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車子加滿油,上周帶瑪麗蓮和桃樂絲出去吃過午飯之後,也才換過機油。兩個行李箱放在門前,托特包裡裝滿了能量棒、堅果、瓶裝水和水果。我準備好了,明天一早就去密歇根。凌晨兩點電話響的時候,我睡得正熟。
「漢娜,他走了!」
天啊,鮑伯過世了。我將腿搭在床邊,準備下床。
「媽,別難過,怎麼了?」
「我起床上廁所時,發現他不在床上,也不在家裡,漢娜,他不見了。我去外面找了一圈,到處都找不到!」
我歎了口氣,他沒死,很好,我告訴自己。但內心深處,我忍不住想,鮑伯死了,母親就能有新生活,不過,她的看法一定不一樣。
她講得好快,我聽不懂。「找不到,到處都看過了。」
「慢點,媽,沒事的。」但我也不能肯定,鮑伯不懂得照顧自己。屋外就是森林,還有湖,加上夜晚冰冷的氣溫……
「我馬上過來。報警吧,我保證,會找到他的。」
她呼出一口氣。「太好了,你會來。」
終於,在她有需要的時候,女兒會陪在旁邊。而她現在需要的,則是她的丈夫。
每隔半小時,我就打電話過去,但一直都是語音留言。當我距離孟菲斯還有十英里時,她終於接了電話。
「警察找到他了,他就縮在船底下。」
船,是上個月我帶他再度搭上的老漁船。那天帶他去搭船,一定是勾起了他的回憶。天啊,我是好意,卻帶來這樣負面的結果。
「噢,媽,真抱歉,他還好嗎?」
「有點失溫,因為他泡在三英吋深的冷水裡。後來醫務員來了,想把他送去曼森醫院檢查一下,可是他已經夠折騰了。我給他吃了一些熱谷片,讓他上床睡覺了。」
「我應該晚上七點前會到。」
「我幫你準備了晚餐。」
「不用了,沒關係,我隨便買點吃的。」
「我一定要煮給你吃。漢娜,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謝謝,你一定想像不到你讓我有多放心。」
去密歇根的路上,我反覆思索。或許是我太傻了,都失去一切了,卻還是沒學到教訓。我覺得很驚恐,但我不能退縮。真的,我還要跟兩個人道歉,就是鮑伯的兒子和女兒,不然就太遲了。
我從來沒見過安和小鮑伯。他們的父親跟我母親牽扯不清時,他們已經是大人了,我不確定他們怎麼會聽說我控訴鮑伯騷擾我,不過,他們知道這件事。母親說她和鮑伯很少跟安和小鮑伯聯絡,我只能猜測,想必也是因為我的關係。我們的老鄰居雅各布太太告訴學校那邊的人,鄰居當然就會閒言閒語了,而鮑伯的前妻應該也聽說了,不過,她會殘酷到講給小孩聽嗎?看來答案是肯定的。
在I-57公路上,我望著前方無止盡的車陣。安是姐姐,應該快五十歲了,比母親小幾歲而已。1993年的夏天,她已經結婚了,住在威斯康星,小鮑伯那時候應該在念大學。
他們會自己來,還是帶著全家人?一小群或一大群人的怒氣,不確定哪個比較可怕。
我的胃在打結。我調高了iPod的音量,生命之屋樂團正在唱著,「我已經走了一半,我快到了……」這首歌似乎反映出我的旅程。已經走一半了,還有幾個人要道歉。我已經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但還不夠遠。我拿掉了黑色外衣的帽子,但衣領仍束著我。
我將頭靠在椅背上。該怎麼面對他們呢?如果有人說,他們只是隨口控告我父親性侵害,我會痛恨他們,痛恨的程度會比我父親更嚴重。再怎麼誠摯道歉,都無法彌補流逝的時間。
我可以講得好聽一些,或提出一些借口,解釋說我當時只是個小女孩,一心相信有可能讓爸媽破鏡重圓。甚至,我也可以說實話,說我到今天都還不確定他是不是故意的,不過,那就不誠懇、太模稜兩可了。不行,如果我要道歉,就要接受百分之百的罪責,不是百分之五十,也不是百分之九十九。我已經精疲力竭了。
當我把車停到車道上時,太陽已經隱身在湖水後方。我關掉引擎,看到母親弓著背站在門廊上,彷彿已等了我一整天。我要是不明白情況,可能會以為得了老年癡呆症的人是她,因為她的頭髮綁成亂七八糟的馬尾,還戴著過時的眼鏡,那在她瘦削的臉上看起來過於大了。她的外套沒扣,露出褪色的運動褲和T恤,遠遠看去就像是個十二歲的女孩。
現在想起別人的說法,我們常被誤認成姐妹。冷不防有個念頭浮現了,母親看起來很稚弱,所以鮑伯才被她吸引嗎?
