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F和女孩G 本可以擁有的天真

把這兩個女孩兒放在一起寫,是出於兩個原因。

1 . 她們曾一起出現在我人生的一段重要時期,我心裡似乎無法把她們兩個完全割裂開來;

2 . 她們倆的軌跡有很大程度的類似,但現在的境遇卻迥然不同。我想,除了先天條件和運氣成分以外,總還是有一些其他的因素在決定我們這些女孩兒的命運吧。

她們倆是我讀研時候的同學。我們當時在三環裡的一所以文科為主的院校就讀。

現在我們畢業有幾年了,我還經常會回去看一下,滿院子的烏鴉還在叫囂,學校裡多了不少新的建築,但我最愛的網球場附近的幾座舊教學樓,以及它們周圍的綠蔭還在,這些舊地方的存在總能給人一些別樣的安慰。

我是從外校考進這所有百餘年歷史的學校的,在文學院學傳播學。我入校那年,所在的院系領導有一個決定,要把同院系但不同專業的學生隨機安排宿舍,理由是「方便進行更直接的跨學術交流」。於是,我的三個室友分別是學比較文學、編輯出版和古典文獻的。

學古典文獻的大姐出入神秘,每天每夜抱著大部頭的古書研讀,我和這位大姐不熟,甚至都沒有說過幾句話。剛才想她的名字,足足想了一分鐘才想起來。

而故事的女主角分別是學比較文學的F小姐和學編輯出版的G小姐。

說實話,我們這個陰柔氣極強的學校從不缺美女,滿校園都是裊裊婷婷、書香淑女路線的女生。但在我眼裡,全校真正稱得上是「美人」的,卻沒有幾個。F小姐應該算其中一個。

美人和美女是有區別的。美人是一種絕對的,跨時代的,不分性別的美,一個人若是美人,把他放諸四海,或穿上各個年代的衣裝,他依舊是美的。譬如李嘉欣、張柏芝、赫本。美人和經過修飾的、尋常意義上的美女形態完全不同。

F小姐就是那種「就算留男仔頭都漂亮」的美人。

我總覺得,男孩兒式的短髮,對五官和氣質的要求極高,必須得全臉無死角才留得起,有點精靈氣最好。如果以女明星論,艾瑪·沃特森和安妮·海瑟薇應該是好例子,但在現實生活中,女孩兒若留那樣的短髮,很容易顯得「男人婆」或過分隨意。

但F小姐不同,她留短髮依舊是美人,倒是一頭清爽的短髮更增加了她的特別。

有其他宿舍的同學向我這麼打聽:「你們宿舍那個長得很像蘇菲·瑪索的女生叫什麼名字?」

其實我知道,她的個性可沒有那位法國美人那麼獨立堅強。她經常對我們說:「我一點生活經驗都沒有,唯一的擅長就是讀書。將來到社會上肯定被人騙死。我覺得自己一定會早點嫁人,最好能生好幾個孩子,一輩子就在家看孩子,多好!」

清澈而沉靜的眼睛裡滿是憧憬,美極了。

而G小姐也是漂亮的人。她來自蘇州,小時候學過昆曲,身段纖細,秀美又不失飽滿。她家裡是江蘇的昆曲世家,當年白先勇改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北大公演,她搞到了三張首演的票,帶著我和F小姐去看。

我耳拙,且是第一次現場看昆曲,聽不出是好是壞,只覺得舞台美輪美奐,唱詞靡靡,入耳動聽。不料,G小姐在回去的路上卻痛斥一番:

「那些年輕的演員根本不行,基本功太差,氣質也不佳,生生把杜麗娘演成了少婦。舞台也不好,聲光效果加得太多,古意沒有,美感也沒有,只有奢靡卻不見幽深,英文字幕翻譯得太直接,也不好。回頭我們省昆劇院過來演出,我再帶你們去看,境界完全不同。」

這是我喜歡G小姐的地方,她做事認真,對自己挑剔,也對別人挑剔,一件事非要做到完美才好。她有一頭令人羨慕的烏髮,每天都換不同的髮型和髮飾,即便早上有課,她也會提前起床半個小時,化妝,梳頭髮。

雖然她已經決定不以昆曲為職業了,但她依然沒有放棄,每過兩天就會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裡去吊嗓子。她還有一身戲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衣櫃裡,偶爾拿出來晾一下,夜裡起床藉著月影看到,還真是有幾分恐怖。

