀愛,格列。”
“我也這麼想,傑絲。”
“我是個醜老太婆,格列佛。一百零五歲了。你長什麼樣?”
“糟透了。”
“怎麼個糟法?”
“我的臉。”
“你這麼說似乎你很羅曼蒂克。是那種讓男人看上去很有吸引力的傷疤嗎?”
“不是。當我們相遇的時候你會看到的呢我們。那是錯誤的,不是嗎,傑絲。只要說‘你會看到的’就行了。”
“好孩子。”
“我們會相遇的,不是嗎,傑絲?”
“我希望很快,格列佛。”傑絲貝拉遙遠的聲音變得活潑而理性,“但是我們應該停止希望,轉到工作上來。我們應該計劃和準備。”
傑絲貝拉通過底層社會的口耳相承,積攢了一大堆有關高弗瑞·馬特爾的情報。沒有一個人曾經從洞穴醫院裡思動出去,但是幾十年來,底層社會一直在收集和查對關於洞穴醫院的各種信息。正是通過這個記錄,傑絲貝拉才迅速認定了把他們聯繫起來的就是悄悄話線路。正是在這些信息的基礎上,她開始討論出逃的事宜。
“我們能夠成功,格列佛。一分鐘也別懷疑。在他們的安全系統裡肯定有很多漏洞。”
“沒有任何人找到過它們。”
“沒有任何人曾經和一個拍檔共同努力尋找。我們將把我們的信息匯總,然後我們就可以幹成。”
他不再拖著腳來去衛生間。他觸摸和感覺走廊的牆壁,留意門戶,注意它們的結構,數數,傾聽,推論,然後匯報。他把通向衛生間的每一步都做了記號然後把它們報告給傑絲。在淋浴房和擦洗間的時候,他輕聲傳遞給身邊男人們的問題是有目的的。佛雷和傑絲貝拉兩人聯手,對整個高弗瑞·馬特爾常規生活的圖景和它的保安系統建立了一個整體的印象。
一個早晨,從衛生間回來的路上,他在就要走回自己密室的時候停住了。
“留在隊伍裡,佛雷。”
“這是北—111。現在我已經知道在那裡該離隊了。”
“繼續走。”
“但是——”
他被嚇住了。“你們要給我換房?”
“有客人要見你。”
他被拖到北走廊的盡頭,在那裡北走廊和另外三條主要通道相遇,構成了醫院的巨型十字。在十字中間是管理部門、維護工廠、醫療中心和植物區。佛雷被扔進了一間屋,屋裡就像他的密室一樣黑。門在他身後關上了。他開始感到黑暗中有個閃著微弱光芒的輪廓,就像一個幽靈的形象:一個閃光的身體和一個骷髏的頭。在骷髏頭部的兩個黑色的圓盤狀的東西,也許是眼窩,也許是紅外線眼鏡。
“早上好。”薩爾·達根漢姆說。
“你?”佛雷大喊。
“我。我有五分鐘時間。坐下。你身後有椅子。”
佛雷摸到了椅子然後慢慢坐下。
“過得愉快嗎?”達根漢姆問候。
“你想幹什麼,達根漢姆?”
“有變化了,”達根漢姆冷淡地說,“上次我們談話的時候你的言辭中充斥著‘見鬼去吧’。”
“見鬼去吧,達根漢姆,如果這麼說會讓你舒服一點的話。”
“你的應對有進步,你的語言也是。你被改變了。”達根漢姆說,“見鬼,這情形改變太大也太快了。我不喜歡這樣。你出了什麼事?”
“我一直在上夜校1。”
【1 此處是諷刺的說法,因為洞穴醫院裡不僅要強迫病人接受各種心理課程,而且完全不見光,所以戲稱為夜校。】
“你在這所夜校裡待了十個月。”
“十個月!”佛雷驚訝地重複,“有那麼久了?”
