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是一個很不簡單的人物,稱得上封建王朝第一相。
是他,向秦王嬴政點明,統一六國的時候到了,從而得到嬴政的高度重視;是他,寫下千古名著《諫逐客書》,促使秦國留下各國來的精英,從而使秦國走向空前的強盛;是他,為嬴政設計大政方針,使法家思想成為秦國乃至統一後的秦朝的治國之道。
統一文字、度量衡,實行中央集權、採用郡縣制,等等,這些對歷史深具影響的舉措,李斯都是主要的提倡者和執行者,體現出他的雄才大略。
然而,害死自己的同學韓非子,給儒家及其他各家上綱上線,打黑棍,促成焚書的浩劫,諸如此類的行為,也是李斯所為。
他是一個性格複雜的人物。從地方小公務員,然後跟隨荀子學帝王術,再到秦國做打工仔,到呂不韋家中做幕僚,一步步進入秦國的權力核心,可以說,李斯是一個相當善於向上爬的人物。他有非凡的雄才大略,同時也熟悉官場潛規則,認為與才能相比,平台更重要。一個人只有起點高,所處環境好,才能獲得成功。他年輕時看到公共廁所裡的老鼠,吃的是骯髒的東西,看見人和狗,趕快害怕地躲藏起來。而糧倉裡的老鼠,吃的是好糧食,住的是大房子,整天悠哉游哉,安閒自在,根本不受人與狗的干擾。老鼠都是一樣的,但環境不同則處境截然不同。李斯因此發出感慨:「一個人有沒有出息,其實就像這老鼠一樣,主要看自己能不能找到一個好的環境。」這就是李斯所謂的「老鼠哲學」。所以,他雖然是楚國人,但看到楚國沒有發展前途,便直奔最有潛力的秦國,進入最有權勢的呂不韋府中,從最低層做起,找機會展露自己的才能,終於成就大事。
從李斯的事跡看,他不失為一個成功人士的典範。但他那「老鼠哲學」中處處潛藏的不分是非的明哲保身思想,卻也為他的最終失敗埋下伏筆。
在李斯意識到秦始皇的不可逾越之後,他就總是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置放於秦始皇的陰影之中。他時時處處揣摩著秦始皇的心思,在秦始皇需要建立偉業的時候,他就竭力為其出主意,顯示自己的卓越才華。在秦始皇晚年有點老糊塗到處求仙到處顯揚自己的功德的時候,李斯也不管對錯,從來不做任何規勸,而是竭力奉承,許多歌功頌德的石刻就出在他這位丞相之手。於是,秦始皇與李斯的關係可謂水乳交融,密不可分。也正因為如此,在秦始皇出示遺囑時,李斯被定為最主要的執行遺囑的要人。
秦始皇對李斯是放心的。李斯也自認對秦始皇忠心不二,能夠堅決地執行好遺囑。但他們二人都錯了,趙高處心積慮已久,早已看穿潛藏在李斯內心深處的弱點。
一場近身搏擊開始了。
趙高找到李斯,單刀直入,說:「皇上臨終前,賜長子扶蘇書信,讓他到咸陽迎接靈柩,置辦喪事,然後立他為接班人。現在書信還沒有發出,皇上已經死去,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所賜長子書信及符璽都在胡亥手中,究竟立誰為太子,全在你我一句話。你看事情該怎麼辦呢?」
李斯很吃驚,沒想到秦始皇剛死,趙高就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斥責道:「你怎敢說這些亡國之言!這不是人臣所應當議論的!」
趙高早料到李斯會這樣說,所以毫不在意,直視著李斯,問:「君侯你自己想想,你的才能比得過蒙恬嗎?你的功勞比得了蒙恬嗎?你的計謀比蒙恬更長遠嗎?你在天下的人緣有蒙恬好嗎?你與長子扶蘇的交情比得過蒙恬嗎?」
蒙恬是秦朝名將,戰匈奴、修長城,屢立大功,當時正率三十多萬大軍守衛邊疆。扶蘇就在蒙恬的身邊。蒙恬當然是新朝廷建立後李斯強有力的競爭者。同時,蒙恬的弟弟蒙毅曾依法處趙高死刑,所以深受趙高忌恨。
趙高一連質問了五個問題,李斯有點反感:「此五者皆不及蒙恬,不過,你何必這樣嚴厲地提出這些呢?」
