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制其實是個偉大的創舉,它使出身下層的士子有了上進的通道,使王朝有了人才吐故納新的機制。但是,任何制度都要操作得好,如操作不當,久則生弊。唐朝,科舉讓兩個讀書人受挫,一個是黃巢,一個是李振。這兩個人科舉不成,一是他們的文章的確不行;二很可能是科舉執行者量材標準有失偏頗,讓應該獲得上進機會的人,遭受阻蔽,堵塞了人才之路。黃巢生氣了,後果很嚴重,揮刀造反,四方響應,天街踏盡公卿骨,使唐朝一下子陷入極度病衰時期,無藥可治;藩鎮割據,神州甌裂。
其實要是當時有人在旁有力輔佐黃巢,不讓他和朱溫鬧翻,黃巢說不定能成事。可惜黃巢目光短淺,朱溫被圍困在同州(治所在今陝西渭南市大荔縣),黃巢不救,於是朱溫降唐,轉而攻巢。也可能黃巢為人不如朱溫那麼凶悍奸險,所以最後敗在朱溫手裡。朱溫是藉著黃巢起來的,以其勇猛善戰,幫助黃巢把唐朝打得奄奄一息,最後卻倒向唐朝,把黃巢收拾了。總之,黃巢發狠忙活了一輩子,都替朱溫忙活了。收拾了黃巢,朱溫把名字改成了朱全忠,以向唐朝表示全心全意的忠誠,簡直就是沒有唐朝就沒有朱溫。他從造反的賊寇陡然變成了唐朝最忠誠的忠臣,許多唐朝的文臣和讀書人很不相信,但嘴裡不敢說。
朱溫的父祖都是鄉下讀書人,教書謀生,日子過得很清苦。朱溫很看不起自己父祖那樣苦哈哈地生活,也從小就仇恨讀書和讀書人。這小子極端聰明,城府極深,胃口極大。朱溫替唐朝滅了黃巢,文弱的唐朝將能給朱溫的榮耀都給了,口袋都翻底兒給朱溫看了,但朱溫覺得不夠:他想當皇帝。正在此時,另一個因為科舉受挫的讀書人李振站了出來,他要復仇,他對朱溫說:現在阻礙您當皇帝的人,都是朝中那些讀書人出身的官員,這些人平時自詡是所謂清流,您別看他們現在不作聲,但心裡很鄙視出生入死打仗的藩鎮武將,把他們殺了扔到黃河裡去,讓他們這些清流變成濁流!看誰敢再鄙視您。朱溫一聽,笑而從之,一下子把三十多個讀書人出身的文官殺死扔到白馬驛(今河南滑縣境)附近的黃河裡去了,史稱「白馬之禍」。朱溫掃清了自己當皇帝路上的清流文官障礙,輕而易舉地當了皇帝,改國號梁,即稱大梁皇帝,揭開了歷史上最混亂血腥的五代時期。
朱溫當了皇帝,怕人笑話,名字也不叫朱全忠了,又改名朱晃,結果他當這個皇帝真的一晃就過去了——朱皇帝其實很注意抓經濟,富國強兵,也取得了很顯著的成效。但是政策很偏,即經濟再好,也改變不了他仇恨讀書人、仇智恨學的心態。他當了皇帝後,參照前朝,覺得應該要有個樣子,也不懂裝懂地提出發展文化,弄幾個讀書人出來裝裝門面,希望他們寫寫歌頌皇帝和祖國的歌曲啥的。比如他邀請其時已經隱居山林的司空圖出來當官。司空圖看透了朱溫的本性,不敢不出山,但是伴君如伴虎,而朱溫本身就是隻虎、飢餓的變態虎!司空圖在朝堂上故意走路跌跌撞撞的,把手裡的牙笏都掉在地上了,後果很嚴重——這是嚴重的失儀。司空圖被朱溫斥退,正中下懷,又趕緊隱居去了。
朱溫這皇帝當得很不像個皇帝,賊性不改,經常招呼一幫流氓出身的哥們飲酒嘯聚。他的哥哥都看不下去了,趁著酒勁兒罵:朱三兒!你這個德行也配當皇帝!