“十個月裡看不見也聽不到。在孤獨中待了十個月。你應該崩潰了。”
“哦,我已經崩潰了,好吧。”
“你應該求饒。我是對的。你很不尋常。就你這個水準來說要治療很長時間才能奏效。我們等不起了。我願意提供一樁新交易。”
“提吧。”
“諾瑪德號上金條的十分之一。兩百萬。”
“兩百萬!”佛雷大聲叫出來了,“為什麼你沒有一開始就提出來?”
“因為我以前不知道你的能力。成交了嗎?”
“差不多。還沒完。”
“還有什麼?”
“我要從高弗瑞·馬特爾出去。”
“自然。”
“還有別的人。”
“可以安排。”達根漢姆的聲音變得尖銳了,“還有什麼嗎?”
“我要使用普瑞斯特恩的文件。”
“免談。你瘋了嗎?理智點吧。”
“他的太空航運檔案。”
“為了什麼?”
“他的某一條飛船上的船員名單。”
“哦,”達根漢姆又變得熱心起來,“那個,我可以安排。還有什麼嗎?”
“沒有了。”
“那麼成交了。”達根漢姆很高興。朦朧的幽靈般的光團從椅子上升起來,“我們將在六小時內把你弄出去。我們會立刻開始為你的朋友做安排。很遺憾我們浪費了時間,不過確實沒人琢磨得透你,佛雷。”
“你為什麼不派一個傳心術士在我身上下下功夫?”
“一個傳心術士?理智些吧,佛雷。在整個內部行星的雙向傳心術士還不到十個。他們的時間已經被預定到了下個十年。即使用金錢或者愛情誘惑他們,也無法說服其中任何一人打亂他的安排。”
“我道歉,達根漢姆。我原以為你不懂行。”
“你簡直近於傷害我的感情了。”
“現在我知道你只是在撒謊。”
“你在糊弄我。”
“你本可以僱用一個雙向傳心術士。從兩百萬里拿出一部分,你就很容易就能雇上一個。”
“政府永遠不會——”
“他們並不都為政府工作。不。你有些太緊要的情報不能讓傳心術士靠近。”
朦朧的光團穿過房間猛衝向前,拽住了佛雷。“你知道多少,佛雷?你在掩飾什麼?你在為誰工作?”達根漢姆的雙手在晃動,“老天!我太傻了。當然你是與眾不同的。你不是一般的太空人。我問你:你在為誰工作?”
佛雷把達根漢姆的雙手從自己身上扯下來。“沒誰。”他說,“沒誰,除了我自己。”
“沒誰,啊?包括那位你那麼急切想拯救的在高弗瑞·馬特爾的朋友?上帝,你幾乎就騙了我,佛雷。告訴楊佑威上校我祝賀他。他有一個比我想像得還要好的下屬。”
“我從沒有聽說過什麼楊佑威。”
“你和你的同事會在這裡腐爛。沒有什麼交易了。你們會在這裡流膿。我會把你轉移到醫院裡最可怕的密室。我會把你沉到高弗瑞·馬特爾的地底。我會——保安,到這兒來!保——”
佛雷抓緊達根漢姆的喉嚨,把他拖到地上,將他的腦袋往大石板上猛撞。達根漢姆扭了一下就不動了。佛雷從他的臉上扯下紅外線眼鏡然後把它戴上。視覺又回來了,淺紅和玫瑰色的光同陰影一起構成了圖像。
他是在一間小接待間裡,屋裡有一把桌子兩張椅子。佛雷把達根漢姆的茄克衫剝下來,迅速猛拉了兩下穿在肩上。達根漢姆那頂路匪式的帽簷上翹的帽子就躺在桌子上。佛雷急忙把它蓋在頭上,然後把帽簷拉下來遮住自己的臉。