趙高回答:「趙高我來來不過是一個內官中的小廝役,後來有幸靠文章進入秦宮,管事二十餘年。這麼多年,我還沒有見過朝廷中有罷免的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的,被罷免的丞相功臣最終都被誅殺,無法保全自己。」這些話顯然是提醒李斯,要為自己的以後想想。
見李斯聽得認真,趙高繼續說道:「皇帝有二十多個兒子,都是您所熟知的。長子扶蘇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後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您終究難以懷通侯之印回歸故里,這是很明顯的事。我本人接受皇命教習胡亥學法事已有數年,未嘗見胡亥有什麼過失。他慈仁篤厚,輕財重士,雖然口才有點笨拙但心裡很明白,盡禮而敬士,是別的皇子沒法比的,可以作為皇帝的接班人。您好好考慮一下再做決定。」
趙高對扶蘇的評價應該是客觀的,也從反面證明秦始皇指定扶蘇為繼承人是正確的。而趙高對胡亥的讚辭則頗有水分?明知道胡亥不善言辭,所以用「內心明白」做托詞。這一點,李斯豈能不知。從一國丞相的角度,從一國利益的角度,李斯根本就不會選胡亥。所以,聽趙高要立胡亥,李斯馬上?臉道:「你想造反嗎!李斯我奉皇上遺囑,聽天之命,照著執行就可以了,有什麼可考慮的!」
趙高並不甘心,轉用憂慮的語氣說道:「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貴聖?」言外之意,李斯你連安全和危險都搞不清楚,還怎麼能達到尊貴和聖明呢?
李斯自然明白趙高的話,說:「我本來是楚國上蔡一個普通百姓,蒙皇上恩寵,被提拔為丞相,還封我為徹侯,我的子孫都受到優厚的待遇,擁有尊貴的地位,享受著厚重的薪金,皇上對我家有這樣的恩德,並將王朝的存亡安危托付給我,我怎麼能夠有負於皇上!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你就不要再說了,再說,我就得罪了。」
趙高並不失望,他已看出李斯內心的掙扎,軟硬兼施地說道:「我聽說聖人遷徙無常,並不循規蹈矩。他們會適應變化,看到枝節就推測到根本,見到動向就預測到未來。萬事皆是變化中的,哪有什麼常法!如今,皇帝身邊的皇子只有胡亥一人,天下的權力和命運都把握在胡亥手中,我趙高能猜出他的心志。如果有人想從外部來制服內部,那就是逆亂;膽敢從下面制服上面,那就是賊!所以秋霜一降花草即隨之凋落,冰雪一化,萬物即因水而生,這是必然的結果。君侯您是個聰明人,不會連這些也看不清楚吧?」
趙高陰謀極深,他把最帶刺的話放在中間說,而在前後又輔以懷柔的道理,既點出厲害,又避免與李斯弄僵。
李斯仍然堅持已見,他也是個擅長辯論的人,從國家安危的角度說:「我聽說晉國換太子,三代都不得安寧;齊桓公兄弟爭奪王位,兄長被殺死;商紂殺害親戚,不聽勸諫,以致國家滅亡。這三件事都是逆天而行,所以落得可悲的結局,連宗廟都無人祭祀。我李斯還是人呀,怎能和你們一起作亂!」
說這些話的時候,李斯的防線已亂。說到底,他還是最顧忌自己及子孫的安危。記得在他最風光的時候,不僅自己被封為丞相,他的長子李由也被封為高官,他的兒子們都娶了秦始皇的公主為妻,他的女兒們都嫁給秦始皇的兒子,其門庭顯貴無以復加。但就在百官們為李斯祝壽的時候,李斯卻在極盛處感到了無比的憂慮,歎息道:「嗟乎!吾聞之荀卿(即他的老師荀子)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意思就是,我原來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但現在皇帝卻把我提拔到一個最為顯赫的位置。物極必反,我為我的歸宿擔憂呀。
