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我一甩就把石頭丟到她身上了,好像石頭很燙手一樣。「不對,現在要寬恕也太晚了,有些事最好不要再提了。」

而且,如果我父親還在世的話,他也會同意我的說法的,他老是說:「犁過的田就不能割草了,除非你要弄得滿腳都是泥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漢娜,你剛搬來時我就認識你了,那時你滿懷夢想,心胸寬大。我一直聽你說你父親有多偉大,從你十幾歲就獨自撫養你,但你卻很少提起母親,只說她選擇了男朋友,而不是你。」

「我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我的心跳加速,怒氣上湧,一個十多年沒見面、沒講話的女人,居然還能讓我氣成這樣。這是憤怒的重量,費歐娜應該會這麼形容。「我母親很清楚,她做了她的選擇。」

「或許吧,但我總覺得故事應該不只是這樣。」她看向別處,只是搖搖頭。「對不起,我幾年前就該開口和你說這件事了,我總覺得很困擾,不知道我是否有私心想獨佔你。」她摸索著握住我的手,將石頭放在我的掌心上。「你要跟母親和好,漢娜,是時候了。」

「你搞錯順序了,我已經原諒費歐娜·諾爾斯了;第二顆石頭是尋求原諒,不是我原諒他人。」

桃樂絲聳聳肩。「我覺得,不論原諒別人或尋求他人原諒,這些原諒石沒有硬性規定怎麼用。總之,就是要恢復和諧,不是嗎?」

「對不起,桃樂絲,聽我說,你不明白這整件事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你也不明白。」她說。

我瞪著她。「你為什麼這麼說?」

「記得你爸上次來的時候嗎?我還住在伊文格林,然後你們一起來吃晚餐那次?」

那是我爸最後一次來新奧爾良,不過,當時大家都沒想到是最後一次。他曬得黑黑的,一如既往是眾人的焦點,我們坐在桃樂絲的陽台上聊天,都喝得有點醉了。

「我記得。」

「我認為,他那時知道他即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她的語氣配上霧濛濛雙眼中的神秘,讓我手臂上的汗毛都直豎起來。

「我和你父親單獨聊了一下。當你跟麥可出去買酒時,他跟我講了一件事,他有點喝多了,但我想有件事他不吐不快。」

我的心咚咚亂跳。「他說了什麼?」

「他說你母親還是會寫信給你。」

我很努力地想讓自己好好呼吸,什麼信?我母親寫的嗎?「不對,他一定是喝醉了。都快二十年了,她一封信也沒寫過。」

「你確定嗎?我真的覺得,你母親一直想找你。」

「有的話他就會告訴我,不會的,我媽一直想跟我撇清關係。」

「可是你自己也說了啊,切斷你們互動的人是你。」

十六歲生日那天的情景,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裡。在餐廳裡,父親跟我對坐,我看見他的笑容,嘴巴咧得很開,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我看到他的手肘撐在白色的桌布上,靠過來看我拆禮物,那是一條鑲有藍寶石的鑽石吊墜,對十幾歲的女孩子來說太奢華了。「這寶石是從蘇珊恩的戒指上拆下來的,我拿去重鑲了。」

我凝視著這顆巨大的寶石,想起他離開的那天,巨大的手掌在母親的珠寶盒裡翻找,他說戒指本就屬於他,也屬於我。

「爸爸,謝謝。」

「還有另一樣禮物。」他抓住我的手,對我眨眨眼。「親愛的,你再也不必見到她了。」

我一下子沒明白過來,然後才懂了,這個「她」指的是我母親。

「你年紀到了,可以自己決定了,在監護協議書中,法官說得很清楚。」他滿面歡欣,彷彿第二件「禮物」才是真正的大獎,我瞪著他,嘴巴也張大了。

「就是說,再也不用聯絡了嗎?這一輩子嗎?」

「讓你自己決定,你母親也同意了。天啊,她或許跟你一樣開心,不用再盡什麼責任義務了。」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喔,好呀。我也覺得。如果你一定……如果她要這樣子的話。」

我轉過頭不看桃樂絲,感覺到我的嘴角往下拉。「我那時才十六歲,她應該要堅持跟我定期會面的,她應該要爭取我的監護權!她是我母親。」我哽咽了,頓了一下才能繼續說話。「我爸打電話告訴她,她簡直就在等我說出口。他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只說『親愛的,都結束了。你解脫了。』」