在對面的牆上有兩扇門。佛雷把其中一扇打開一條縫。它外通北走廊。他關上它,躍過房間,試開了另一扇門。它通向一個防護思動的迷宮。佛雷閃過門,進入了迷宮。沒有嚮導領著他穿過迷宮,他立刻迷路了。他開始跑著繞過迂迴和轉彎處,然後發現自己回到了接待室。達根漢姆正掙扎著要站起來。
佛雷又轉身進入了迷宮。他跑了。他衝到一扇關著的門前然後把它撞開了。門後露出一間用正常燈光照明的大工場。兩個正在機床上工作的技師驚訝地抬頭看。
佛雷搶了一把大錘子,像一個野蠻人一樣向他們撲上去,把他們打翻了。他聽到達根漢姆在自己身後很遠的地方叫喊。他瘋狂地四顧,害怕地發現他被困在一個死胡同裡了。這工場是L字形的。佛雷狂奔繞過了角落,衝進了另一個反思動迷宮的入口,然後又迷路了。佛雷用大錘子打碎了迷宮的牆壁,薄塑料屏擋物裂成了碎片,他發現自己正站在紅外線光照下的女性分區南走廊。
兩個女保安奔上走廊,奮力衝他跑來。佛雷揮舞大錘把她們打倒。他已經接近走廊的起始點。在他面前伸展著長排的密室,每一間都標有一個發光的紅色數字。一串發光的紅球照亮了走廊的頂部。佛雷踮著腳尖,把他頭頂的紅球打了下來。他砸開插座猛擊帶電的電纜。整個走廊黑了……甚至戴著眼鏡也看不見了。
“我們公平了;現在都在黑暗裡了,”佛雷屏住氣,狂奔下走廊,他奔跑的時候觸摸著牆壁數著密室的門。傑絲貝拉用準確的語言給他描繪過南區的圖景。他正在數著數走向南—900室。他跌跌撞撞地碰上了一個身影,另一個保安。佛雷用他的錘子給她來了一下。她尖叫著倒下了。女病人們開始尖聲發笑。佛雷忘記數到了多少,繼續跑,停住了。
“傑絲!”他咆哮。
他聽到了她的聲音。他遇到了另一個保安,把她處理了,奔跑,找到傑絲貝拉的密室的位置。
“格列,看在上帝的份上……”她的話說一半就吞掉了。
“回來,丫頭!回來。”他第三次用他的大錘子砸門,它向前衝破了門。他踉蹌著撲進去,倒在一個身體上。
“傑絲?”他喘息著,“原諒我……正路過。想到可以順便拜訪。”
“格列,看在……”
“是的。糟透了的相遇方式,嗯?來吧。出去,丫頭。出去!”他把她拖出密室,“我們不能穿過辦公室。他們不喜歡我回那兒去。哪條路通向你的衛生圈?”
“格列,你瘋了。”
“整個分區都是黑的。我把電纜打斷了。我們有一半機會。走,丫頭。走。”
他用力地推了她一把,她帶著他下走廊,進入女性衛生圈的流水線。機械手臂脫去他們的制服,打肥皂、浸泡、噴水沖洗、消毒。同時佛雷去摸醫療觀察室的窗戶玻璃。他找到了它,揮舞大錘重重砸上去。
“進去,傑絲。”
佛雷悄悄地走著,穿過黑暗尋找通向醫療中心入口的那一扇門。他把她推進窗戶裡,然後跟了上去。他們都光著身子,身上粘滿濕答答的肥皂液而且被割破了,在流血。佛雷滑倒了,“找不到門,傑絲。去治療區的門。我……”
“噓!”
