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可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靠到我身邊。「留下來,」他抓住我的手臂,藍眼睛定定看著我,「拜託,不要走。」
他把我抱進懷裡,深深吻我,讓我充滿了希望。他挺起身子,把一綹頭髮別到我耳後。「親愛的,我只是覺得你應該去面試看看,等你跟WNO協商下一輪合約時,才有談判的籌碼。」
我點點頭,他說得有道理。尤其現在對著我虎視眈眈的,還有克蘿蒂亞·坎貝爾。
他用手捧住我的臉。「漢娜,我好愛你。」
我微笑。「我也很愛你。」
「離開新奧爾良,不代表你要離開我。」他靠上沙發。「你也知道,艾比也大了,可以獨立了。她週末反正很少在家,我可以一個月去看你一次,說不定兩次也可以。」
「可以嗎?」很難想像,只有我跟麥可度過一整個週末的樣子,在對方的懷裡入眠,隔天早上起來再一起消磨一整天的時間……然後還有一天。
麥可說得對,如果我搬去芝加哥,或許還有更多時間可以在一起。
「你不來的話,我就回來看你。」說著說著,連我也興奮了起來。
「對啊。假設你去一年,就可以提升你在全國的知名度,要去爭取哥倫比亞特區的工作就更有機會了。」
「哥倫比亞特區?」我搖搖頭。「你還不明白嗎?我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在一起。」
他咧嘴一笑。「我偷偷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我想進參議院。現在說還太早啦,因為韓西斯參議員還沒宣佈她要不要連任……」
我微微一笑。麥可真的想過未來的事,過兩年他可能在華盛頓,也要確保我有機會跟他一起去。
星期天晚上,週末即將結束,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不知道為何我仍覺得很空虛。我終於開口告訴麥可我要什麼了,他也給了我滿意的答覆,但我為什麼覺得比以前更寂寞呢?
凌晨一點五十七分,我想到了答案,我問錯問題了。我知道麥可想跟我在一起,那很好啊,但真正的問題是,他有想過要跟我結婚嗎?
星期一下午,潔德跟我在奧杜邦公園健走。「馬庫斯說,『拜託,寶貝,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發誓,我不會再犯。』」
我放鬆了下巴,努力吐出正常的聲調。「我覺得他外面有女人。」
「沒有了,他說她只是很差勁的替代品。」
「那你怎麼說?」
「我說,『噢,該死,不用了。我很確定,下巴斷了一次,也該放手了。』」
我大笑,跟她擊掌。「你太棒了!加油。」
她放慢腳步。「那我為什麼會覺得這麼內疚呢?馬庫斯一直是很稱職的父親,戴文也很崇拜他。」
「聽我說,沒有人阻止他跟自己的兒子好好相處。你從來沒告訴戴文,也沒控告馬庫斯,他應該要感恩。如果你說了,他這輩子再也看不到戴文,警察生涯也結束了。」
「我知道,但戴文不明白,他覺得我只是在對付他爸爸。戴文生我的氣,馬庫斯苦苦哀求,我夾在中間,都快瘋了。他一直讓我想起,之前我們也開心過了十五年。他沒修好剎車,我就一直煩他。他正在處理棘手的案子,晚上週末都要加班,睡眠也不足……」
我聽而不聞,馬庫斯的悲慘故事我聽了不下三十次,真的聽不下去了。在雙親的支持下,去年十月她離開了馬庫斯,就在那一天,他對她動了手,一個星期後,她就申請離婚。還好她沒有動搖,起碼到現在都很堅定。
「我也覺得他不錯,真的。但他做的事不應該有借口。潔德,不是你的錯。男人不可以打女人,絕對不可以,這沒什麼好說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說得對。只是……拜託,漢娜大美女,不要討厭我,我只是有時候很想他。」
「若能把好日子複製貼上就好了。」我挽住她的手。「我承認,有時候我也很想念跟傑克在一起的好日子,但我再也不能信任他了,而你跟馬庫斯也一樣。」
她轉頭看我。「你跟麥可怎麼樣了?你有沒有叫他快點去買個大鑽戒給你啊?」