其實那時候已進入了一個聰明人的時代,也可以說是一個有智謀的人橫行的時代,一個聰明、智慧而無道德的時代,許多人因為沒有道德、沒有文化卻成事了。我在成都參觀過前蜀皇帝王建的永陵,寢宮裡有王建的石雕像,相貌看上去相當英偉。王建,也是流氓無賴出身,因為他排行老八,人稱「賊王八」。現在咱們罵人王八、王八蛋,就是從這兒來的。「賊王八」王建因其賊,在四川盆地成就大業,當起了皇帝。
朱溫當皇帝,經濟實力是有的,軍隊也是能戰鬥的,他為人也是很聰明機警的,他也是很勤政的。但是聰明人沒有了仁義道德的約束,一味地逞他的聰明厲害,行使其雷霆手段,還是治不了國。何況他還很淫亂,把自己的兒媳婦睡了個遍,跟相貌出眾的兒媳婦還睡出了感情。不到六年,朱溫先是被割據在太原的李存勖重挫,後來被自己的兒子殺死,死得很慘,他兒子一刀戳到他肚子裡,由於用力過猛,刀從後背出來,穿了個透!
朱棣
朱溫以亂賊盜寇出身,成事當皇帝,人稱其為梁太祖,但是一般人還是認為他是賊寇,是亂五代之首的惡賊寇。
同為朱姓的另一位皇帝是明朝的朱棣,以造反起家,後來承繼大明正統,其文治武功將明朝推向輝煌的永樂盛世。所以,人們僅在背後同情猜測被他趕下台的建文帝,但對於朱棣的王道事功還是很認可的。朱棣死後,明朝傚法唐李世民,尊朱棣廟號為太宗,僅次於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後來明世宗時,追改太宗為成祖,又將朱棣的尊譽提拔了。史家對此無異議,因為朱棣的確是成就帝王大業、踐行王道的有為皇帝。
同為朱姓皇帝,朱溫以奸篡得逞,朱棣以反叛成功,在唐昭宗與建文帝看來,都是反賊盜寇;朱溫肇「白馬之禍」,朱棣誅方孝孺十族,均可謂酷烈凶殘。朱溫稱帝,行盜賊之法,以至於國滅慘死,雖曰梁之太祖,而百代以下,仍稱其為賊寇;朱棣以反叛起兵,奪位登基,大行王道,文治武功,大業卓著,百代以下,猶追譽其功德,越宗而祖。二朱為帝,天壤之殊,耐人尋味。古人說:「德象天地謂之帝,仁義所在謂之王。」此真理也。
元代無名氏的雜劇《犯長安》之《李傕定計》——李傕道:「雄兵十萬吾為首,晝夜兼程朝西走,這次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奪了長安為董公報仇。」元代讀書人不敢明說「成王敗寇」這句話,因為其時蒙元狂飆治下,所行非王道。故讀書人內心鄙之,目蒙元為賊虜盜寇。既不願意屈身服侍之,又不能公開言明,於是轉而經營舞台,借戲中人物之口向社會道破天機。
孫中山在《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之演講》中說:「中國歷史上有一習慣,所謂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但近代文明國家,不是如此。」孫中山先生此言或可有補充闡發之處:自古賊寇起事,事成而行王道者,即改賊寇之心為王者之心,故曰成王。也可以說,惟賊寇行王道者能成事,即事以王而成,故曰成王;又賊寇之性不改,以賊寇而僥倖成事者,自古鮮有,有亦必奄忽而成,倏然而敗。反過來,即先為王者,後棄王道而行賊寇之道,人必以賊寇視之,其必然以賊寇而亡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