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寫這位H小姐,必須從另外兩個男人開始講起。
第一個是我自己的……提起他,我真不知用什麼稱呼或代號才好。用「老公」?總覺得落俗了,且肉麻得很,說不出口。用「丈夫」?又太官方和疏遠了。用「愛人」?又顯得太老派和刻意。用我經常稱呼他的暱稱?那就太惡趣味了。怎麼都不好。那麼就用他名字的首字母X來代替吧,反正,按照字母表的順序,要寫到X女孩兒還早得很,大家應該不會弄混,明白就好。
那時,他還是我的男朋友。我們是上一個故事裡提到的,我讀研時的大學裡的同學。
我是文學院的,從高中文理分班起,我就從來沒有真正接觸過什麼理科生。而他是物理學系的,主修「凝聚態物理」,一個我從來就沒有聽說過的,聽名字就高深無比的詞。認識他之後,我覺得「科學怪人」一詞應該由他來定義。
但他似乎尚可救藥,因為他讀小說,聽搖滾樂和爵士樂。我和他是在學校的舊圖書館裡認識的。當時我正在找一本沉櫻譯的茨威格小說,而他在找70年代的卡夫卡譯本,所以我們的相識算是這兩個奧地利作家穿越過來牽的線。
認識他以後,我們互相借過幾次小說和CD。有次,我去他的住處,看到他容量繁多且精準分類的CD架,我瞬間決定跟這個遙遠的科學怪人表白。
然後,我們一起看了《Before Sunset》(《愛在日落黃昏時》),我看哭了,但他看睡著了。
然後的然後,我們在他的電腦上對陣了二十多局五子棋,和同班同學下棋每局必贏的我,這次一局都沒有贏。
然後的然後的然後,我和我的X先生,就一直在一起,到現在。
有些事情,科學怪人也不能免俗。比如,交了女朋友,就得帶女朋友去見他的朋友。
他這麼跟我形容他的這個好朋友:「見了他之後,你會覺得我太不純粹了,他才是真正的科學怪人。」
我不信: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一個人,比我的X更愛理論分析,更愛皺著眉頭思考我不懂的事,而且對於那個被數字和字母以及公式充斥的世界懂得更多?
他說:「我這麼跟你說吧,我從初中開始就跟我這個同學對陣五子棋,十局裡,我頂多能贏一局。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我這才燃起了對這位叫Z的X初中同學的好奇心。
我們去了Z的家,中關村附近的一個舊小區裡的一座舊樓房。一個比X思考問題時的眉頭皺得還要緊的人給我們開了門。
定睛一看,我只覺得這個男人好可惜:他明明可以眉清目秀,明明可以是個俊朗小生,但顯然,他浪費了這一切——鬍子大概一個星期都沒有刮過,而且一頭亂髮——還好,他的頭髮是粗硬的沙質頭髮,如若長時間不洗,頂多會像眼前這個人一樣,頭髮四處亂飛,然後炸起來,如果是那種分泌物過剩的大油頭……後果可謂不堪設想。
衣著上尚算合格:一件GAP(蓋璞)帽衫,一副黑框眼鏡,但不能細看——眼鏡腿和眼鏡框中間的污垢,應該有兩年沒清洗過。
他家裡的東西,似乎只有一幅幾乎佔了整面牆的世界地圖,和同樣污垢滿滿的碩大地球儀,是我可以看得懂的。對了,他家的牆紙看上去還不錯,雖然是屬於90年代的舊審美。灰藍色,裡面夾雜著一些羽毛狀的裝飾。但牆紙的整體感被對著地圖的那面牆上一個巨大的毛筆寫的「忍」字破壞掉了,那個可怕的字直接就寫在牆上,彷彿不經思考,潦草而混亂。
他面無表情:「高中時候迷上打電子遊戲,成績下降,寫一個字來讓自己戒掉。」
X替他解釋:「他說的成績下降,只是從全校第一名降到第三四名而已。他這麼忍了一下,當年高考就進了全市理科前十名,然後上了清華,現在在上電子科學的碩博連讀。」
從他家出門之後,X告訴我,他家裡是三代老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北航的碩導,母親是專業出版社的編輯,一家科學怪人。而他之所以留在國內讀研,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出國,因為生活自理能力實在太差,必須時常回家」。
我尊重科學怪人,可我並不喜歡Z。他看人的眼神總是怪怪的,有時候會無意識地翻白眼和不太禮貌地打量人,講話又是那麼地理直氣壯,在他們討論我不懂的話題時,他自己可以毫不停頓地說上五分鐘,而且語速極快,完全不照顧也在場的我,我想幽默地打圓場,他也一副「文科女生都像你這麼膚淺嗎」的樣子,居高臨下地不說話。
但他是我的X的好朋友,我覺得我可以容忍他出現在我們身邊,且並不與他翻臉或起爭執。
有一天,X告訴我,有一個我們學校的女孩兒要請我們倆吃飯,因為這個女孩兒在追求Z。追了幾個回合,未果,於是該女生決定從Z身邊的好友下手,找到了我們這裡。
我驚呆了:「居然有人追求Z?是看上他什麼?」
X笑說:「你別小看Z喔,我們初中畢業的時候,班裡女生搞了一個票選,選全班最帥的男生,他當選第一名呢。」
