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4

我花了一大筆錢,租了一個月租公寓,不過我很少在家。接下來的四個星期,我只要醒著,都在總部跟費歐娜與二十來個義工混在一起,或去芝加哥市政廳申請許可證,或跟千禧公園的攤主們和官員開會。晚上我們就在費歐娜的公寓吃比薩喝啤酒,或去紫豬餐廳享受酒水打折的歡樂時光。

這天我們來到甜水酒吧,費歐娜點了她最近愛上的飲料給我喝,那飲料叫「格蘭特公園費茲」。

「這很好喝,裡頭加了金酒、姜蜜糖漿、朗姆酒、蘇打水,還有黃瓜,你一定會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噢,天啊,」我簡直沒時間講話,「好幾個月沒喝到這麼好喝的東西了。」

她微笑著用手環住我的肩膀。「你發現了沒?我們現在是好朋友了呢。」

「對啊,這次就請別搞砸了。」我跟她碰碰杯子。

「有消息嗎?」她問。

她說的是阿傑,還有最後兩顆我希望可以收回的石頭。

我說:「沒有他的消息,不過他姐姐安倒是把石頭寄回給我了。」

「你不是說她……」

「嗯,她的信很簡短、很難懂。『隨信附上你的石頭,我接受你的道歉。那是很久以前就發生這麼一次的事,我希望我們就這麼算了。』」

「所以他真的侵害過她!就一次,但還是有。」

「或許吧,也或許她指的是他對我下手的那次。」

費歐娜歎了口氣。「噢,天啊!不等於什麼都沒說嘛,你應該要問她——」

我舉起手。「她說的也夠了。她原諒我了,而且沒錯,是該就這麼算了。」

雨後就一定會有天晴,然而,今天只能說這只是個無稽之談。早上六點,外面下著傾盆大雨,我們都在總部,把T恤和所有的東西裝進紙箱裡。

「把那個箱子給我,」母親對義工布蘭登說,他二十多歲,很可愛。「貨車裡還可以裝一個。」

「好的,老媽。」

自從母親星期四到了以後,費歐娜跟她手下的義工都喊她「老媽」。一聽到這個稱呼,她就會微笑,我真覺得這兩個字的魔力,就像耳聾多年的人聽到了交響樂。

我們預定十點正式開始,九點才剛過,雲層就散了。四處有人走來走去,穿著寫有原諒石標語的T恤,「給我石頭」、「我愛告解」、「取石贖罪」等。我的T恤上只寫了「給我石頭」。我不能假裝我已經得到寬恕了,已經好好地贖罪,也不知道有沒有那一天。正如費歐娜所說,寬恕就像愛與人生,很複雜的。

我專心地準備今天的活動,我已經期待好久了。內心深處,我偷偷幻想阿傑今天會來,但我不敢說出來。很久以前父親就告訴我,不要期望太多。

我與費歐娜遊走在各個桌子、各個攤販之間,要確保一切都沒有問題。不過我們太緊張了,簡直就像是無頭蒼蠅一樣,而母親則忙著看芝加哥攤主帶來的糕餅。

「一塊派要賣六美元。」她對我說,「你相信嗎?我真該改行了。」

十一點時,我看到桃樂絲和她的朋友們。她夾在瑪麗蓮跟帕特裡克中間,抓住他們的手臂。我拉起母親的手,一起朝他們跑過去。

「大家好!這位是我的母親。媽,他們是我的好朋友,桃樂絲、瑪麗蓮,還有沙利文先生。」

「是帕特裡克。」他糾正我。

桃樂絲伸出手。「你女兒是個大美女呢。」

「是啊,對吧?」母親說,「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我還要去賣T恤呢。」

我們跟她揮手道別,瑪麗蓮對我說,「喔,漢娜,謝謝你,不然我們就不會在這裡。」

「不,該謝謝桃樂絲。我本來想走快捷方式,是她要我堅持到底。」

我瞄到出現在他們身後的傑克,他摟著一個漂亮的棕髮女人,大腹便便的。「漢娜,這是我太太,霍莉。」

妒意一閃而過,我也想結婚生子。我真的已經原諒傑克了嗎?我真希望我的態度已經軟化了,而重生的我可以原諒他的背叛。但事實上,我知道傑克說得沒錯,他並不是我的真命天子。