我們三個都不是那種標準意義上的好學生,和導師,和各自班裡的其他同學走得都不算特別近。我們說不上是特別好的朋友,卻像每個女生宿舍裡關係不錯的室友一樣,經常一起去吃飯和逛街。五道口服批,學校裡的那個有一點霉味、有許多舊版小說的舊圖書館(現在已經被新館取代了),學校東門那家稻香村,是我們三個經常一起去的地方。

我當初糊里糊塗就考上這所學校,糊里糊塗選了這個專業,學起來才發現剛好是自己喜歡的,就一直將錯就錯地學著。F學比較文學,貌似這個專業要想學好,必須要精通德語,於是她把很大一部分時間花在德語學習上,屢屢叫苦不迭。而G則是院學生會和廣播站的骨幹,大部分的時間都奉獻給了這兩個機構,當時的男朋友也是在學生會認識的,是另一個院系學生會的會長。

畢業以後,我們三個人的去向也都算是各償所願。

我想當記者,又喜歡看演出,在學長的介紹下去了一家媒體實習,順利留了下來。在單位附近租房子,每天都在外面跑,採訪演出和歌手,也認識了不少有趣的人。

F小姐的導師是國內研究者的大拿,很喜歡她,給她寫了一封很有份量的推薦信,加上她的英語和德語成績都很好,於是拿到了美國一所牛校的博士offer(錄取通知)。

G小姐通過在學生會的人脈,進入了一家很有名的外資廣告公司實習,也順理成章地留在了那家公司。她在通州租了房子,在國貿上班,每天坐地鐵,成為這個城市標準的白領。

F臨行前,我們三個聚了一次。初入職場的我和G抱怨著工作的忙碌辛苦,又充滿新鮮地交流著遇到的人和事,而F則有點失落:

「本來想早點嫁人生孩子的,這一去那麼遠的,我這個人生夢想要實現,恐怕真的是遙遙無期了。」

G安慰她:

「你要是那麼早就安穩下來,會浪費多少好機會!還有那麼多的事情等著你去經歷,沒準,你去了就再也不回來了,在北美嫁個老外,花園洋房游泳池小汽車,不知有多好!」

一直說自己「沒有社會經驗」的F小姐當然不會不回來。三年後,一拿到博士學位,她就以最快的速度回國,找了一家公司上班。

而當時的G小姐,事業順風順水。她所在的項目組和好幾個國際大品牌合作,每次出差都會住當地最好的飯店,她本人也是升職在望。剛剛上班的時候,她下了很大決心買了一隻Coach(蔻馳)

的通勤包,現在,她沒花什麼心力就買了YSL(聖羅蘭)和Fend(i芬迪)的皮包,但她還是最愛背之前的那只帆布鑲皮邊的Coach。

有一次通電話,她對我說:「其實工作還是早點找比較好,你看F,苦哈哈讀了三年博士,還差點沒畢得了業,一個文科博士,留美國那麼難,一回國還不得從頭開始。」

可是,有的女孩兒天生就不應該屬於庸庸碌碌的職場,美麗的F當然不是上班的勞碌命。剛剛工作兩個月,她就約見我們,宣佈她要結婚了,婚後就準備辭掉工作不幹了。對方是工作中的客戶,比她大一些,對她似乎是一見鍾情,而經濟條件也負擔得起一個家庭主婦的費用。

她回國後,似乎還更美了一些。她穿A. P. C的羊毛大衣,拿著一隻Longchamp(瓏驤)的羊皮手袋,只塗了睫毛膏和淡色的口紅,整個人就是從法國電影裡走出的女郎。

她帶來的話題和我見過的從美國回來的人全不一樣。他們總愛說那邊的空氣有多好,衣服有多便宜,而她形容那裡的生活是「好山好水好寂寞」,而國內則是「好擠好亂好快活」。她解釋自己為什麼那麼快就打定主意閃婚:

「在美國那個大農村做了三年研究,也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回國還得繼續打拼,說不尷尬那是不可能的。他追我追得很緊,條件也確實不錯,我說我的夢想就是有一個家庭,然後生孩子養孩子,這剛好和他的理想是嚴絲合縫地對得上的,我一瞬間就做決定了。」