“可是——”
“別出聲,格列。”
在洞穴中的喧鬧聲響裡有近處的腳步辟啪聲。一隻帶肥皂的手找到了他的嘴,捂在上面。她如此用力地抓緊他的肩膀,以至於她的指甲扎進了他的皮膚。保安們在衛生圈捨裡盲目地跑過。紅外線燈還沒有被修好。
“他們也許不會注意到這窗戶,”傑絲貝拉發出噓聲,“安靜。”
他們蹲伏在地板上。腳步的踩踏聲穿過圈捨,連續而混亂。然後消失了。
“現在都走光了,”傑絲貝拉耳語,“但是他們隨時都可能使用探照燈的。來吧,格列。出去。”
“可是去醫療中心的門,傑絲。我想——”
“沒有門。他們使用旋轉樓梯然後把它拉上去。他們也想到了這種逃跑方式。我們只能試一下洗衣電梯。上帝才知道它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哦!格列,你這個笨蛋!你這個徹頭徹尾的笨蛋!”
他們向上爬過觀察室的窗戶回到了圈捨。他們在黑暗中尋找電梯,髒制服通過這個電梯被移送,新衣服也從這裡發送。在黑暗中,自動手臂再一次給他們上了肥皂,噴水沖洗,然後消毒。他們什麼都找不到。
警報器貓叫一般的警報聲突然間在洞穴中迴響,蓋過了所有其他聲音。然後是一片寂靜,像黑暗一樣令人窒息。
“他們在使用地震儀跟蹤我們,格列。”
“那是什麼?”
“地震檢波器。它可以穿過堅固的岩石追蹤到半英里以外的一聲耳語。那就是為什麼他們發出警報來噤聲的緣故。”
“洗衣房的電梯?”
“找不到。”
“那麼繼續吧。”
“哪兒”
“我們在奔跑。”
“哪兒?”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坐以待斃。來吧。運動對你會有好處的。”
他又一次把傑絲貝拉推向前去,他們跑了,喘息著,跌跌絆絆地穿過了黑暗,向下進入了南區的最深的觸角。傑絲貝拉摔倒了兩次,撞上了走廊的轉彎處。佛雷跑著領路,手裡握著20磅重的大錘子,把手探在身前就像一個觸鬚。然後他們撞到了一面牆,意識到他們抵達了走廊的盡頭。他們被困住了,進了陷阱。
“現在怎麼辦?”
“不知道。看上去我的主意也到頭了。當然我們不能回去。我在辦公室裡把達根漢姆給痛打了一頓。我恨那個傢伙。看上去他就像個毒藥標籤。你有好主意嗎,丫頭?”
“哦,格列……格列……”傑絲貝拉哽咽了。
“就指望你出主意了。‘別再用炸彈了’,你說。我現在有一個就好了。能的——等一分鐘。”他觸摸他們依靠的這面滲水的牆壁。他感覺到了灰泥擋板的接縫缺口。“格列·佛雷快報:這不是一面自然的洞穴牆壁。它是人工的。磚和石頭。摸摸看。”
傑絲貝拉摸了一下牆壁。“怎麼?”
“這意味著這條走廊並不是在這裡結束的,還通向前面。他們把它封住了。怪了。”
鐵錘砸到那面牆上,那種衝擊就像是在水下砸石頭一樣笨重。他把傑絲貝拉推上走廊,把他的雙手在地上摩擦以擦乾手掌上的肥皂液,然後開始揮舞大錘砸向牆壁。他用固定的節奏捶打,嘴裡咕噥著,上氣不接下氣。
“他們來了,”傑絲說,“我聽到他們了。”
這吃力的擊打產生了一種粉碎性的、壓倒性的伴音。那裡發出一聲輕響,然後灰泥鬆動後的碎塊倒了下來。佛雷加強了他的努力。突然轟隆一聲,隨後一陣冰涼的空氣吹到他們的臉上。
