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之六載:「有士大夫於京師買一妾,自言是蔡太師府包子廚中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辭以不能。詰之曰:『既是包子廚中人,何為不能作包子?』對曰:『妾乃包子廚中縷蔥絲者也。』」
這個蔡太師,就是北宋末期的大臣蔡京。
我們在《水滸傳》《金瓶梅》《大宋宣和遺事》這三部古典白話小說裡都讀到了他。一般來講,歷史人物都在史籍中存在著,而他卻進入口述文學的話本範疇,被說話人予以演義,說明這個人物值得關注。
這個曾經擁有天大的權力,曾經貪下天大的財產,曾經陪著那個混賬帝王宋徽宗,將北宋王朝玩到亡國、壞得不能再壞的敗類,最後的下場卻是誰也無法想像得到的——竟活活地被餓死了。這樣的一個離奇情節,著實匪夷所思。與羅大經這則隨筆所述及的其侈糜豪富、窮奢極欲、享盡榮華富貴的一生,反差之強烈,對比之懸殊,令人咋舌。
這真讓人不得不信世間確有「因果報應」這一說了。
如果廚娘所言為實,可想而知,太師府的廚房裡有縷蔥絲者,那也必有剝蒜頭者、擇韭菜者、切生薑者的各色人等。這是毫無疑問的了。連料理佐料這般粗活都如此專業化分工,以此類推,紅案白案,酒水小吃,鍋碗瓢勺,油鹽醬醋,更不知該有多少廚師、幫手、採買、雜工在圍著他的這張嘴轉。即使當下一個五星級大飯店的餐飲部門,也未必細到連縷蔥絲都專人負責。由此可見,這位中國歷史上數得著的權奸,也是中國歷史上數得著的巨貪。在其當朝柄政、權傾天下、為非作惡、喪心病狂之際,那墮落、淫奢糜爛的程度到了何等地步。
一般來講,害蟲的出現不奇怪。封建社會是一人說了算的官僚政權,是毫無監督的專制統治,從來就是滋生貪官污吏的土壤,而大的害蟲出現,還得要有一個縱容、支持、包庇、給他們撐開保護傘的最高統治者。沒有皇帝撐腰,這些權奸不可能一手遮天、囂張一世的。因此,只要提起蔡京,就得涉及趙佶。而說到昏君宋徽宗,短不了要牽扯到奸臣蔡太師。他倆像一根線拴的兩隻蚱蜢,難拆難分,誰也離不了誰。
蔡京(1047-1126),福建仙遊人,字元長,為徽宗朝「六賊」之首。「元更化」時,他力挺保守派司馬光廢免役法,獲重用。紹聖初,又力挺變法派章變行免役法,繼續獲重用。首鼠兩端,投機倒把,是個被人不齒的機會主義分子。徽宗即位,因其名聲太臭,被劾削位,居杭州。
適宦官童貫搜尋書畫珍奇南下,蔡京變著法兒籠絡這位內廷供奉,得以重新入相。從此,趙佶像吃了他的迷魂藥一樣,言出必從,計無不售。從此,無論蔡京如何打擊異己、排斥忠良、竊弄權柄、恣為奸利,宋徽宗總是寵信有加,不以為疑。
所以,朝廷中每一次的反蔡風潮掀起,宋徽宗雖然迫於情勢,不得不降黜一下,外放一下,以撫平民意,但總是很快地官復原職。從他登基的崇寧元年(1102年),任蔡京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起,到靖康元年(1126年)罷其官爵止,二十多年裡,趙佶四次罷免了他,又四次起用了他。最後,蔡京年已八十,耳背目昏,步履蹣跚,趙佶還倚重這個老年癡呆症患者,直到自己退位。
任何一位領導人,輕信失察、用人不當的事難免發生。看錯了人,看走了眼,被假象蒙蔽,作錯誤決策,把處理品當優等貨,把三類苗當好莊稼,把偽君子當正派人,把野心家當接班者,這都是可能的。但通常,可一可二不可三,宋徽宗甚至於四,一錯再錯,錯上加錯,實在是不可救藥了。
一個好皇帝,碰上一個不好的宰相,國家也許不會出問題;一個不好的皇帝,碰上一個好宰相,國家也許同樣不會出問題;但一個不好的皇帝,碰上了一個不好的宰相,那這個國家就必出問題不可。北宋之亡,固然亡在不好的皇帝趙佶手裡,也是亡在這個不好的宰相手裡。
北方的金兵鋪天蓋地而來,趙佶遜位了,當太上皇,讓他兒子趙桓,也就是欽宗登基接位。彈劾蔡京的奏章如雪片飛來,其中以孫覿的上疏最為深刻全面:「自古書傳所記,巨奸老惡,未有如京之甚者。太上皇屢因人言,灼見奸欺,凡四罷免,而近小人,相為唇齒,惟恐失去憑依,故營護壅蔽,既去復用,京益蹇然。自謂羽翼已成,根深蒂固,是以凶焰益張,復出為惡。倡導邊隙,挑撥兵端,連起大獄,報及睚眥。怨氣充塞,上干陰陽,水旱連年,赤地千里,盜賊遍野,白骨如山,人心攜貳,天下解體,敵人乘虛鼓行,如入無人之境。」(據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
