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寫隋煬帝 全面否定並不客觀 理想高遠才情過人

隋煬帝楊廣,中國歷史上備受唾罵的皇帝。在市井傳說中,他弒父殺兄,奸母淫妹,荒淫無度,凶殘暴虐;在正史記載中,他窮兵黷武,好大喜功。然而,大運河溝通南北,洛陽城威震東方。一善固然不能遮百惡,但一罪也不應廢百功。

近日,國家文物局和中國考古學會在揚州組織召開隋唐墓葬考古發掘成果論證會。中國考古界權威專家一致確認,揚州曹莊隋唐墓葬為隋煬帝墓,是隋煬帝楊廣與蕭皇后的埋葬之地。曹莊隋煬帝墓迅速成為大運河申遺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由此隋煬帝這個歷史人物重新受到關注,關於他的一些新的研究成果也進入人們的視野。

死於揚州多次遷葬

曹莊在絕大多數地圖上都找不到,被當地老百姓俗稱為「後頭山」。即使到了揚州市邗江區西湖鎮司徒村,還是有不少人指不出曹莊的具體位置,但如果說「新挖的隋煬帝墓」,卻無人不知。這裡如今被三層鐵皮包裹著,內兩層是保護大棚和兩米餘高的鐵皮圍欄,最外層是房地產商修建的隔斷欄。就是這個房地產建設項目的工人今年3月發現了這兩座隋末唐初磚室墓。

墓室南、北、西三側都是剛立起的樓盤,只有東側尚餘一片空地,暫時搭起的臨時板房,供南京博物院、揚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蘇州市考古研究所組成的聯合考古隊休息和修復文物。現場受到封閉保護,無關行人、車輛不得靠近,除了監控錄像和紅外監控設備,還有4條狗守在院內,見到陌生人就會狂吠。

隋煬帝為何葬在揚州?古城揚州從未做過都城,但據文獻記載,楊廣偏愛此地,三下揚州。他人生最後的日子,也是在揚州度過。

陝西師範大學教授胡戟,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研究隋唐史,曾撰寫《隋煬帝真相》一書。他介紹,隋煬帝是隋朝的第二個皇帝,在位14年,死後數次遷葬,在揚州至少有3處葬地。「公元618年,三征高麗失敗後,各地起義風起雲湧,隋朝搖搖欲墜。隋煬帝的禁衛部隊大多來自關中,聽說家鄉有亂都想回去,另有傳言說皇帝要殺盡北方人,和南方人常住江南,於是推舉宇文化及為首領,發動兵變。」農曆三月十一日,叛軍衝入江都宮,用一條帶子勒死了隋煬帝。死後沒有像樣的棺材,蕭後和宮人拆床板,做了一個小棺材,偷偷埋在流珠堂下。那一年,隋煬帝50歲。

不久後,宇文化及帶兵北上,留下隋煬帝愛將陳稜鎮守江都。在隋煬帝死後5個月,陳稜將其改葬至吳公台。唐平定江南後,唐高祖李淵下令將隋煬帝陵遷葬雷塘(今揚州曹莊),以帝禮改葬,下葬時間是公元627年。20年後,蕭皇后病死,唐太宗李世民不僅下令恢復她的皇后位號,還按禮制準備了陪葬品,又派了一名三品官員護葬,千里迢迢把蕭後遺體從長安運送到雷塘與隋煬帝合葬。

今年4月,曹莊隋唐墓中出土「隋故煬墓誌」。墓誌銘可辨認的字跡中,墓主死亡時間「大業十四年」、地點「揚州江都縣」、下葬點「流珠堂」、下葬時間「貞觀元年」,均與文獻記載相符。此後,一號墓又相繼出土了帝王所用金鑲玉十三蹀躞帶、4件直徑達26厘米的鎏金銅鋪首、兩顆50歲男性牙齒以及大量陶俑等高規格隨葬品。這些出土文物形成完整的證據鏈,專家最終認定,這裡是隋煬帝墓。