“通了。”佛雷喃喃。
他擊打這個洞的邊緣,兇猛地穿透了牆壁。磚頭、石塊和陳舊的灰泥飄揚起來。佛雷停住了,招呼傑絲貝拉。
“試一試。”
他扔下錘子,抓住她,把她舉到胸口那麼高的那個開口處。當她扭動著身體努力通過牆壁尖銳的邊緣時,疼得叫出聲來。佛雷毫不留情地把她向外擠壓,直到她的肩膀和臀部都過去了,他才鬆開了她的腿,聽到她落在了另一邊。
佛雷自己也攀上去,穿過牆上那個齒狀的裂口。在他重重跌落到一堆碎磚頭和水泥上的時候,他感到傑絲貝拉的雙手努力接住了他。他們都穿進了冰冷的黑暗中,那是未被高弗瑞·馬特爾醫院佔據的洞穴——蜿蜒許多英里的未經開發的巖穴和洞窟。
“上帝保佑,我們還能成功。”佛雷喃喃。
“我不知道是否有路可以出去,格列。”傑絲貝拉凍得發抖,“也許這根本就是一個死胡同,和醫院之間用牆隔開的。”
“一定有出去的路。”
“我不知道我們是否能找著。”
“我們必須找到它。我們走吧,丫頭。”
他們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前進。佛雷把那副無用的眼鏡從他的眼睛上扯下來。他們在巖架、角落、低矮的巖頂上碰撞過,他們在斜坡和陡峭的階梯上摔倒過。他們爬過尖峭的山脊到了一個平坦處。兩人都重重地摔到一面玻璃似的地板上。佛雷摸了摸,還用自己的舌頭舔了舔。
“冰,”他喃喃,“好跡象。我們在一個冰洞裡,傑絲。地下冰川。”
他們顫抖著起身,拖著腿在高弗瑞·馬特爾深淵裡的千年冰層中找出一條路來。他們爬進一個石頭小樹林,石筍和鐘乳石從參差不齊的地面上戳出來,從頭頂的巖體向下穿刺。他們的每一步都震動了巨大的石鐘乳,沉重的石矛在頭頂上轟響。在這個森林的邊緣,佛雷停住了,向外伸出手去用力拽。只聽一聲清脆刺耳的聲音。他牽起傑絲貝拉的手,把一支石筍逐漸變細的錐形部位放在她手裡。
“棍子,”他咕噥著說,“像一個盲人那樣使用它。”
他折斷另一支拿在手上,然後他們開始敲擊著地面探路前行,在黑暗中探知絆腳的障礙物。那裡沒有聲音,只有恐慌在飛速上漲……只有他們喘息的呼吸和狂跳的脈搏、他們石杖的敲擊聲、無數水滴的浙瀝聲、高弗瑞·馬特爾地下河遙遠的拍擊聲。
“不是那條道,丫頭,”佛雷輕碰她的肩膀,“還要再向左。”
“我們在向哪裡去,你連一丁點兒概念都沒有嗎,格列?”
“向下,傑絲。跟著某一條通向下方的斜坡走。”
“你有主意了?”
“對。意外,意外!頭腦取代了炸彈。”
“頭腦取代了——”傑絲貝拉歇斯底里地尖聲大笑,“你用一把大錘子殺進了南區,而那——那就是你的所謂頭——頭腦取代了炸——炸——炸——”她用沙啞的聲音高聲嘶叫,失去控制地大聲嘲罵,直到佛雷緊緊抓住她的身體搖晃。
“住嘴,傑絲。如果他們正在用地震波探測儀跟蹤我們,那麼他們從火星上都能聽到你的聲音。”
“抱……抱歉,格列。抱歉。我……”她吸了口氣,“為什麼朝下走?”
“那條河,我們一直聽到的那條。它一定在附近。它很可能是我們路過的那個冰川融化以後形成的。”
“那條河?”
“唯一肯定的出路。它一定從某個方位衝出了山體。我們將要游泳了。”
“格列,你瘋了!”
“有什麼問題,是你嗎?你不能游泳?”