剛剛接到這個閃婚的消息不久,G居然也打電話告訴我,她也要結婚,對方是另一家廣告公司的白領,位置比她高一點,賺的錢也比她多一些。我細問了一下,兩個人先是一夜情,然後發現「各方面都很合拍」,所以認識不久也決定閃婚。

她也發表了自己的「閃婚宣言」:

「我一直覺得像我這麼有計劃的人,肯定會比你們倆都早結婚,沒想到我居然是落後的那一個。其實吧,兜兜轉轉到最後還是得找合適的,我們兩個很合適,他是本地人,房子車子都有現成的,好多事情不用我再操心,而且都能體會對方的寂寞,現在在一起感覺很安心。」

兩位女主角婚後生活的第一年都很幸福。

F小姐沒有在北京辦婚禮,而是直接去了西班牙度蜜月。她說,她喜歡大航海時代的歷史,喜歡那個國度的熱烈與混亂,也一直想去看弗拉明戈發源地的舞蹈表演。她在旅途中發來照片給我看,他們兩個人在低矮的小酒館裡看人跳舞,還徒步走了一段聖地亞哥的朝聖之路,整個旅程以瓦倫西亞的海灘美景結束,藍天碧水映照著她的笑顏——她永遠不會笑得特別誇張,就算抓拍到她在大笑,似乎總是帶著點收斂和含蓄。

她的另一半在照片上出現的次數不多,但從這個男人為她抓拍的鏡頭裡,我看得出他應該足夠愛她,以及她的美。照片裡,屬於她的瞬間總是嬌憨的、明朗的,帶著點我以前沒發現過的傻氣與純良的那一面。

從西班牙回來後不久,她就打電話告訴我,她懷孕了。她一直在說的人生理想終於得以完美實現,我當然為她高興。

G小姐的工作很忙,沒有太多時間去度蜜月,但她的婚禮足夠隆重,是在三元橋附近的一家高級飯店。她和她老公都是成熟的廣告行業從業者,手裡擁有的各種資源讓他們倆的這場婚禮的性價比達到最高。他們還找了幾個明星和各行業名人給他們錄祝福VCR,整個儀式非常有模有樣,熱切又有淚點。

婚後不久,她帶著自己工作幾年以來攢下的資源離開了所在的公司,與一起離職的老公創業,成立了一家小的廣告公司,從別的公司挖走了幾個人。他們接到的項目雖然不如以前的項目名氣大,但終歸是完全屬於自己的事業,她做得更費心,也更辛苦。

我想,雖然G從未明確跟我描繪過她理想中的生活圖景,但她一定也在婚姻裡得到了她一直想要的東西吧。

此後的一段時間,F忙於安胎和做主婦,G則在新開闢的事業疆土上馳騁,而我的工作也不算清閒,我們很久都沒有見面。

F生了一個漂亮的男孩兒,我在採訪的間隙匆匆去她家看了孩子和在坐月子的她。孩子微微捲曲的頭髮和精靈般的眼睛都像極了她。

時間過得飛快,今年三月,有一個白羊座的朋友過生日,我才突然想起F的孩子大概有週歲了。我給她打了個電話,想去她家看看她的孩子。

她的第一句話就讓我震驚:「我前幾天剛剛離婚了,過了哺乳期就離了。」

我的第一反應是,一定是F老公的問題,她一定是這段婚姻的受害者。但在電話裡,她聲音很平靜:

「我產後有一段抑鬱期,不知為什麼,看著這個孩子,就是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喜歡。等孩子會叫媽媽了,我才算是完全找到了做母親的那種幸福的感覺。我家裡有兩個保姆,也有老人幫著照顧孩子,我每天除了餵奶,沒有其他事可做。我發胖得很厲害,他們說讓我去鍛煉身體恢復身材,但我完全沒有這個動力,每天我除了家裡的這幾個人,根本就見不到其他人!我每天最大的快樂就是午後,我能抱著孩子到樓下轉轉,和小區裡的婦女們聊聊天,話題除了育兒,就再也沒別的好聊。我總是不停問自己,這樣的生活,真的是我以前要的嗎?我寧願回到咱們讀書的時候,我苦背德文單詞,然後和你們一起去看演出的日子。可能,我真的走錯了路!」