全面否定並不客觀

在唐人魏征撰寫的《隋書》裡,隋煬帝的形象有些醜陋。他聲名狼藉,嗜殺好色,偽善殘暴。「煬」字何解?古代《謚法》說:「好內遠禮曰煬,去禮遠眾曰煬,逆天虐民曰煬,好大殆政曰煬,薄情寡義曰煬,離德荒國曰煬。」這個最初由楊廣賜給陳後主的謚號,14年後,又被他的表弟李淵賜還給他。

在中國歷代帝王中,要說誰的名聲最差,緋聞最多,恐怕非隋煬帝莫屬。從隋末農民起義開始,千百年來,他已固化為人們心目中昏君與暴君的典型。隨著隋煬帝的歷史研究不斷深入,越來越多學者在史料研究和考證中看出他的雄圖偉業,試圖為他正名。胡戟就是其中一個。

「秦始皇做過的事,隋煬帝多半也做了,但他沒有焚書坑儒;隋煬帝做過的事,唐太宗多半也做了,但唐太宗沒有開運河。人們對秦始皇、唐太宗的功績多有肯定,但談到隋煬帝時卻惡語相加。」50多年前,胡戟在北京大學歷史系研讀隋唐史,細讀《隋書》後開始疑惑,對隋煬帝的評價是否準確。

「評價歷史人物,應該功過分明。成王敗寇論、唯成分論加階級鬥爭觀念,將隋煬帝這樣一個亡國之君、農民戰爭對立面,評判為反面人物,全面否定。」胡戟認為,隋煬帝處在中國長期分裂後重建大一統的時期,又是中古社會鼎盛發展的起點,他的許多活動帶有蓬勃向上的時代氣息,也做出了許多貢獻———西巡、北狩、建洛陽、修馳道、築長城、開運河;開進士科,辦國子監;整理圖書,開一代詩風;重開絲綢之路;改革官制,統一度量衡等等。「隋煬帝推進結束門閥政治,也將隋代大治推向極盛,所以把他醜化為荒淫無度的壞皇帝,有欠公道。」

胡戟用隋煬帝比秦始皇:「秦始皇滅六國,統一中國;隋煬帝曾任統帥平陳,隨後斬五佞,受圖籍,封府庫,資財一無所取。又在翌年與楊素一起平定南方叛亂,鞏固了統一。隋唐的統一,是西晉短期統一後又一次意義重大的國家大一統。秦始皇鑿靈渠;隋煬帝開運河。近2000公里長的京杭大運河,堪稱中國古代最有價值、最偉大的工程。秦始皇焚書坑儒,隋煬帝修繕圖書,結交儒生,按『君民建國,教學為先』的理念,大辦學校;秦始皇為自己修建的陵園佔地成千上萬畝,隋煬帝生前沒為自己修陵墓,死後葬在揚州,佔地僅數畝。」

理想高遠 才情過人

北京大學博士、《蒙曼說隋:隋煬帝楊廣》的作者中央民族大學歷史系副教授蒙曼,也為一邊倒的歷史評價抱不平。關於隋煬帝的優點,她從四個方面評價:理想高,精力好,功業大,才情美。

「隋煬帝的理想是什麼?《隋書》中說,他要建立『轢軒(軒轅)、唐(唐堯),奄吞周(西周)、漢(兩漢)』的偉大業績,當一個『子孫萬代,人莫能窺』的千古一帝。年號『大業』便透露了他的雄心壯志。」蒙曼介紹,當時議論年號時,有人反對,說大業的「業」字,可以拆成一個苦字和一個末字,所以,大業就是大苦末,又苦又末,很不吉利,隋煬帝沒有理會。

其次,隋煬帝不是一個懶惰的皇帝,他說:「江東諸帝多傅脂粉,坐深宮,不與百姓相見,此何理也?(南朝的皇帝為什麼不行?因為整天塗脂抹粉,坐在深宮裡,對外界一點也不瞭解,對老百姓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這怎麼行呢?)」隋煬帝瞧不起這樣的皇帝,下定決心要充分接觸社會,所以經常巡遊。在位14年,他三下江都,兩巡塞北,西巡張掖。大規模、遠距離的出巡共8次,在西京大興城和東都洛陽之間來回跑更是家常便飯。我國歷史學家岑仲勉做過統計,隋煬帝在位14年,在大興城的時間累計不足1年,在東都洛陽的時間累計也不超過4年,其餘時間都在各地巡遊。