我複述了星期六晚上的談話。「所以,如果我要搬去芝加哥,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反而更長,不會變短。」
她一臉狐疑。「真的嗎?他會每個月都離開他最珍愛的城市?你不用應付臭艾比?」
潔德總在艾比的名字前加個「臭」字,我聽了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是這麼說。當然,我現在要努力爭取這份工作。」
「不行!你不能走,」她說,「我才不要讓你走。」
我多希望麥可給我的就是這種反應。
「別擔心,他們一定還會找其他更有資格的人,但要我說,我交的企劃書也不錯。」我告訴她原諒石掀起的風潮,我還提議邀請費歐娜和我多年不見的母親。
「等等……你母親?你跟我說過你沒有母親。」
我閉上眼睛,覺得很難堪。我真說了那種話?「不是說她死了,只是打個比方吧,很多年前,我們就鬧翻了。」
「我都不知道。」
「對不起,我不喜歡提起這件事,太複雜了。」
「嗯,真沒想到,漢娜大美女。你們和好了,而且還要請你母親上電視。」
「噢,天啊,不對!」
「我早該想到,」她搖搖頭,「先劃清界限。」
「沒錯,」我假裝沒聽到她挖苦的語調,「這只是企劃書而已,是我編的,而且我和我媽還沒和好。」
「我就知道,那原諒石是什麼?是不是像大富翁的出獄卡?」潔德問。「坦承內心深處那可恥的秘密,然後給人家一顆石頭,就可以沒事了嗎?」
「對啊,這樣很假,對不對?」
她聳聳肩。「我不知道,但這種做法其實挺聰明的,也難怪這一下子就這麼流行,誰不需要別人的寬恕呢?」
「沒錯,潔德。你最嚴重的過失,就是上次不小心從倩碧櫃檯拿走試用的乳液。」
我對著她微微一笑,她卻愁容滿面。「喂,開玩笑而已,我認識的人裡面就數你最正直、最誠實了。」
她彎下腰抓住膝蓋。「漢娜大美女,你不明白。」
我移到草地上,讓路給跑步的人。「怎麼了?」
「過去二十五年來,天大的謊言跟著我,像塊臭掉的奶酪,我爸確診後,我快被折磨死了。」
她直起身來,看著遠方,似乎想要逃離腦海中的記憶。這些石頭怎麼了?不能給人平靜,只帶來悲傷。
「是我十六歲生日的事,爸媽幫我辦了生日派對。我覺得我老爸比誰都興奮,他希望辦得很完美,他決定在派對前把地下室的娛樂間弄得漂漂亮亮,剛粉刷好,買新傢俱,一切都很完美。我告訴爸爸我想要白色的地毯,而他連眼睛都不眨就同意了。」她看看我,臉上浮現微笑。「你能想像嗎?地下室鋪了白色的地毯!」
「那晚來了十五個女生。噢,我們開口閉口都在聊男生!後來有五六個男的來敲地下室的門,帶著櫻桃伏特加和幾瓶難喝得要命的紅酒,我們當然開門了。
「我嚇到了,要是爸媽正好下來,我這輩子都別想出門了,要是他們發現我們在喝酒,會把我活活剝了皮,但他們已經準備好要睡覺了,在樓上看《48小時》,他們相信我會乖乖的。
「到了半夜,我朋友艾瑞卡·威廉斯醉得人事不知。她吐了,這下完蛋了。拜拜了,白地毯。」
我說:「真糟糕,那你怎麼辦?」
「我努力地刷洗,可是刷不掉。第二天早上,我爸下樓就看到了。我告訴他真相:艾瑞卡吐了。『她喝了酒嗎?』他問,我直視他的眼睛說『沒有,她沒喝酒。』」
她的聲音哽咽,我環住她的肩膀。「潔德,沒事了。忘了吧,那時候你們還小啊。」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提起這件事。就連我三十歲生日那天,他還在問『潔德,你十六歲生日那天,艾瑞卡喝酒了嗎?』我每次的答案都一樣,『沒有,她沒喝酒。』」
「或許是時候告訴他了,給他一顆原諒石。我認為,謊言對你的傷害,絕對超過真相給他的傷心。」
她搖搖頭。「來不及了,癌症已經擴散到骨頭。告訴他真相,只會讓他更難過。」
桃樂絲打電話來時,潔德跟我正要走完最後一圈,她的口氣興高采烈,不似這幾個月的低沉。「親愛的,今天下午你能過來一趟嗎?」
桃樂絲難得叫我去看她,她一向說我去得太頻繁,不為自己著想。
「當然沒問題,」我說,「沒事吧?」
「沒事,帶六七個小袋子給我,好嗎?我想,麥克斯手工藝品店應該有。」
太好了,又是原諒石。「桃樂絲,你不接受我的石頭,就解脫了,不用傻傻地繼續那寬恕的循環。」
「六七個,」她很堅持,「先這樣吧。」