「你確定問題只出在你一個人身上,你老公沒有一點問題嗎?」「他覺得委屈,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婚前我們一起設想的人生理想,實現了之後,我要跑開。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他一定不忠於我。但其實他是一個很合格的丈夫,他在外面奔波賺錢,讓我完全沒有衣食之憂,他足夠寵我,說我不喜歡上班,那就永遠不要上班,在家享受人生就好。但他給我安排的生活我真的沒辦法享受,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不知道我在婚姻裡的狀態會那麼糟。」

「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孩子呢?」

「他大概是覺得我任性才要和他離婚,就幫我找了一份應該是挺輕鬆的工作,在一個公司掛閒職,也幫我租了房子,讓我先去上班,過一段我想像的一個人的生活。我也覺得我必須靜一下,好好想想。孩子歸他,但我們依然像家人一樣,我每星期會去看孩子,我租的房子離他家非常近,必要的時候我會出現在孩子身邊。」

「確定以後不會後悔?」

「我管不了了。兩個月前,我覺得我的生活和心境已經壞到不能再壞了,幾乎是我能想像的最壞的情況。我已經嘗過在谷底的滋味了。以後,就算情況再糟糕,也壞不過當時了。我想好了,就不後悔。」

這一通電話說到最後,她的語氣有點生硬,有點倦。我想,她應該已經把這些話解釋給無數人聽過。讓她休息休息也好,人人艷羨的生活,不一定是她想要的。而那些年少時太過宏大和美好的設想,碰到確切而瑣碎的現實後,是最不堪一擊的。或許設想者本人,就是破壞這個設想的罪魁禍首。誰知道。

前段時間,王菲和李亞鵬離婚,兩個人各自發了聲明,所有人都不理解為什麼明明兩個人都沒問題卻非要離婚,為什麼離婚後這麼快可以繼續和諧相處,我卻覺得天後的這段故事著實有點耳熟。

看來,所謂的美好結局,並不一定是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有時候,分開真的比結合更好,而且真的沒有誰對誰錯。

夏日裡的某一個星期天,F打了一個電話給我。

「好久沒見了,我兒子已經很會走路了,也已經開始懂得和大人交流了,不如你來看看我?」

我欣然赴約,和她一起坐在她家附近的公園長椅上,看著她的孩子在我們身邊跌跌撞撞地跑。她已經完全恢復了她的美,原先的精靈氣現在已經蛻變得更成熟,她看孩子時的眼神散發出的母性美,給她全部的美更添加了一個層次。

我問她最近狀態如何,她顯然很滿意。

「離婚後一個月,我就去上班了,我前夫是我現在公司老闆的客戶,所以公司上上下下都對我好。本來,我前夫的意思是讓我在人力資源那裡掛一個閒職,我知道他的意圖,就是想磨我一段時間,覺得上班沒意思了,就還會回到他身邊。可我偏不。今年我們公司有了一個大的德國客戶,我就申請加入項目組,我沒有扔掉我的德語,這是我的優勢,這個組現在確實離不開我,我這個班,上得很開心。」

「那感情上不會缺失?」

「不會,因為我自由。我前夫還在熱烈地追求我,幾乎比婚前還要熱烈。他送花給我,帶我去看我想看的話劇和音樂會。他好幾次提出想要和我復婚,發誓不再限制我的自由,可我真的要想一想。我非常滿意現在的狀態,顯然,現在做什麼決定,都還不是時候。」

「你對他還不夠愛?」

「也許是。我都還沒想好自己是否愛他的時候,就匆匆嫁給了他。當時只是覺得他能給我那些我想要的東西,只是在一拍即合的狀態下就結了婚。後來有了孩子,我們就成了家人,我現在還會跟他一起過夜……但我真的沒想明白我是否真的愛他。」

我不知該作何評論,但看到我面前比夏日陽光還明媚的她,以及她乖巧可愛的兒子,我突然覺得,她的現在,其實是一種比人們想像中的圓滿更圓滿的生活。

她看似任性不羈,但她始終有選擇權。她看似理想過剩,但她始終非常明確自己的需要。世人覺得好的,她未必覺得,而別人覺得不好的事,她一肩擔著,又舉重若輕。你可以說,美貌是她任性的唯一的籌碼,但她的瀟灑,又讓她更美。