“我能游泳,但——”
“那麼我們就得試一試。必須,傑絲。來吧。”
當他們的體力開始下降的時候,河流的衝擊聲變大了。終於,傑絲貝拉驟然止步,上氣不接下氣。
“格列,我一定要休息一下。”
“太冷了。保持運動。”
“我不能。”
“保持運動。”他去摸索她的手臂。
“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開。”她狂怒地喊。剎那間她變得特別暴躁。他驚訝地安撫她。
“你怎麼了?別昏頭了,傑絲。我可指望著你呢。”
“為了什麼?我告訴過你我們必須要計劃……完成出逃……現在你讓我們陷入這個境地。”
“我本人遇到了困境,達根漢姆要給我換房間,我們就沒有悄悄話線路可用了,傑絲……而且我們出來了,不是嗎?”
“出哪兒了?在高弗瑞·馬特爾裡迷路了。尋找一條見鬼的河去淹死在裡頭。你是個傻瓜,格列,而我是個白癡才讓你把我弄到這樣的境地。去你媽的!去你媽的!你把每件事都降到你那低能的水準而且你也把我變傻了。奔跑。戰鬥。攻擊。這就是你所知的全部。輸了。完了。糟了。完蛋了——格列!”
傑絲貝拉尖叫著。黑暗中響起一串石頭鬆動的辟啪聲,她在下方消失了,然後響起一聲沉重的濺水聲。佛雷聽到了她身體落水的擊水聲。他朝前行進,叫喊:“傑絲!”然後趔趄地越過峭壁的邊緣。
他摔了下去,以令人震驚的衝擊力平平地摔在水面上。冰冷的河水把他淹沒了,而他無法知道河面在哪裡。他掙扎著,窒息了,感到輕捷的水流拖著他撞到岩石表面冰涼的黏土上,然後他冒著氣泡被推擠到水面上。他咳嗽,叫喊。他聽到傑絲貝拉的回答,聲音微弱,而且被咆哮的洪流壓了下去。他在急流中游泳,嘗試趕上她。
他喊叫著,聽到她回答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那吼叫聲變得越來越低了,突然他被大片流動的嘶嘶響的瀑布擊倒。他驟然被投入了一個深潭的底部,又一次掙扎到表面。旋轉的水流中有一個冰冷的身體和他糾纏,那身體正努力要拽住一塊光滑的岩石。
“傑絲!”
“格列!感謝上帝!”
當水流在撕扯他們的時候,他們擁抱了片刻。
“格列……”傑絲貝拉咳嗽著道,“它從這裡穿出去了。”
“這條河?”
“不錯。”
他蠕動著越過她,緊緊抵住牆壁,摸到一個水下隧道的口子。水流正要把他們吸進那個口子裡去。
“堅持住,”佛雷喘著氣。他探查了左邊和右邊。水潭底的壁很光滑,沒有可以著手處。
“我們爬不上去。必須過去。”
“那裡頭沒有空氣,格列,沒有水面。”
“不會永遠那樣的。我們要屏住氣。”
“我們的氣憋不了那麼長。”
“只能賭一賭。”
“我做不了。”
“你必須。沒別的路。給你的肺充足氣。抓住我。”
他們在水中互相支持,深呼吸,充滿他們的肺。佛雷輕推著傑絲貝拉朝地下水的隧道前去。“你先走。我就在你後面……如果你遇到麻煩可以幫你。”
“麻煩!”傑絲貝拉用顫抖的聲音大叫。她被淹沒了,任由急流把她吸入了隧道的嘴裡。佛雷跟了上去。兇猛的水流拖著他們下降,下降,下降,身體在管道的四壁中被撞來撞去。佛雷游近傑絲貝拉身後,感到她翻動的腿在踢打他的頭部和雙肩。
他們飛射著穿過管道,終於他們的肺炸開了,他們看不見東西的眼睛開始有感覺了。又有了咆哮聲和水面,而且他們可以呼吸了。那玻璃般的隧道被凹凸不平的岩石所代替。佛雷抓住傑絲貝拉的腿,拽住河邊一塊突出的石頭。
“一定要從這裡爬出去。”他大叫。
“什麼?”
