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瓠子決兮將奈何?浩浩洋洋,慮殫為河。殫為河兮地不得寧,功無已時兮吾山平??」
這是兩千多年前,漢武帝於泰山封禪後,親臨黃河決口所作《瓠子歌》。隨後,漢武帝令人修築河堤,堵塞決口,並「沉白馬玉璧於河」,祈求河神庇佑。
經過艱苦奮戰,黃河位於河南濮陽瓠子的決口終於堵住。這次成功的治河經歷也成為漢武帝一生文治武功輝煌的一筆。但其實,黃河改道南流,奪淮入海的「天災」已持續二十多年。其間,中央政府幾乎無所作為,直讓「天災」演變成千里無廬,災民易子而食的「人禍」。
公元前133年,漢武帝策劃馬邑之謀,試圖誘捕匈奴單于,拉開漢匈之間近半個世紀的戰爭序幕。次年,黃河即在瓠子決口,梁、楚一帶16郡受災。漢武帝接報災情後,即命大臣主持堵口。但因水勢兇猛,堵而復決。治河,還是打仗?這個問題一定深深困擾過漢武帝。水、旱、蝗、地震、山崩、瘟疫等災害在古代被看成上天降下的懲罰,以警告代天牧民的皇帝。然而,皇帝渴望建功立業,讓匈奴單于對自己俯首稱臣,為達此目的,不惜傾舉國之力。治河所需的人力、物力也相當龐大,更可能經年累月堵而復決,徒勞無功。治河和打仗,幾乎是不可兼得的魚和熊掌。
漢武帝最終選擇了戰爭。此後,中央政府和地方官吏沒再組織治河,只是對災民進行賑濟。在從匈奴人手中奪回河套後,甚至將部分災民移至新設立的朔方等地,充實邊郡。以後的二十年,黃河的決水反覆威脅著梁、楚之地的百姓。
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但在實際操作中,君王的意志往往壓倒性地高於一切。皇帝需要開疆拓土,大國需要崛起,那麼,民生便是最後的考量。
對這次持續了二十多年的水患,《史記》和《漢書》都反覆提及。《鹽鐵論》更描繪了當時災區的慘況:「(黃河)氾濫為中國害,菑梁、楚,破曹、衛,城郭壞沮,蓄積漂流,百姓木棲,千里無廬,令孤寡無所依,老弱無所歸。」梁、楚之地的百姓飽受水患之苦,掙扎在生死邊緣的二十年,恰是西漢軍隊開疆拓土、戰無不勝的二十年。
元朔、元狩年間,漢軍收復河套,將河西走廊納入王朝版圖,並徹底將匈奴人趕到漠北。元狩和元封年間,征討西南夷,王朝的西南界遠至高黎貢山、哀牢山。元封年間,對朝鮮用兵,漢王朝的轄境南至朝鮮半島中部江華島一線??
元封元年(前110年),漢武帝覺得自己功德圓滿,手中的皇權已經無遠弗屆,於是,帶領群臣於泰山封禪。
然而二十年來,巨大的軍費掏空了國庫,糧食產量卻持續減少,決水四溢的梁、楚之地尤甚。漢武帝終於想到黃河決口。封禪後的次年,他來到瓠子督促治河。
追求政治、軍事上的功業遠勝過對民生的關注,國家一旦有所需求,個體隨時可以被拋棄和犧牲。漢武帝的選擇讓我們清晰地看到兩千年來,我們這個民族慣常的歷史視角。而對於數以千萬計的災民長年在水患中於生死邊緣掙扎,卻心安理得地視若無睹。
我們的歷史很少關注個體,災民如此,在戰功赫赫的王朝軍隊中,更加如此。
為計授軍功,史書的記錄可以計算出大將軍衛青一生七伐匈奴,殺虜匈奴五萬餘;驃騎將軍霍去病六伐匈奴,殺虜匈奴十一萬餘。而他們所率部隊傷亡情況卻無從追尋。《漢書》裡甚至有重要戰略資源馬匹的損失情況,卻鮮有人員損耗記錄。
權力集中帶來社會財富和資源高度集中,推動著社會高效發展,個體精神、思想卻在被漠視和壓制中不斷萎縮,走向封閉。
兩千年後,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打開了大清國門,清政府一籌莫展。一個大臣一本正經地上書皇帝,建議給士兵配發長竹竿作為武器,因為,他發現洋人沒有膝關節,一旦被長竹竿撂倒,肯定無法再站起來戰鬥。
這不是笑話,是真實的歷史。在這裡,也許我們可以看到,中國近代落後的不只是政治、經濟、軍事、文化,還有原本應該富于思辨和創造的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