這份參奏的對象,與其說是蔡京,毋寧說是趙佶。
宋徽宗作為文人,詩詞一流,繪畫一流,連他的書法,所創造出來的「瘦金體」,也是一流。作為皇帝,卻是末流,而且是末流中的末流。因為中國老百姓不需要一個會畫畫、會寫詩、會彈琴的皇帝,而是需要一個不給老百姓製造災難的統治者。所以,民間文學對這位亡國之君的口碑從來不佳。
《水滸傳》第二回有一段介紹,說趙佶「乃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見掌東駕,排號九大王,是個聰明俊俏人物。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閒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琴棋書畫,儒釋道教,無所不通,踢球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
那時,趙佶還在他的潛邸裡做端王,再混賬,再敗家,再不成器,也只是牽涉到他個人而已。何況他是王子,一個有著太多條件,足可以優哉游哉的花花公子,他為什麼不享受、不快活?再說,宮廷中最為忌諱的一件事,就是所有可能成為帝位候選人的成員,千萬不能表現出來那種不安於位、躍躍欲試的情緒,弄不好會招來殺身之禍。因此,趙佶潛心於文學藝術領域,多方涉獵,興趣廣泛,探索追求,學有所成,是他聰明的抉擇。因此,他寫詩、作畫、學道、性放縱,浪漫得過頭,風流得過分,我們沒有理由苛責他的荒唐。
然而,趙佶十八歲那年,他的兄長哲宗駕崩,無子嗣。一頂御轎,將他抬進宮裡,即帝位。這雖然是天上掉餡餅的美事,但是好還是壞,是走正路還是入邪道,是兢兢業業還是吊兒郎當,是正經八百還是荒淫無恥,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就和大宋江山息息相關了。
事實證明,他只能當端王,不能當皇帝。他一坐在金鑾殿上,凡中國昏庸之君的所有毛病,他都具備,凡中國英明之主的應有優點,他全沒有。而且,昏君中最沒救、最完蛋、最可怕、也是最致命的弊端,就是遠君子,近小人,寵奸邪,用壞人。他當上皇帝以後,整個開封城,成為貪官污吏比賽著誰比誰更無恥、更墮落的罪惡淵藪。
儘管中國封建社會中有過三百多個皇帝,好的極少,壞的極多。然而,老百姓不怕皇帝他一個人混賬,即使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頂多增加一百個討不到老婆的光棍而已。即使酒池肉林,作長夜之歡娛,耽安宴樂,極鋪張之能事,對偌大一個國家來說,是絕對可以承受得了的。但是,最害怕的是這個皇帝重用一群虎狼來管理國家,魚肉百姓,那就比天災還要恐怖。因為天災的週期短,一年兩年,三年五年,也就過去了,而人禍的週期,有時是一輩子,必須等到那個災難製造者去見上帝時才告終止,這可就太痛苦了。
這其中,最狼狽為奸的、最為虎作倀的、最推波助瀾的、最興風作浪的,就是徽宗一直倚為膀臂的股肱之臣蔡京。宋人著的《大宋宣和遺事》,雖為民間文本,但把北宋之亡的根本原因說得一清二楚。
「這位官家,才俊過人,口賡詩韻,目數群羊,善畫墨君竹,能揮薛稷書,能三教之書,曉九流之法。朝歡暮樂,依稀似劍閣孟蜀王;論愛色貪杯,彷彿如金陵陳後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貫、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楊戩。向九里十三步皇城,無日不歌歡作樂。蓋寶諸宮,起壽山艮岳。異花奇獸,怪石珍禽,充滿其間;畫棟雕樑,高樓邃閣,不可勝計。」
「役民夫千萬汴梁直至蘇杭,尾尾相含,人民勞苦,相枕而亡。加以歲歲災蝗,年年饑饉,黃金一斤,易粟一鬥,或削樹皮而食者,或易子而飧者。宋江三十六人,哄州劫縣;方臘一十三寇,放火殺人。天子全無憂問,與臣蔡京、童貫、楊戩、高俅、朱勉、王黼、梁師成、李彥等,取樂追歡,朝綱不理。」