“得爬出去。你聽到前頭的轟鳴聲了嗎?大瀑布。急流。會被撕成碎片。出去,傑絲。”
她太虛弱,無法爬出水面。他把她的身體向上推舉到岩石上,然後跟著爬上去。他們躺在滴水的岩石上,筋疲力盡,說不出話來。最後佛雷疲倦地站了起來。
“必須繼續下去,”他說,“跟著這條河。好了嗎?”
她沒法回答。她無力抗議。他把她拉起來,他們跌跌撞撞地繼續在黑暗中行進,努力沿著湍流的岸邊前進。他們經過的巨型圓石塊像史前墳墓的遺跡一樣矗立著,一堆一堆地壘著,到處散亂著如同迷宮。他們可以在黑暗中聽到河流的聲音;但是他們無法回去了。他們哪兒也去不了。
“迷路了……”佛雷厭惡地咕咕,“我們又迷路了。這次是真的走丟了。我們要怎麼辦?”
傑絲貝拉開始哭。她發出無助而憤怒的聲音。佛雷急停,坐下,拉著她坐在他身邊。
“也許你是對的,丫頭,”他疲倦地說,“也許我是個他媽的笨蛋。我讓我倆陷入這個沒法思動的僵局,我們被打敗了。”
她沒有回答。
“腦力勞動過度。你給了我什麼見鬼的教育。”他遲疑道,“你認為我們應該試著一路找回醫院去?”
“我們永遠不會那麼做。”
“我猜也是。只是在練習我的頭腦。我們又要開始吵了嗎?製造噪音讓他們可以用地震儀來追蹤我們?”
“他們永遠不會聽到我們……再也來不及找到我們了。”
“我們可以製造足夠的噪音……你可以撞我一下。對於我們倆都是個樂子。”
“閉嘴!”
“一團糟!”他向後躺下,他的頭枕上了一叢鬆軟的青草。“至少我在諾瑪德號上得到了一次機會。那裡有食物,而我能看到努力的方向。我能——”
“別那麼多話。”
他感覺到自己身體下的地面,抓了一把地上的草皮,上面帶著一簇草。他把它們插到她臉上。
“聞這個,”他大笑,“嘗嘗它。它是草,傑絲。泥土和草。我們一定已經在高弗瑞·馬特爾外頭了。”
“什麼?”
“外頭是晚上,漆黑一片。所以我們從洞裡出來都一直沒發現。我們出來了,傑絲!我們成功了。”
他們跳了起來,凝視,傾聽,用力嗅氣味。這黑夜是不可測的,但是他們聽到了晚風溫柔的歎息,綠色生長物的甜蜜氣味衝進他們的鼻孔。在遠遠的地方,有一隻狗在叫喚。
“我的上帝,格列,”傑絲貝拉不敢置信地低語,“你是對的。我們從高弗瑞·馬特爾出來了。我們需要做的僅僅是等待黎明。”
她大笑。她張開雙臂圍繞著他,親吻他,他也摟住她。他們興奮地說著胡話。他們又一次下沉到柔軟的草地上,疲憊,但是卻睡不著。他們熱切、焦急,在他們面前有整個人生。“你好,格列,親愛的格列。你好,格列,終於可以這樣說了。”
“你好,傑絲。”
“我告訴過你我們有一天會相遇的……很快就會相遇的。我告訴過你,親愛的。而這就是那一天了。”
“這一晚。”
“這一晚,就是它。但是晚上不再有通過悄悄話線路的竊竊私語了。那樣的夜晚不會再有了,格列,愛人。”
突然之間他們意識到他們是赤裸的,睡得很近,不再是分開的了。傑絲貝拉安靜了下來,但還是沒有動彈。他緊緊抱住她,幾乎帶著憤怒,用一種不亞於她的強烈的慾望把她包圍起來。
當黎明到來的時候,他發現她長得很可愛:纖長的身體,煙紅色的頭髮,飽滿的嘴唇。
但是當黎明來臨的時候,她看到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