上天總是不太公平的吧。把選擇權掌控在自己手裡的人生,一定是最好的。

F小姐的故事到這裡為止。

我始終覺得,審美這件事,必須得主觀與客觀分開。比如,我一直覺得F是個美人,但她的美中,卻帶著些許的桀驁、冷淡和與普通大眾毫無關係的文藝氣。她很少主動與陌生人講話,上學的時候,她每天除了去上課和吃飯,大部分時間都是窩在床上看書,這導致她當初在我們系的存在感並不比G強。

G是另一種美,她秀氣,挺拔而聰慧,且很接地氣,像是一出生就把世間萬物的運行規律瞭然於心。她從小學戲,臉蛋真的只有巴掌那麼小,一雙明眸閃耀的全是靈動。

她的生活極端節制。她嚴格控制自己的飲食和作息,不容許一絲一毫的多餘脂肪出現,也不會讓自己的行為出格半步。不少女生都為節食和健身所苦,但在她看來,不按照既定規律生活,行為不受自己的意識控制,方才是最大的人生之苦。她天生伶牙俐齒,卻不刻薄。她熱衷於參加所有的校內活動,義工、志願者等等場合也都缺不了她。

我想,在不少其他人眼中,這才是標準的世間美人應有的模樣吧。

我那次去見了F和她的孩子之後沒過兩天,許久未聯繫的G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你知道F離婚的事情嗎?」

「知道啊,她離婚的時候跟我說過,我前兩天還和她見了一面。」「她現在怎麼樣?」

「挺好的啊,沒有生活壓力,工作也做得挺好的,閒的時候就帶帶孩子,真是挺不錯的。」

「你知道嗎?我最近總是在想,為什麼F做的事,總是領先我一步?我本來以為結婚對於我們大家來說,都是完美結局了,但為什麼就連破除結局的這種事情,她也比我敢作敢當?」

「這怎麼講?」

「我前幾天本來下定決心要離婚的。剛決定正式跟他攤牌,就有人告訴我,F離婚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反而比以前更遲疑了,就好像離婚也要步她後塵似的。還是不甘心。」

當時,我在的地方離G家不太遠,正好我剛結束了一件事情,離下一件事情還有一些時間。電話畢竟還是有點不方便,於是我們約了一個地方出來接著說話。

去見她的路上,我想來想去,還是深深疑惑。為什麼也要離婚?她現在的婚姻,看上去富足而合襯,兩個人又有共同的事業,前景一片大好。我一直覺得,G這樣做事認真,執行力極強,追求完美而又聰明的女孩兒,她和她的愛人,簡直就是這個城市中產階級的標準像。她怎麼可能糾結至此?

一年多未見,她又瘦了些——不是那種清減的瘦,而是緊實且利落的瘦。她說,她每天都去公司附近上普拉提課程,幾乎一天都不會落下。一身黑衣的她依然背著當初那個Coach的帆布包。

她帶著些對自己輕蔑的苦笑:

「我最近總是想,就算我離了婚,就算我以後一無所有,我還可以去做普拉提教練,這也不錯。」

我問她知道不知道F離婚的原因,她說她曾聽之前的老同學講過。

「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覺得這種人是吃飽了撐的,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這是為什麼呢?但我現在特別理解她,真的。我這兩年的婚姻讓我徹徹底底明白了一件事:婚內的寂寞,絕對比一個人的寂寞來得更猛烈,更讓人承受不了。」

她的表情有一些不受自我控制的扭曲,我從未見過她這樣。

「我當時選擇結婚,本來就是貿然的。我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會按計劃完成,當時的我其實並不很著急,畢竟當時的事業正在上升期,結婚這種事,緩緩也無妨的。我那時確實是寂寞,很寂寞,但我也明白,一個人在大城市,誰都會孤獨的,熬著熬著也就過去了。

「可能當時真的是把自己的寂寞看得太重了吧,加上F的結婚消息提醒了我,我如果再不結婚,就真的要來不及了。剛好那時在做的項目上出了一些問題,有可能會丟掉那份工作,我突然覺得毫無安全感,有一種要被孤獨感吞噬掉的感覺。剛好那時我碰到了他,不知道是因為太寂寞而產生的空虛感,還是客觀情況就是如此,我當時覺得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適合我的人了。F不是也因為覺得對方合適而結婚嗎?我那時突然覺得,遇到合適的人,合適的機會,如果不抓住,就真的可能一輩子也碰不到了吧。