我握住霍莉的手。「很高興認識你。恭喜你們結婚了,還準備迎接新成員。」

她抬頭看著丈夫,眼中只有愛慕之情。「我很幸運。」她又看著我,「對了,聽說羅素一家人能彼此原諒,都是因為你。」

我微笑,想到寬恕的循環,從我到桃樂絲,到瑪麗蓮,到傑克。「嗯,其實是你婆婆的功勞。」

傑克搖搖頭。「她可不是這麼說的。」他拉過來一位滿頭銀髮的矮小男士。「你記得我父親嗎?史蒂芬·羅素。」

「當然記得,」我跟桃樂絲的前夫握了手,那個在乳房手術後就離開她的男人。不知道桃樂絲今天看到他有什麼感覺。

「我很高興,我爸把石頭還我了,」傑克說,「曾有一度,我只是個自私的小孩,覺得我快樂遠比他快樂重要,很難相信吧。」他咧嘴一笑,那是我本以為早已消失的撇嘴笑容。

「我把我的石頭寄給桃子,」羅素先生看了前妻一眼,「我不是貼心的丈夫。」

我看看桃樂絲。她仰著頭,沒有露出笑容。不過,她的面容跟以往不一樣,非常平靜。

「亂說,」她立刻轉向我,「我們今天也會跟史蒂文·威利斯碰面,是我以前的學生,現在住在紐約,你記得嗎?」

「當然,我怎麼會忘了你找回隨身聽的高明計劃?」我拍拍桃樂絲的手。「你們好好玩吧,我等一下再來找你們,我先去噴泉那邊找潔德。」

我踩著水泥地的小徑離開。才走了三十英尺,就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漢娜!」

我轉過身,看到傑克走了過來。

「我媽跟我說了密歇根的事,那個酒莊老闆還沒原諒你,她說你真的很愛他。」

我的心碎了,只想立刻消失。我轉轉眼睛,覺得臉在發燙。「愛?拜託,我跟他還不熟。」

他一臉溫柔。「漢娜,沒事的,你不用那麼堅強。」

淚水湧上來,我眨眨眼睛。「太可笑了。」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能遮住臉。「對不起。」

「這雖不關我的事,」他說,「可是別錯過了,漢娜。如果你真的愛他,就去爭取。」

他捏捏我的手臂,走開了。

我滿腦子都是阿傑的身影,彷彿我雇來牽制他的衛兵說他不幹了。他還好嗎?他會想我嗎?你不會放棄你愛的人。我放棄阿傑了嗎?不,我努力過了,是他放棄了我。

潔德就站在父親的輪椅旁邊,兩個人顯然覺得噴泉賞心悅目。她指著巨大水幕投射出來的數字影像,是張小男孩的臉,他口中噴出了瀑布,潔德的父親笑了。

「漢娜美人!」看到我的時候,潔德大叫。我一把抱住她,然後俯身擁抱她父親。

「老爹,你還好嗎?」

他很憔悴,帶著大大的黑眼圈,不過,他有滿臉的笑容,給我的擁抱相當有力。

「這幾個月來,從沒這麼好過。」

「爸爸跟他兄弟們這個週末玩得可開心了,對吧?」

吉登斯先生繼續欣賞噴泉,我把潔德拉到旁邊。「他現在怎麼樣?你還好嗎?」

她微微一笑,眼神卻很無奈。「他沒力氣了,可是很開心。可能就剩幾周了,連幾個月也沒有。我不想讓他走,但如果他一定要走,起碼他很驕傲有我這個女兒。」

「還有你那些正直的作為。」我握握她的手臂。「家裡還好嗎?」

「上個星期馬庫斯買玫瑰給我,不知道跟我說了幾次對不起。發誓說只要我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當最完美的丈夫。」

我渾身的刺都豎起來了。吸了一口氣,叫自己不要妄下論斷。「很好啊,真貼心,那你怎麼說?」

她反手打了我一下。「別對我這麼寬容,漢娜美人,你以為我會怎麼說?我叫他滾,他到死都沒有機會回來。照我的規矩,動一次手,就出局!」

我大笑出聲,抱著她打轉。「你太讚了!有時候說『對不起』也沒用。」

我看看表,已經快十二點了。露天音樂廳的方向傳來樂團的聲音,他們在演奏法瑞爾·威廉姆斯的《快樂》。

「他來了嗎?」潔德問。

她問的是阿傑。她跟我一樣,覺得他有可能會來。

「沒有,」我說,「他不會來了。」我很確定。以前那件黑暗的外衣威脅著要困住我,就在這一刻,我做了決定。

「他不會來……那我就去找他,去密歇根,去他的酒莊。」

潔德尖叫。「去啊!快點去!」

我拔腿就跑,聽到她對著我叫,「多惹點麻煩吧!」

聽到我說要離開,母親嚇得掩住了嘴。「噢,親愛的,這樣真的好嗎?他知道你在這裡。上個星期我把鮑伯的東西送去給他時,告訴他這裡會舉行一場聚會。」

我馬上洩了氣。母親就怕我再丟一次臉,因為她知道阿傑永遠不會原諒我了。我看著她的眼睛,看到一個一生受到支配、無法自主的女人,唯一一次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便是拒絕離開密歇根,還有鮑伯。老實說,她這個決定是好是壞,我不知道。

「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她看看人群,我幾乎能讀懂她的心思。她已經有好多年沒離開海港灣了,沒辦法逍遙地來去自如,或是只為自己負責。「如果你要我陪的話。」

「你也可以按照原來的計劃,住在我的公寓裡,之後搭火車回去。」

她臉色一亮。「你不介意嗎?」

「當然不介意,我今晚打電話給你,如果不順利的話,我明天就開車回來。」

離開前,她抱住我。「親愛的,祝你好運。」她撫平了我的頭髮。「我會一直支持你,你知道的吧?」

我點點頭。自從多年前在芝加哥見面後,我們又經歷了好多事情。憤怒與評斷已經消失,再也不需要去說明什麼。不過,我們的關係也不盡完美。看來,我夢中的母女關係終究只是一場夢。我們不會細細討論政治和哲學,還有書籍和藝術,而我們喜歡的葡萄酒、餐廳和電影也都不一樣。我母親不是那種很聰明或很精明的女人,無法給我足以改變人生的忠告或充滿智慧的話語。

但她給了我更好的東西。她看顧著我,確保我易碎的心降落在最平穩溫柔的地方。

《原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