我早該猜到了,桃樂絲很愛連鎖信、轉發電子郵件之類的事,她絕對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投入原諒石這個大受歡迎的新風潮。她算是其中一員了,不論她覺不覺得自己應該收到石頭,她還是要繼續寬恕的循環,說不定她還要玩更大呢。
「好吧,但做法是送一封道歉信,而不是六七封。」
「你以為過去七十六年來,我只對不起一個人嗎?你不知道嗎?在內心深處,我們都充滿愧疚。我覺得這些石頭的好處就在這裡,給人示弱的通行證,也算給人一些責任感吧。」
那天傍晚見到她的時候,桃樂絲的臉龐變了,她眉心的皺痕放鬆了,看起來很樂觀很平靜。她坐在庭院裡的傘桌下,前面放了費歐娜·諾爾斯的有聲書,那個曾虐待我的女生現在是寬恕的代言人,想必賺了不少錢。
桃樂絲告訴我:「人們會為了兩個理由保守秘密,為了保護自己,或為了保護別人,諾爾斯說的。」
「她好聰明,說得出這樣的道理。」
「她是很聰明,」看來桃樂絲聽不出我的嘲弄,或是她選擇不聽。「你買了我要的小袋子嗎?」
「嗯,白色的紗袋。」我把口袋放進她手裡。「上面有青綠色的小點點。」
她摸了摸材質,拉開束帶。「太好了。我床頭櫃上有一個裝石頭的杯子,能拜託你幫我拿來嗎?」
我取來裝滿石頭的塑料杯,桃樂絲把石頭倒在桌子上。
「瑪麗蓮昨天幫我從庭院裡撿來的。」她很小心地把石頭分成兩堆,說道:「第一組就要給瑪麗蓮,不過,她現在還不知道。」
「瑪麗蓮?」真沒想到,她第一個就提到最親密、最長久的好朋友。不過想一想,這非常合理。「嗯,跟一個人認識一輩子了,總會讓她傷心難過的,對吧?」
「對,」她說,「而且很嚴重。」她閉上眼睛,搖搖頭,彷彿想起那件事又讓她渾身震顫。
「我總覺得,人生就是一個像洞穴一樣的房間,放滿了蠟燭,」桃樂絲說,「出生後,就點著了一半的蠟燭。做好事,蠟燭會多亮一根,變得更加明亮。」
「很好。」我說。
「但活著活著,自私和殘酷會滅掉一些蠟燭。所以你看,有點亮的,也有吹熄的。到了最後,我們只希望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創造的光明能超越黑暗。」
我停頓了一下,想像自己放滿蠟燭的房間。我創造的光明多於黑暗嗎?「桃樂絲,你的比喻真好。你的人生一定很光明。」
「噢,但這一路走來,我也滅掉不少蠟燭。」她摸索著拿起另一對石頭。「這兩個給史蒂文。」
「你人真好,」我說,「我以為你很討厭他。」
跟傑克在一起時,我見過史蒂芬·羅素兩次,他看起來還算正派。不過,桃樂絲很少提到這位前夫,只說她切除乳房後,這個傻蛋覺得她沒有用了,九個月後就跟她離婚了。儘管過了三十年,我猜桃樂絲身上和心上的疤痕都還沒完全復原。
「我說的是史蒂文·威利斯,我以前教過的學生。他很聰明,但家裡一團亂。漢娜,我沒好好關注他,這一點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我自己。我猜他的兄弟還住在這裡,我要去找他。」
真有勇氣。但這算勇氣嗎?或許道歉能安撫桃樂絲的良心不安,但史蒂文會希望別人提起他不堪回憶的童年嗎?
她又撥出另外兩顆,她對我說:「這些給傑克。我不該干涉你們,我要道歉。」
我聽了身體一僵。
「要不是我,你們兩個早就結婚了,是我建議他跟你坦白。他覺得很可恥,背負沉重的負擔。做母親的都知道,他的秘密會破壞你們的愛情,再來就是破壞你們的婚姻。我相信只要他坦白,你就會原諒他,而我錯了。」
「我原諒他了。」我握住她的手。「但你說得對,如果傑克不告訴我真相,或許比較好,有些秘密最好不要說出來。」
她抬高了下巴。「就像你瞞著大家你母親的事情一樣嗎?」
我又緊張起來。「我沒說過這是秘密。」
「你也不用說,母親不會丟下孩子的。你把石頭寄給她了嗎?」
我覺得既難過又挫敗。「她沒寫信給我,我問過茱莉亞了。」
她輕哼了一聲。「你父親可能沒跟他女朋友說清楚,這樣你就要放棄了嗎?」
「桃樂絲,我要好好想想。」
「『當你被籠罩在黑暗中,除非注入光明,不然,你注定要永遠迷失。』這是費歐娜·諾爾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