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以敢犯龍顏極言直諫而名於史。武死戰,文死諫,魏徵死諫起來對皇帝老子也不留任何情面,唐太宗對其亦是敬畏三分。這在「巍巍朝廟堂,都是阿諛場」的官場裡頭,算得上是一個異數。在當朝及後世的印象中,魏徵成了一個肝膽鏗鏘,剛烈竣切,絲毫不見奴顏媚骨的硬漢子角色。在官場裡頭生存的大法則是順龍鱗,而非逆龍鱗,所謂「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個法則放之四海而皆准,驗之萬官而皆靈,造就了許多馴官循吏。那麼,魏徵敢與皇上頂嘴,是不是成了反法則的特例呢?在我們這些局外人看來,委實如此,但在唐太宗眼裡,魏徵卻始終沒有跳出官場的法則。
唐太宗在一次與臣相們聊天之際,談及魏徵,不經意地脫口道出一句很有意味的話:「人謂魏徵剛直,朕卻見其嫵媚。」時隔千餘年,我們已無法復原斯時談話之現場,也無法望見唐太宗眼角眉梢之神態,對唐太宗這句話的解讀,也就很費猜度了。話中對魏徵是誇讚,還是不屑?是在向臣相們解釋「朕並非怕魏徵」以換回被臣子頂撞所失去的面子,還是確實覺得魏徵嬌憨可愛?抑或是為了證明自己臧否人物見識超群?也許這確是唐太宗的失言,它不經意地洩漏了願打願挨的個中消息,使一個敢進諫一個善納諫的千古佳話露出了一點雙簧戲的色彩。不管怎麼說,唐太宗說這句話是建立在對魏徵有絕對把握的基礎上的,也許其神色與心態都與那句「天下英雄入我袖中」毫無二致。在太宗心中,魏徵再怎麼頂撞,也不過是在其長袖中舞蹈,哪怕魏徵之舞非常乖戾,在本質上還是為了取悅太宗,取媚太宗的。
其實,如唐太宗所言,魏徵也實非「剛直之士」,不過是「嫵媚之相」。其一生之行狀,有三次變節:魏徵本為隋民卻轉身反隋,先跟李密起事,後隨李降唐,做的是太子李建成的洗馬官,是李建成陣營中的幹將,可謂是唐太宗的「敵人」。玄武門政變,唐太宗血刃同胞兄弟李建成,按理來講,作為李建成食養的士子,魏徵當威武不能屈才是,但他一彎腰一屈膝就成了唐太宗的人,這裡頭,哪有剛直可言呢?唐太宗坐穩了龍廷,無人撼其位,可謂「俊傑」的魏徵當然識得這個時務,因此也就甘心做了「忠臣」。唐太宗當然也有十二分的把握認定魏徵不會再變來變去背叛他,有了這一條底線,唐太宗就不怕魏徵直諫了。作為一位明主,他還知道魏徵直諫是為自己好,為的是李氏江山穩固萬萬年,魏徵逆龍鱗,誠所謂「小罵大幫忙」。
唐太宗雄才大略,思維異乎常人,他多在險處用險招。比如發動玄武門政變,從當時形勢來講,他並不佔優,但他出人意料地下了險招,因此在「險峰」上佔了「無限風光」。在魏徵的問題上,他需一個魏徵,也能容納一個魏徵。一方面,他確實需要一面知得失的鏡子,以隨時矯正政策;另一方面,他要別開生面,樹立虛懷若谷從諫如流的名聲。被臣下揭批或者頂嘴,也許會使自己失去一點小面子,但可換得史冊之大名聲。事實確如太宗所料,其胸襟氣度至今為後人所樂道和頷首,這是太宗比歷代昏君的高明之處。考其視角,那就是:魏徵只要是自己的家奴,那麼其「文死諫」,何嘗不是另外一種阿諛奉承?碰到魏徵跟自己急,唐太宗就彷彿看到了一顆翩翩為己起舞的忠心,難怪「人謂剛直,而朕見其嫵媚了」。
做官是一種高智力的活動,高人常有高招,做官之法自有不同。李贄在《初譚集》中曾列舉了24種做官法,如聖臣法、賢臣法、侈臣法、奸臣法清末徐珂對此也多有研究:京都做官,有小官大做,有熱官冷做,有俗官雅做,有男官女做如某某做官慾望強烈,卻隱於南山,一旦有了高位或肥缺就不再窮善其身,而要兼濟天下了那麼魏徵呢,他也許是24種做官法之外的第25種獨門心法,那就是頌官罵作。他摸準了唐太宗的脈搏,還覺得自己確實出自於「忠心」,充分相信唐太宗不會將他怎麼的,所以,他敢逆龍鱗,勇捋龍鬚,闖出了一條與一般意義上的拍馬屁、搔馬腋迥乎不同的陞官新路。他也因此由洗馬而主簿而諫議大夫而秘書監,步步高陞了。
官兒人人會做,各有巧妙不同。像魏徵這種罵作法,不太常見,但並非不見。據說蔣介石就愛這法,當然不是人家罵他,而是他罵人家,蔣介石若要提拔人家了,常在任命書下達之前在「小範圍內」罵,「某某娘希匹」,被罵為「娘希匹」的某某頓時喜形於色。在官場裡頭,有時不怕罵,怕的是不罵。對你客氣著呢,那真的是見外,把你當外人待。一旦對你開罵了,那意味著你進入其圈子了,把你當自己人了。所以「嚴是愛,松是害,不理不睬是見外」。
說到這裡,也許有人覺得如此走筆是跑了題,魏徵是下罵上而得官,這裡卻說上罵下而得官,完全是兩碼事。其實是一碼事,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因為,下罵上也好,上罵下也罷,其間的關係都是家主與家奴的關係,只要達到了家主與家奴這一層次,那麼在官場裡頭做官就一順百順了。其間之異,如下罵上,上下可能會因此都獲得芳名;而若上罵下,上下則可能是臭名了。唐太宗是一代明君,他對此當然能夠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