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權素筆記薈萃》中有一則寫到明太祖朱元璋,饒有趣味。大意是:朱元璋平定天下後,南京的宮殿即將落成,只剩油漆、繪畫之類的掃尾活。正午時分,工人們都吃飯歇息去了,於是朱元璋悄悄進宮巡視。殿堂無處不是美輪美奐,其中一座尤為壯麗,他看在眼裡,心花怒放,「遂情不自禁,踢一飛腳,跳入殿中,自言曰:『只知道闖蕩綠林,那(哪)知道弄假成真。』」這場景就像獨幕劇。
朱元璋賊開心,忍不住講出大實話。別說當初他行乞、化緣時沒有料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夠登上金鑾殿,貴為九五之尊,就是後來這位綠林梟雄已經喊出「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口號,也沒料到自己真能把局面做寬,把蛋糕做大,成為奠定明朝基業的開國皇帝。弄假成真的戲碼在朱元璋身上表現俱足。
弄假成真的歷史劇目從未冷過場,塌過台。豪商呂不韋在政治上大搞風險投資,其絕招居然是預先搞大情人趙姬的肚皮,再把這個「夾心麵團」贈送給自己全力贊助的王子(嬴異人)。待王儲繼承王位,他就將名下的「原始股票」拋空變現,因此權傾朝野,富可敵國。秦王嬴政乃是呂不韋播下的野種,卻以「轉基因」的優勢統一六國,這無疑是古代歷史上弄假成真的奇跡,能夠窮盡太史公司馬遷的想像力。天才劇作家和一流演員呂不韋出盡蛾子,既弄假成真,又弄真成假(他推薦給王太后的嫪毐是假宦官),然而權力的嗜血劍鋒難以測度,神級的東方智多星玩火自焚,最終死於非命。
漢高祖劉邦,年輕時偷雞摸狗賴酒賬,混社會處處吃癟,在黑老大項羽跟前只能小心翼翼裝孫子。楚漢相爭,他十有九敗,逃亡途中狼狽不堪,竟連妻室兒女都要掀下馬車去,生怕自己稍有閃失。當年,若為項羽和劉邦開出賠率,即使是1賠100,估計也沒幾人敢買劉邦成為最終的贏家。歷史就是如此弔詭,鴻門宴那場大戲,項羽徹底演砸,從此「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楚霸王就運交華蓋,朝著末路發足狂奔。劉邦弄假成真倒是揭示了一個事實:得百姓之心、獲眾將之力的那一方很可能艱難勝出。因此弄假成真的這個「假」,未必全假,漢朝初期約法三章,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確將實惠落到了實處。
陳橋驛兵變,宋太祖趙匡胤被眾將擁戴,黃袍加身。這個有預謀的政變,更像是弄假成真的即興之作。趙匡胤辜負先帝的信賴,欺負孤兒寡母,這樣得來的政權,且不論其合法性如何,只說改朝換代的過程,減省了流血成河、斫頭成山的工序,就是黎民之福。宋朝統治者的血債相對較少,與其政權始於和平交接大有關係。從血河淚渠淌過去的皇帝往往更為殘暴,他們對子孫的示範作用只會放大,不會縮小。
所有的開國皇帝都堅信自己是真命天子,但這份信心的積累過程絕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們先要弄假,讓那些謀士挖空心思,絞盡腦汁,整出許多奇異的傳說來。太史公司馬遷也未能免俗,直接加入到造神者的行列,他坐實劉媼在大澤之陂「夢與神遇」,因此懷上劉邦, 「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史記·高祖本紀》),這相當於說劉邦的老媽與蛟龍有外遇,真是很黃很荒唐。宋太祖趙匡胤生於洛陽夾馬營,也非等閒之輩,「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宋史·太祖本紀》)。明太祖朱元璋的來歷如何?史家的原創力早已耗盡,就算刻意杜撰,也並不新鮮,「母陳氏,方娠,夢神授藥一丸,置掌中有光,吞之,寤,口餘香氣。及產,紅光滿室。自是夜數有光起,鄰里望見,驚以為火,輒奔救,至則無有」(《明史·太祖本紀》)。只要你的好奇心跟得上趟,猛翻各朝各代那些皇帝的本紀,就會發現荒誕不經的描寫層出不窮。他們弄假(無非是「君權神授」)弄到樂此不疲,就不太好玩了,甚至令人大倒胃口。但誰會在乎群眾的胃口如何?專制帝王只信奉自己的經驗:謬論重複一千遍即為真理,弄假成真就是修成正果。
世間的大智慧若正位,運用定律總結,運用定理歸納,運用公式計算,以求真為第一要務,其結果必然是科學昌明。世間的小黠慧若竊位,運用忽悠打動,運用概念麻醉,運用傳聞做實,以造假為第一要務,其結果則必然是詭道風行。弄假成真的方便法門一旦升級為顯學和絕學,對它的仰賴和倚仗就會趨之若鶩。中國古代社會之所以痼疾難瘳,就是因為「假」字稱王,夾輔這位寨主的則是「惡」和「丑」,三者臭味相投,陰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