民間諺語說:「魚找魚,嘎魚找嘎魚。」透出老百姓看透世象的睿智,一下子就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個最起碼的真理形象地烘托出來。孔夫子對於小人的許多經典見解,如「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如「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如「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如「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而小人「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等等,直至今天,也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從古至今,以今及古,凡正派人,光明磊落,「君子不黨」,公道率真,方正坦蕩。而小人在一起,必然要拉幫結派,「群居不義」,寡廉鮮恥,無惡不作,必然要抱圈子、拜把子、拉關係、搞宗派。《水滸》開頭,高俅為巴結權貴,表演球技,那「氣一似鰾膠粘在身上」,在場人物一見傾心,馬上引為知己。凡壞人得志之時,也必是好人遭殃之日。金聖歎批書至此,擲筆一歎:「小蘇學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嗟乎!既已群小相聚矣。」小人想不發達也不行了,林沖想不被充軍發配滄州也是不可能的了。
世道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獨木不成林,也許作不了大亂;兩個小人,雙木則成林,就有可能作奸犯科。而蔡京,加上童貫,加上高俅,再加上一群無恥宵小,「群小相聚」,那豈不天下大亂乎?
宋徽宗做皇帝,在政治上一塌糊塗,在經濟上一塌糊塗,在軍事上,抵抗外侮上,尤其一塌糊塗,在私生活的荒淫無恥上,最為一塌糊塗。
而所有這些一塌糊塗,無不與蔡京這個位列中樞的決策人物有關。這位混賬帝王,對蔡京四起四落,信,疑,覆信,復疑,到最後深信不疑,終於金兵渡河,國破家亡,他和他的兒子成為俘虜,被押北上,關在黑龍江依蘭,也就是那時的五國城,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北宋完了的同時,蔡京終於走到頭了,老百姓等到了看他垮台失敗的這一天。據《宋史》:「欽宗即位,徙(蔡京)韶、儋二州,行至潭州死,年八十。」「雖譴死道路,天下猶以不正典刑為恨。」
人民群眾雖然沒有看到他被明正典刑,深以為憾,但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以洩心頭之恨,以報家國之仇,以吐多年之積怨,也以此殺一殺小人得志不可一世的威風,卻是全國上下,異口同聲的想法。
既然不能動他一指頭,既然不能打他一巴掌,大家忽然悟到,有一條收拾他的絕妙主意,卻是人人可以不用費力、不需張羅即能做到的,那就是在其充軍發配的一路之上,不賣給蔡京一粒糧、一滴油、一根菜,更甭說一塊烙餅、一個饅頭、一個包子了。沒有發通知,沒有貼佈告,更沒有下命令、發文件,街鄉市井,城鎮村社,驛站旅店,莊戶人家,所有的中國人表現出從來沒有過的齊心,讓他活生生地餓死。
飢腸餓肚的蔡京,回想當年,那山珍海味,那珍餚奇饈,現在連一口家常便飯也吃不著了。那時候,他愛吃一種醃製食品「黃雀酢」,堆滿三大間廳堂,他轉世投胎一千次也吃不完,現在想聞聞那撲鼻香味也不可能了。那時候,他想吃一個包子,得若干人為之忙前忙後,現在即使那個縷蔥絲的婦女碰上他,也絕不肯將縷下的廢物——一堆爛蔥皮,給這個兩眼翻白的餓鬼。
中國人對於貪官污吏的憎恨,是絕對一致的,再也沒有比這種餓死蔡京的死法更讓人民大眾開心的了。
王明清《揮麈後錄》:「初,元長之竄也,道中市食飲之物,皆不肯售,至於辱罵,無所不至。乃歎曰:『京失人心,一至於此。』」《大宋宣和遺事》載:蔡京最後「至潭州,作詞曰:『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無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遙望神州淚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謾繁華,到此翻成夢話。』遂窮餓而死。」
這就是餓死蔡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