第三,隋煬帝確實建立了一番功業。影響最深遠的是兩項大工程:東都洛陽和大運河。修洛陽,連接隋朝東西;挖大運河,則連接隋朝南北。洛陽城建成後,隋朝在東部有了穩定的據點,從此對東方的整合就容易了不少;京杭大運河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工程之一,從大業元年算起,開鑿前後只用了6年。開通後,南北貿易流通、人員往來的洪流勢不可當。

另外,歷史上有為的君主往往在才情上稍遜一籌,顯得無趣;而有才情的君主,比如南唐後主李煜、宋徽宗趙佶,又往往在政治上荒唐無能。在蒙曼看來,「能把功業和才情集於一身的皇帝,非常難得,唐玄宗算一個,再找一個,就應該是隋煬帝了。」隋煬帝最突出的特長是賦詩。他生活的時代,宮體詩大行其道。隋煬帝西巡途中,留下了一首《飲馬長城窟行》,流傳至今:「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萬里何所行,橫漠築長城。豈合小子智,先聖之所營。樹茲萬世策,安此億兆生。」

罪在當時 功在後世

「歷史往往是被後人粉飾過的。」著有《細說隋煬帝》一書的原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劉善齡說,最先寫隋史的貞觀朝君臣都經歷過反隋戰爭,為了總結隋亡的教訓,把隋煬帝當反面教材,用來襯托唐太宗李世民的賢明大度,所以《隋書》在取捨隋煬帝的材料時,不免帶有濃郁的政治色彩,由此造成史料闕失,導致隋煬帝的生平存在不少費解之處。

隋煬帝確實有一些毛病,比如講究排場。大業元年,宮中建起三萬六千人的儀仗隊,全以漆絲作皮冠,衣服和旗幟上都裝飾以日月星辰的花紋。為了收集裝飾儀仗所需的羽毛,農戶們幾乎捉盡四鄉鳥禽,耗費大量人力財力。此後隋煬帝每次出行,這支連綿十多公里、裝飾豪華的儀仗隊都會跟著。他的專制給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比如造新都和開運河,隋朝九百萬農戶,在短時間內承受了本應由幾代人分擔的重任。據史書記載,修造洛陽城的數百萬民夫,約有一半因勞累而死。

「但通讀《隋書》可以看出,隋煬帝不是一個簡單粗暴的人,而是兄弟之中最有謀略和才能的,在私生活中也是最能克制自己的。」劉善齡說,楊勇生十男,楊廣有三子,與蕭後患難與共30年,感情很好。他常被大小政務纏身,忙得不可開交,根本無暇寄情於山水之間。開鑿大運河、興建洛陽城都不是一時興起,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以大運河為例,隋煬帝平陳時就到過江淮,當太子時還曾巡視過南方,很熟悉那裡的水陸交通。他當太子時,於仲文、郭衍等人都是親信,對他後來做決定起到很大作用,所以在其登位前,很多事情就已打下伏筆。

隋煬帝也是個精明強幹的皇帝,比如短時間完成大運河開鑿,就利用了很多原來貫通的河道,不能簡單用好大喜功來評價。據歷史記載,為了保證工程質量,他曾用一種裝著一丈長鐵腳的木鵝來檢查河床的開掘深度。木鵝順流而下,若停止不前,則證明河深不滿一丈,於是參加施工的民工通通要被處死。「古書舉此例來說明隋煬帝的殘暴,但是在封建官僚社會,如此浩大的工程若沒有嚴厲的制度,質量無法得到保證。如果不想給後人留下『豆腐渣工程』,除了酷刑,當時恐怕找不到其他有效方法。」

「現在的教育多是概念化、臉譜化的。但歷史不應該這樣表達,還有很多我們不懂,被顛倒的地方。」劉善齡強調,不能以「成王敗寇」的思維來評價帝王,「隋煬帝被定性成荒淫無度的暴君,和我們漫畫式的、非黑即白的教育有很大關係。歷史不能用肯定或否定來判斷。」

關於隋煬帝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皇帝,我們不能妄下結論。可以肯定的是,隋煬帝的政治成果深深影響了歷史進程,但他急於求成的態度,在當時耗盡勞力,引發了強烈反彈。

《隋煬帝楊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