「結婚以後,我曾經也覺得非常幸運——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事業上的合作夥伴。他的創意加上我的執行,簡直就是天作之合。我們做的好幾個高效而有影響力的案子都完全證明了這一點。

「可是,後來我慢慢發現,似乎我們的婚姻和我們的公司,漸漸有點本末顛倒的意思了。我的婚姻,開始淪為我的公司的衍生品。我是他太太這個身份,似乎只是在公務場合他對人介紹的掛名而已。我和他的交流,只是在公司裡對業務的熱烈討論,以及關於業內人事的信息交換,當我們倆一起回到家,剩下的就只有各自的疲憊。我們只有自己各自消化,不想要,也懶得留任何空間給對方。」

我忍不住插嘴:

「可這也不是什麼特別關鍵的問題吧?也許只是因為你們太累了,需要調整一下相處的方式,也不一定非要離婚吧?一切都不是問題,只要你們彼此還相愛……」

「相愛?根本就是笑話!當初我覺得他是合適的結婚對象,卻沒有想過他是怎麼看我。我用了兩年的時間才知道答案,其實他也同樣覺得我是合適的合作對像而已,我們的婚姻,不外乎彼此交換資源,現在,我們的資源完美對接了,似乎是實現雙贏了,我這才想明白,其實我們不過是在利用對方而已。」

「你這話說得有點太重了吧。」

「有的事,你是不知道的。他在我這裡得到了資源配置的合理化,但卻在外面找他的情感依托,而且不止一次。如果我說,他的那些事,我都知道卻都能接受,你會怎麼看我?說實話,我剛剛知道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悲哀,反正我也已經接受了這行屍走肉的現實。我才懶得去跟他吵鬧,在公司因為公事已經吵得太多了。我只是覺得更寂寞而已。你知道嗎?我在婚姻裡最受不了的瞬間是,晚上看到他熟睡的,張著嘴,流著口水打呼嚕的臉,我覺得荒謬到無以復加,為什麼我一定要對著這麼一張臉過一輩子?」

「你覺得累和荒謬,卻無法離開,僅僅是因為你們的事業還糾纏在一起?」

「不是,完全不是。我們倆既然當初能好聚,就一定能好散。我們都算是場面上的人,以後無論是繼續做同事,還是分開散伙各幹各的,重新配置資源,我都能接受。他是那種擅長談判實現雙方利益最大化的人,他也應該都能接受。

「只是,每當我覺得再也忍不下去的時候,氣氛沉寂到我想把手上的結婚戒指脫下來扔給他的時候,一個畫面總是會躥出來提醒我,讓我不要衝動。我會幻想十多年後,我已人老珠黃,唯一有的只是自己的事業和一些養老的錢而已,我走在街上,看到他,領著他的太太,還有他們的孩子。他的太太手上戴著我不要的戒指,閃光的戒指。想到這一瞬間,我會懦弱下來,我下不了這個決心。」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理性至上的人……」

「對,有時候我也反思,自己是不是在這方面想得太多,反而行動力欠缺?我一直有意無意拿F作為我的參照物,F結婚,我也結婚;我以為F婚姻幸福,就無意識地想維持下去;後來我發現F離了婚,我更不想步她後塵。我不想輸,但每一步我似乎都輸了。」

G的表情有點慘淡。這幾乎是我不認識的一個她。或者說,到此刻,我才認識了另一個她。

她繼續說著:

「那些事輸了也就輸了,我也認了,至少我在事業上比她成功很多。但我今天在決定給你打電話之前,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讓我覺得心灰意冷,真是孤單到了極點。」「什麼?」

「這兩年對我來說是一場折磨,按照俗套一點的話來說,我發現我已經失去了愛的能力。我無法想像,就算和他離婚,我以後還能以飽滿的熱情去愛上誰。我太精於計算,太步步為營。在一段關係開始前,我會本能地開始考慮我有可能得到什麼,有可能失去什麼,簡直就是計算投資收益率的過程。

「你知道嗎?我最羨慕F的一點是,我能想像她到現在依然天真不世故的樣子,以前我總看不起她總是窩在被子裡看她的書,現在我才明白,保有一個人的天真,才是一個女人最難得的能力。這能力你一旦丟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女孩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