我摀住嘴,想咽口口水,還好桃樂絲看不到我。「兩年後,她來參加我的高中畢業典禮,說她很以我為榮,那時我十八歲,難過到根本不想跟她說話。兩年來都不聞不問,她能期待我有什麼反應?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

「漢娜,我知道你有多敬愛父親,但是……」她停下來,彷彿在構思怎麼說下去。「會不會有可能,他不讓你跟母親保持聯絡?」

「當然了,他要保護我。她傷我太深、太多次了。」

「那是你的說法,你對你以為的真相,如此堅信不疑,我懂,但不表示那就是真相。」

雖然她眼睛看不見,但我深信桃樂絲可以望見我的靈魂,我擦了擦我的眼睛。「我不想談這件事。」我站起來準備離開,移動的腳凳摩擦在水泥地之上。

「坐下來。」她對我說。她的音調嚴峻,而我只得聽她的。

「阿加莎·克裡斯蒂曾經說過,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活板門。」她找到我的手臂,用力握住,脆弱的指甲陷進我的皮膚裡。「而門下,就是我們內心深處最黑暗的秘密,我們會把活板門閂得死緊,都只是想騙過自己,假裝這些秘密根本不存在。有些人很幸運,或許他們最後也真的信了,但是親愛的,我很擔心,你不是那些幸運兒之一。」

她摸索著找到我的手,拿走石頭,把石頭放進絲絨袋裡,跟另一顆石頭放在一起,然後拉緊了袋口。她伸長了手在空氣中摸索,找到我的托特包,把絲絨袋塞進去。

「唯有和過去和解,才能找到未來。去吧,跟你媽媽和好。」

我赤著腳站在廚房裡,花崗岩中島上裝了鉤子,吊著黃銅鍋具。今天是星期六,已經快下午三點了,麥可六點要來。我刻意在這個時候烤麵包,等麥可來了,我家正好充滿了麵包剛出爐的親切味道,可以不著痕跡地用賢妻良母形象來引誘他。今天晚上,我需要做好所有的心理建設,我決定要聽從桃樂絲的建議,直截了當告訴麥可,我不想離開新奧爾良,因為我不想離開他。一想到這件事,我的心跳就不受控制。

手上沾了油後,我把黏黏的麵團從攪拌盆裡拿出來,放到灑了麵粉的板子上。我用掌根揉起麵團,推開來,再看著它自動捲起來。在中島下的櫃子裡,離我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有一台閃亮的揉面機。三年前父親送我的聖誕禮物。我沒膽子告訴他我很注重感覺,喜歡用手揉面,就像四千多年前古代的埃及人發現酵母后,便開始了這套儀式。不知道古埃及的淑女會不會覺得很無聊,還是跟我一樣借此放鬆心情?我覺得揉面能安撫情緒,單調地推拉麵團,水、麵粉和酵母的化學反應雖然幾乎看不見,卻越來越柔軟黏稠。

「淑女」一詞演化自中世紀英語的「揉面人」,這是我母親教我的事。跟我一樣,母親熱愛烘焙。但她是從哪裡學到這種小常識呢?我從來沒看過她讀書,而她的母親連中學都沒畢業呢。

我用手背把額上的一綹頭髮往後推。自從三天前桃樂絲說她希望我和母親和好後,我就一直想起她,她真的想跟我保持聯絡嗎?

知道答案的,可能只有一個人。我迫不及待地,洗了手就拿起電話。

現在是美國西岸的下午一點。我聽到鈴聲響起,我想像茱莉亞坐在門廊上看愛情小說的模樣,也說不定在塗指甲油。

「漢娜芭娜娜!你好嗎?」

聽到她聲音裡的歡喜,我覺得很內疚。父親死後那個月,我每天都打電話給茱莉亞,但頻率很快退化成一週一次,然後是一個月一次。上次跟她通電話,都已經是去年聖誕節的事了。

若是不提我和麥可的工作,一切都會很順利。我說:「很好,非常好,你呢?」

「造型師要讓我去拉斯維加斯上課,現在最流行發片和接發了,你要不要試試啊?真的很方便呢。」

「看看有沒有機會了,」我切入正題,「茱莉亞,有件事我想問你。」

「是公寓的事嗎?我知道,我得找人賣掉。」

「不是,我跟你說了,你就安心住下吧。這個星期我就打電話給賽博德太太,問她轉移手續怎麼辦那麼久。」

我聽見她的歎息聲。「漢娜,你人真好。」

我離家上大學那年,我爸開始跟茱莉亞出雙入對,他很早就退休了,而且因為我去南加大唸書,他便決定搬家到洛杉磯。他是在健身房裡認識茱莉亞的,她那時三十五六歲,比我父親年輕十歲。我一見到她就很喜歡她,不僅人美,心地又好,愛塗大紅色唇膏,收集了很多貓王的紀念品。她曾對我透露,她想要生小孩,卻選擇跟我父親在一起,因為照她的說法,他本身就是個大男孩。我覺得很難過,十七年後,她的小孩夢破滅了,她的「大男孩」也不見了,就算把父親的公寓過繼到她名下,似乎也無法彌補她所做的犧牲。

