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稱帝失敗源於漢人只認同滿族皇帝?

晚清變革,立憲與革命兩黨互不相讓,立憲黨正是看到大清皇帝有股凝聚各民族的魔力,才堅持走君主立憲之路。革命黨則相反,打的招牌是「反清復明」舊旗號,正是當年流竄江南的叛逆會黨玩剩下的東西。特別是在未來民國應該統治多大地盤上,革命黨人更是捉襟見肘,完全不能自圓其說,比如革命黨元老章太炎就說,打倒大清皇帝後中國的疆域面積就是明代的十八行省範圍,這就意味著許多地方似乎都該隔離孤立出去,自生自滅,在那裡生活的種族也不屬於中國人民。這說法竟荒誕到,劃定民國疆域時要退縮到明代狹小的範圍內,要是拿到現在這純屬「漢奸」言論。所以革命黨和立憲黨吵起架來自然腰板不硬,處處理虧。絕不像後來史書上渲染得那般義正辭嚴,信心百倍。可以這樣說,辛亥革命成功其實和革命黨的「革命」論述到底是否合理沒有太多關係,反而是其中那些過度情緒化的煽動反滿言論,起著喚醒暴力神經的作用。

後來孫中山也感覺到了必須給推倒皇帝找到更多的理由,特別是一觸及疆域整合這類敏感話題就特別需要兼容立憲派的說法,否則革命黨會被徹底孤立,甚至成為歷史罪人。比如他早期提出「五族共和」,晚年還受美國流行的「民族自覺」思潮的影響,後來又覺不妥,於是改口,就這樣搖來擺去拿不定主意。直到新中國建立,才確立了各民族之間的關係格局。

在清朝,皇帝不僅是凝聚各民族的象徵符號,還是維繫道德教化的樞紐。中國沒有西方意義上的「宗教」,所以也無教會與皇家爭權奪利的紛爭囂嚷。中國的「教」並非宗教的意思,而是「教化」的滋潤養育,中國的「政教關係」指的是用道德教化襄助政治的運行。這點與西方教權老是和皇權較勁打架,互爭地盤非常不同。教化工作人員的培養主要靠科舉制度的選拔,把管理人材一層層相對均勻地分配到各個地點,所以我曾經說過,考試只是科舉的一個形式,研習八股文是個手段,不是科舉的核心內涵,科舉不但在分配管理人材方面有獨到之處,而且照顧到各地區的名額均衡,有那麼點代議制的味道,相對做到了地區公平,所以以往大批參與科舉制的人都把眼睛盯在八股文戕害活人智力上,連篇累牘地大做文章,就完全批不到點子上。清朝皇帝推崇「敬天法祖」,以孝治天下,關鍵就是能通過科舉制為中央和地方配置人才,在基層依賴宗族士紳播導教化。「皇位」就成為一個承上啟下的樞紐。

晚清新政時輿論界一片罵倒科舉制的呼聲,好像無論立憲還是革命,科舉都是個必須清除的障礙。結果,科舉制一廢,皇權的合法性也就存疑,以後如推倒多米諾骨牌的連鎖反應,一發不可收拾,皇帝要想賴在位子上已不可能。本文不是給皇權作辯護,而是想反思它作為維繫政教關係的符號作用到底有多大?換個角度說,晚清改革就如下棋,皇帝急著在形式上廢除科舉是最大的敗著。科舉既廢,教化人材配置系統隨之崩解,學堂只訓練技術人材,不訓練教化人材,宗族教育本與科舉相連,科舉乃是培養基層士紳之所,不參加科考,士紳制度自然瓦解,這使得「政治」缺少「教化」的扶翼,玩政治的人日益功利,滿腦門子爭權奪利的念頭,晚清的管理系統就像缺胳膊斷腿的傷鳥,再也無力騰飛。立憲人材的訓練同樣缺乏總體構思,全靠臨時拼湊。科舉進階是有道德考量在裡面,一旦廢除,立憲運動缺少道德教化的支持,全憑關係門路,各顯其能,於是賄選橫行,一片狼藉。怪不得有人大罵民初政壇齷齪橫行,比晚清還不如,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皇帝給自己掘好了墳墓。

皇權一旦倒塌就宣告了皇朝體制正統性崩毀,如一串玉珠滾散一地,無法收拾,一切試圖恢復帝制的嘗試自然是逆潮流而動,不得善終。袁世凱逼清帝退位,洋洋自得,自以為最有承繼清朝大統資格,其實他的漢人身份就不具當年滿人皇帝統合各族群的符號性。加上軍事強人當道,政教體系瓦解,都無法使他順利塑造起自己的象徵權威,只能在一片謾罵聲中鬱鬱而終。袁氏稱帝在一個普通漢人士紳的眼裡都是不恥的事情,山西鄉紳劉大鵬在日記中有一段描寫說他做夢袁世凱稱帝,在山西崇修書院升堂,劉大鵬被迫隨著身著朝服的官員拜舞,覺得羞恥之極,欲死不能,當袁氏秉筆書寫他的名字準備封贈官職時猛然夢醒。劉大鵬贊成復辟,卻主張宣統復位,袁氏當他的臣子才符合君臣之義,可見一般漢人心目中,滿人當皇帝仍具有無可爭議的合法性,其中也暗含著對皇帝凝聚多民族符號作用的認可。可見,皇帝作為一個模糊的影像,在當時人的心裡還是遺留著很長的影子。

《袁世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