正是有了這種憂慮,所以後來他本有機會規勸偏激的秦始皇,但他反而不越雷池一步,一點都不勸阻,而且更進一步採取阿諛奉承的手段討好秦始皇。所有的舉措其實就是為了自己。多年來,李斯總是毫無條件地把保全自己放在第一位,而國家利益乃至皇帝的安危,雖然他也關注,但只能排在第二位。這種極端的利己主義固然在大多數情況下能為自己牟利,但在關鍵時候也可能導致近視,無法看得更遠更全面,最後反而害了自己。
李斯的心態早被趙高摸透了,所以一步得手,步步緊逼,加重語氣說:「上下合同,可以長久;中外若一,事無表裡。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今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以為寒心。善者因禍為福,君何處焉?」意思就是:「只要上下同心,就可以長治久安;只要內外如一,就可以辦成一切事情。您如果聽從我的計策,我保您世代封侯稱孤,像王子喬、赤松子那樣平安長壽,像孔子、墨子那樣留智慧之名於萬世。如果放棄這次機會不跟我干,立刻就要禍及你的子孫,其結果會很令人寒心的。您是一個聰明人,一定會把禍事轉化為好事。現在就看您怎麼辦了?」
李斯的防線終於徹底崩潰,他也知道這樣不好,但他被趙高制住了,他那種深藏於內心的「倉鼠理論」也在引導他背離是非,使他缺乏了更為周詳的考慮,缺乏了對趙高及自己未來的正確判斷。因此終於被趙高牽著鼻子走了。
最後,李斯仰天而歎,垂淚歎息道:「嗟乎!獨遭亂世,既已不能死,安托命哉!」帶著對秦始皇的愧疚,李斯順從了趙高。
趙高懷著亢奮的心情,返回去告訴胡亥:「我以奉太子的明命通知丞相,丞相哪敢不奉令!」
於是,趙高、胡亥、李斯陰謀製造了封建王朝史上第一件重要的假貨,詐稱丞相受秦始皇詔令,立胡亥為太子。不僅如此,趙高還偽造始皇遺書給長子扶蘇,內容為:
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
就是以秦始皇的名義,責備扶蘇不孝、蒙恬不忠,令他們自殺。
寫完以後,將詔書封上,蓋了御璽,派遣胡亥的賓客送到上郡(治膚施,今陝西榆林南)給扶蘇扶蘇接到詔書,打開一看,頓時淚如泉湧。秦始皇的暴戾是有名的,向來說一不二,不容解釋,這成為扶蘇輕易受騙的重要原因。
扶蘇進入內捨,便要自殺。老將蒙恬閱世較深,趕緊阻止扶蘇,說:「陛下巡遊在外,未曾立下太子。令我率三十萬大軍守衛邊疆,又派公子前來監管,這是天下的重任呀。現在只是一個使者前來,您就自殺,怎麼知道他不是欺詐呢?請您再請示一下,問明白了再死,也不晚呀。」
使者是胡亥派來的,多次催促扶蘇自裁。
扶蘇為人仁厚,對蒙恬說:「父親賜兒子死,還用得著再請示嗎!」馬上自盡。
這稱得上秦始皇專權給自己帶來的重大悲劇!
蒙恬不知道秦始皇已死,但懷疑有詐,堅持要向始皇請示。使者立即將其逮捕,綁在陽周(今陝西子長縣西北)獄中。
趙高還乘機報復蒙毅。秦始皇患病後,令朝廷中最有盛名的蒙毅前去祈禱山川。當蒙毅返回覆命時,秦始皇已死。趙高對胡亥說:「臣聞先帝欲舉賢立太子久矣,而蒙毅諫曰『不可』,若知賢而逾勿立,則是不忠而惑主也。以臣愚意,不如誅之。」胡亥對趙高言聽計從,馬上下令將蒙毅扣綁在代縣(今河北蔚縣東北)獄中。
前往上郡的使者返回,告訴胡亥、趙高、李斯情況後,三人大喜,立即動身回咸陽。
因李斯是丞相,皇帝死後,他在朝廷中便是絕對的權威。他說秦始皇立胡亥為新皇帝,雖有人懷疑但也不敢明說。趙高自然也會拿出假造的遺囑,進一步證明胡亥即位的合法性。這樣,胡亥便順理成章地登上皇位,成為秦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