「茱莉亞,有朋友跟我說了一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

「什麼事?」

「她……」我拉了拉頭髮。「她覺得我媽想跟我保持聯絡,還寫信給我,不知道寫了幾封。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寫來的,」我停下來,很擔心自己的口氣帶著控訴,「她覺得我爸知道,可是沒說。」

「我也不知道,我已經拿了十幾袋東西捐給慈善機構了,他什麼都要留著。」她輕輕笑了一聲,我覺得好難過,要負責清理他衣櫃的人應該是我。結果,我跟我爸一樣,把最困難的工作都留給自己了。

「那你有沒有找到我媽寫給我的信,或其他東西嗎?」

「她有我們在洛杉磯的地址。偶爾她會寄稅單什麼的過來。可是,漢娜,對不起,沒有留給你的東西。」

我點點頭,說不出話來。現在我才發現,我有多希望聽到不同的答案。

「你爸很愛你,漢娜。他或許有很多缺點,可是他真的很愛你。」

我知道父親很愛我,可是為什麼我還是覺得不夠?

為了晚上的約會,我精心打扮了一番,用我最喜歡的祖馬龍沐浴油泡澡後,我穿著綴滿蕾絲的蜜桃色內衣和成套的內褲,站在鏡子前面,用離子夾把頭髮拉直。我的頭髮及肩,帶著自然卷,但麥可喜歡我直髮的模樣。我把睫毛夾卷,塗上睫毛膏,然後把化妝品丟到手提袋裡。我小心穿上金銅色的緊身短裙,就怕弄皺了,這是特別為麥可準備的。最後我心念一轉,拿出十六歲的生日禮物,鑲了藍寶石的鑽石鏈墜,上面所有的寶石都是從母親的訂婚戒指上拔下來的,對著我閃啊閃的,彷彿它們也不習慣被重新鑲嵌成現代的款式。這些年來,我一直把項鏈收在盒子裡,不敢戴,也不想戴。扣上白金鎖鏈時,我突然覺得很難過。願上帝保佑我父親的靈魂,他是個傻瓜,從沒想到這份禮物代表毀滅和失去,而不是慶祝女孩變成女人。

六點三十七分,麥可進了我家家門,我們一個星期沒見面,他該理髮了,但他不像我,頭髮一長就會又蓬又亂的,他的沙金色頭髮形成錯亂有致的波浪,讓他看起來很年輕,就像沙灘上的救生員。我喜歡取笑麥可,說他看起來像拉爾夫·勞倫的模特,根本不像個市長。淺藍色的眼睛配上白皙的皮膚,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的代表,像廣告裡那樣握著欣克利遊艇的船舵,輕鬆掠過鱈魚角的男人。