我跑向她。「媽!」
她抬起頭來,彷彿看到我嚇了一跳。「漢娜。」她踏上濕濕的草地迎接我,抱住我,比上次更緊,有種絕望的感覺。
「他怎麼了?」我問。
「一整天睡睡醒醒的。」她摀住嘴。「我太不小心了,我本來要在房門上裝一個鈴鐺。漢娜,你看到也會受不了。他全身濕透,跟濕淋淋的小狗一樣抖個不停。」
我捧住母親的臉,彷彿她是小孩,我才是母親。「現在沒事了。媽,這不是你的錯。你找到他了,他回來了。」
我想到母親的人生。失去心愛的人,讓他們悄悄離開,留下她納悶他們在哪裡,能不能活下來。
上次在這棟小木屋裡過夜,已經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會不會有家的感覺。我站在他們狹小臥室的門口,聽母親唱歌給鮑伯聽,她以前也會對著我唱。
「就像惡水上的大橋,我會撐住你。」她的聲音沙啞,有點走調了,我忍不住哽咽。
她撫平鮑伯的頭髮,親親他的臉頰。在她關燈前,我注意到鮑伯床邊有張照片。
「這是什麼?」我走了過去。
「鮑伯最喜歡的照片。」她告訴我。
我拿起橡木相框,看到十幾歲的我,跟特蕾西站在碼頭最前面。我們轉頭看著相機,彷彿他才說「小男孩,你們要幹嗎?」我們一轉過頭,他就按下快門。我瞇眼看著相片,泳衣左腿的地方拉起來了,露出屁股上白皙的肉,跟曬黑的大腿形成對比。
我把照片放下,覺得不太舒服,有那麼多照片,他為什麼要選這張放在床邊?
雖然疑心來得很快,也很快就被我壓下了。那年夏天,我幾乎每天都穿著泳衣,照片裡的我當然還是穿著泳衣。
我關掉燈,想起我對瑪麗蓮說的話,寬恕不一定要遺忘。但對我來說,要原諒,也要遺忘。我心中的那個真相很模糊,無法聚焦。如果要寬恕,我一定要遺忘。
我和母親坐在後面的陽台上喝著檸檬汁。夜涼如水,不時傳來蟋蟀的唧唧聲和牛蛙的鳴叫聲。母親點起香茅蠟燭來驅蚊,跟我說她打掃的那個豪宅是什麼模樣。
她離開了一下,去看看鮑伯是否還好,回來後她對我微笑。「剛講到哪裡了?」
講到哪裡了?彷彿跳過了那些不快樂的日子,那些我傷害她、不肯見她的日子。她對我的愛似乎一如往常般強烈,似乎完全忘了我的殘忍。這才是費歐娜所謂的「甜蜜的寬恕」。
「我想道歉。」
「噢,親愛的,別說了,我們很久以前就原諒你了。」
「不行,現在我要對鮑伯道歉,都已經太晚了。」我深吸一口氣。「我想跟他的兒女道歉。」
她呆呆瞪了我好幾秒。「漢娜,不要吧。」
「拜託,媽,我想了很久,他們跟自己的父親不和,都是我的錯。」
「親愛的,你怎麼知道呢?」
「你可以幫我找安和小鮑伯嗎?拜託。」
蠟燭的光芒照亮她臉上的紋路。「我們好多年沒跟他們見面了,這就像打開一個裝滿蟲子的罐頭。你確定嗎?」
不,我一點也不確定。事實上,我希望這一生都不要見到鮑伯的兒女,但是那樣不行。這是我欠他們的,我也欠那個因我而聲名狼藉的男人。
「我確定。媽,我一定要道歉。」
她轉頭對著黑暗。「要是他們不肯來呢?」
「告訴他們這件事很重要,不管怎麼說都好,他們一定要聽見我的道歉。不這麼做的話,我就太懦弱了。」
「什麼時候?」
「這個星期六可以嗎?」
她點點頭,我知道,她一定以為我希望能免去我的罪過。其實不是,我希望他們能原諒鮑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