「嘿,美人。」他說。

他連外套都來不及脫,就抱起我走向臥室,一邊把我的裙子從頭上拉起來,皺就皺吧。

我們並排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他打破了沉默:「天啊,我真的很需要你。」

我撐起身體側躺著,手指劃過他剛毅的下巴線條。

「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他轉過來,把我的指尖含進口中。「你真棒,你知道嗎?」

我靜靜躺在他的臂彎裡,等他呼吸平順後再來一次。我酷愛做愛間的休息時刻,縮在麥可懷裡,世界與我們無關,只能聽到兩人緩慢的呼吸聲彼此相合。

「要喝點什麼嗎?」我輕聲說。

他不答腔,我抬起頭來。他閉上了眼睛,嘴巴張開,還輕輕發出喘息的聲音。

我看看時鐘,六點五十五分,從進門到打鼾,只用了十八分鐘。

他突然跳了起來,眼睛睜得老大,頭髮亂七八糟。「幾點了?」他瞇著眼睛看表。

「七點四十了,」我用手撫過他平滑的胸膛,「你睡得好熟。」

他從床上跳起,急急忙忙找手機。「糟了,我跟艾比說八點會去接她,快出門吧。」

「艾比也要來嗎?」真希望他聽不出我的失望。

「對啊。」他從地上抓起襯衫。「她推掉朋友的約,要來陪我們。」

我下了床。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想跟他談芝加哥的事情,這次我不會欲擒故縱了。

我扣上胸罩,提醒自己麥可是個單親家長,也是個好爸爸。市長的工作已讓他分身乏術了,我不應該逼他選擇要跟我還是女兒在一起,他總希望能讓我們兩個人都滿意。

「我想到了,」我說,他正在傳短信給艾比,「你跟艾比去吃飯吧,就你們兩個,明天有空的話再見面好了。」

他一臉苦惱。「別這樣,拜託,你也來吧。」

「那艾比呢?」我說,「她一定很想跟你獨處。我不是說了,有份芝加哥的工作,我一定要找時間跟你談一談,就明天吧。」

「我希望今天晚上能跟我最重要的女人共度。」他靠過來,用嘴唇蹭我的脖子。「漢娜,我愛你。多給艾比一點機會跟你相處吧,她也會更喜歡你的,我們要讓她覺得我們三人密不可分,就像一家人。你說對不對?」

我的態度軟化了,他在考慮我們的未來,正符合我的期望。

我們把車開上聖查爾斯大道,朝東前進,到他在卡羅頓的家,已經晚了十分鐘。麥可快步走到門前接艾比,我坐在休旅車上凝望那棟粉刷成乳白色的豪宅,裡面曾住了一家三口。

我們在「走入光明」的無聲拍賣會上認識,那天麥可就告訴我他有一個女兒。聽說他是單親,跟我爸一樣,我立刻就被他吸引。開始約會後,一想到艾比,我只會想到正面的事情,我喜歡小孩,她就像額外的禮物。我發誓,我本來是這麼想的……在我認識她之前。

鐵門開了,艾比跟麥可走了出來,她快跟麥可一樣高了,長長的金髮今晚夾起來了,露出漂亮的綠色雙眸。她坐上了後座。

我說:「嗨,艾比!你今天好漂亮。」

「嗨。」她把手伸進亮粉色的凱特·絲蓓包包裡找手機。

麥可開向秋匹圖拉斯街,我努力要和艾比聊天,不過她跟平常一樣,只用一兩個字回答我,眼神從不與我交會。真的要說話時,她只看著她父親,每句話一開始都是「爸」,彷彿要用語言確認她把我當空氣。爸,我的高考分數來了。爸,我看了一部電影,你應該也會喜歡的。

我們來到法國區的布魯薩餐廳(艾比選的),苗條的褐髮女郎帶我們到預訂的桌子。穿過燈光閃爍的庭院,我們來到點滿蠟燭的餐廳,經過一對打扮體面的老夫妻桌旁,我注意到他們在看我,我報以微笑。

「漢娜,我最喜歡你的節目了,」老太太抓住我的手臂,「每天早上都會被你逗笑。」

「噢,謝謝你,」我拍拍她的手,「我好感動,謝謝。」

我們三個坐下來,艾比轉向坐在她旁邊的麥可。「很討厭吧,」她對他說,「你為了整座城市東奔西跑,別人卻只注意到她,大家都是笨蛋。」

我覺得我回到了布盧姆菲爾德希爾斯學院,被費歐娜·諾爾斯羞辱。我等著麥可幫我講話,但他咯咯笑了起來。「要跟新奧爾良甜心約會,只好付出代價。」

他在桌下捏捏我的膝蓋,我告訴自己,放下吧,她還是個孩子,就跟你以前一樣。

回憶湧上心頭。那時我們在海港灣。鮑伯把車停進冰淇淋店,母親坐在副駕駛座上。我縮在後座咬指甲。他轉頭看我,臉上掛著愚蠢的微笑。「妹子,要不要來個熱焦糖聖代?還是香蕉船?」我交叉手臂壓著肚子,想掩蓋肚子發出的咕咕聲。「我不餓。」

我閉上眼睛,想甩掉這段回憶。都是桃樂絲!都是那些該死的石頭!

我把注意力轉移到菜單上,在主菜間逡巡,想找一道比我身上這件衣服便宜的餐點。麥可是南方紳士,堅持要請客。我是賓州煤礦工的後代,很在乎錢怎麼用。

過了幾分鐘,服務生拿著麥可點的葡萄酒回來,幫艾比倒了一杯氣泡水。

「要先來點開胃菜嗎?」他問。

「嗯,我看看……」麥可瀏覽著菜單。

艾比開口了。「我們要哈德遜谷鵝肝,生的安格斯黑牛肉片,喬治沙洲干貝,再來一份陶罐裝雞油菌,麻煩了。」秀了一句法文後她抬頭看看父親。「爸,雞油菌你一定很喜歡。」

服務生走了,我把菜單放到旁邊。「艾比,你的高考成績出來了,你想過要去念哪裡的大學嗎?」

她拿起手機看了一下訊息。「不知道。」

麥可微笑。「她現在把範圍縮小到奧本、杜蘭和南加大。」

終於有共同的話題了!我轉頭看著艾比。「南加大啊?我也是南加大畢業的呢,艾比,你一定會很喜歡加州。對了,有問題的話可以問我,我可以幫你寫推薦函,看你需要什麼。」

麥可挑了挑眉毛。「艾比,你好好考慮一下,漢娜可是明星校友。」

「噢,麥可,別開我玩笑。」很可笑,但我很開心麥可會說這種話。

艾比搖搖頭,眼睛仍黏在手機上。「我已經把南加大劃掉了,挑戰性不夠。」

「喔,」我說,「對啊。」我抓起菜單遮住臉,真希望我不在這裡。

麥可跟我約會八個月後,我才跟艾比見面。那時我滿心期待能認識她,她剛滿十六歲,我相信我們會立刻變成好朋友,我們都很喜歡跑步,她在學校負責編報紙,我們倆長大的過程都沒有母親陪著。

第一次會面的感覺很隨性,就在世界咖啡館喝咖啡、吃法式甜甜圈。看到盤子上灑了糖粉的那堆東西,我和麥可笑不可支,吃掉整籃的美味炸麵團,但艾比不想當貪吃的美國人,她靠在椅子上小口喝著黑咖啡,一直敲著iPhone的屏幕。

麥可說:「給她一點時間,她早已習慣我是專屬她一個人的。」

我覺得餐廳裡突然靜了下來,我抬頭張望,麥可和艾比盯著餐廳的另一頭,我也隨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二十英尺外的角落裡有張桌子,旁邊有一個單膝跪下的男人,而棕髮女人低頭看著他,用手遮住嘴巴。他遞出一個小盒子,我看到他的手在顫抖。「凱瑟琳·班奈特,你願意嫁給我嗎?」

他的聲音濃濁,充滿感情,我覺得鼻子一酸。別跟個傻瓜一樣,我對自己說。

女人喊了一聲,投進他的懷裡,餐廳裡頓時響起一陣掌聲。

我跟著拍手,笑了起來,擦掉眼中的淚水,我感覺到桌子對面的艾比瞪著我。當我轉過頭時,我們四目交接,她噘起了嘴巴,那不像真正的笑容,而是帶著輕蔑。沒錯,這個十七歲的女孩在取笑我。我移開目光,她心裡的想法讓我吃了一驚。她覺得我很傻,居然相信愛情……而且還愛上了她父親。

「麥可,有件事我想跟你討論一下。」

麥可幫我們一人調了一杯薩澤拉克雞尾酒,在我家,我們分坐在白色沙發的兩頭,壁爐裡閃爍的火光為室內帶來琥珀色的光澤,我覺得這種寧靜的氣氛一點也不真實,不知道麥可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感受。

他晃著杯子裡的酒,搖了搖頭。「漢娜,她還小,你從她的角度想想看,她怎麼會想和另一個女人分享自己的父親呢?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

我皺起眉頭,我剛才不是才建議今晚他跟艾比兩人去吃飯就好了嗎?我想提醒他這件事,但我不想模糊了焦點。

「跟艾比無關,」我說,「我要講我們的事,我要把企劃書寄去WCHI,我要告訴詹姆士·彼得斯我對這份工作很有興趣。」

我看著他的臉,希望能看到一絲懼怕或一點失望,他卻興奮起來。「嘿,很不錯。」他把手臂放到沙發後方,捏捏我的肩膀。「我會全心全意支持你。」

我的胃都要打結了,我摸著脖子上的項鏈。「你知道嗎?問題就在這裡,我不需要你支持我,我要搬到九百英里外的地方,麥可,我要你……」

我想起了桃樂絲說的,很久以前我就學到,想要什麼,就要說出來。

我轉頭看著他。「我要你要我留下來。」

《原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