「他五官是不錯啦,但他的性格,他的邋遢,有人受得了?莫非那個女生是我校的女版科學怪人?可是從身邊好友接近夢中情人這種手腕,也不是科學女會用的啊!」
「不管了,有人請吃飯還不好,先見了再說!」
學校旁邊的烤鴨店,我們見到了這個眼光離奇的女孩兒,她就是H小姐。
見了才知道,原來是她,這位師妹是我校的風雲人物之一。
有一次,我的室友,也就是我寫過的G小姐去參加學校的辯論比賽,那位說得最出彩、最不給別人留餘地的「對方辯友」就是她。記得那天回宿舍後,G恨得牙癢癢:「那麼黑瘦黑瘦的小姑娘,怎麼生得那麼牙尖嘴利!」
H小姐的確是黑黑瘦瘦,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一頭小辮子,看得出她也是粗硬的沙質頭髮,乾脆編了一頭黑人小辮,辮子上編進去五彩斑斕的線繩,倒也有一番活潑爽利的風情。
我還在學校主樓門口的廣場上看到過她。她是輪滑隊的一員,經常有五六個人在那裡滑花樣,只有她一個女生,所以我對她印象特別深。
可是她對我顯然沒印象,一上來就叫「姐姐」,還帶了禮物給我,特別親暱。
我八卦心上來,問她和Z怎麼認識的。
H甜笑,說是家裡人為他們結下的緣分。她也是出自知識分子之家,小時候,他們倆曾經在一個家屬院居住過兩年,兩家關係當時非常好,也算是有過一段短短的青梅竹馬之交,但她搬家後,兩個家庭就各忙各的,她再也沒有見過他。直到前不久,她的父親和他的父親進了同一個課題組,兩家在一起重聚吃飯,她在飯桌上重新見到他,突然就覺得,Z是自己喜歡的類型。
「我和他從家世到學歷,再到性格,肯定是絕配的。他啊,就是太死硬,太放不下面子,一鑽到他的研究課題裡,全世界都不認識!」
果然,陷入愛情中的人全都分不清方向。在我眼裡,也許他們「絕配」的地方除了家世,也就是他們倆腦袋上那一頭不聽話、四處亂竄的沙質頭髮了。
我問她,喜歡他哪一點。
她說,自己特別喜歡看漫畫,也是一個cosplay(角色扮演)社團的成員。
「姐姐,你肯定覺得他又髒又古怪吧,但我覺得他哪哪都好,特別可愛!他特別適合出現在CLAMP的漫畫裡,一開始,我是有一種想要邀請他來我們cos團的衝動,但他完全不懂那些,那就算了,但我想把他變成男朋友,我從小就想有那麼一個絕頂聰明的天才科學男友,他完全滿足了我的想像。」
她嘮嘮叨叨說了半天,但我只覺得,她是真的想多了。可能是因為我從來不看漫畫,總覺得髒和古怪就是髒和古怪,哪能有「可愛」這樣的解讀。不過轉念一想,各人有各命,一物降一物,加上我和她並不熟,終究還是沒說出那些話。
雖然並不認同H小姐對男生的看法,但認識她以後,我的好多事情都好像變得很順利。
那年夏天,我留在北京實習,但宿舍太熱,我想在學校附近短租房子。可看了好幾個,都不合意,不是沒空調就是不短租。她知道了以後,就幫我介紹了一個有房外租的老師,以非常便宜的價錢,在學校裡租到了一個完美的帶空調和冰箱的一居室。
我在圖書館的借書卡欠費過期,借不了書,但管開卡的工作人員休年假,要半個月後才來上班。當時我在寫一篇專業論文,急著要借一本大部頭的書,她帶我到圖書館的總辦公室,一句話就幫我解決了問題。她和那些老師都很熟。
我有了學校周邊的書店、咖啡店和美發店的會員卡,因為她好像路子很野,那些要買夠幾百塊錢才能積分滿額的卡,她好像順手就拿得到。
就連學校旁邊的小巷的美味麻辣燙攤主都與她很熟。每次我們去吃,一向精打細算的攤主都硬要白送我們好幾串免費的。然後,就算我一個人去吃,也會得到免費的饋贈。我至今也不知她曾經給過攤主什麼好處。
無以回報,我只好拿Z先生的信息與之交換。我說了不少關於他家裡的細節給她聽,她聽得一臉嚮往。她見他一面很難,因為他一向都是獨來獨往,來無影去無蹤。他的室友也都早已被她收買。然而,其中一位室友明確地告訴她,Z說,「任何時候H打電話來,或者找過來,就說我不在。」
在我看來,Z先生這樣就算是很明顯地拒絕了她。但在她眼中,他的行為是「死硬派,要面子」,而且這些冷酷的行為似乎更加增加了他的可愛之處。
有一次,我和X先生去見Z,我們提起了她。我當然是說了不少她的好話,諸如小姑娘可愛聰明,又對你那麼好,不如從了算了,X也說Z一直都沒有什麼戀愛經歷,如今這麼門當戶對的一個女孩兒自己找上門來,應該試試的。
Z就冷冷一句話:「算了吧,我不想浪費時間。」然後接著喝啤酒吃烤串。
H小姐的家離我們學校不遠。一次,她邀請我去她家做客。
坦白說,這次做客讓我刷新了對她的認識。以前,我總覺得她是炫酷聰慧的少女,一切愛出風頭的事都會去嘗試,而愛上Z先生這件事,不過是天性愛征服的少女的一次心血來潮罷了。
我在她家看到一些獎盃,都是她從小到大參加演講比賽、跳舞比賽得到的。她似乎也並沒有特意地照料那些曾經的榮譽——所有的獎盃都蒙上了厚厚一層塵土。她家牆上掛著些整齊裝裱的古典字畫,就算我不懂書法,也看得出那一手行書寫得清新妍麗,而水墨畫則寧靜悠遠,絕不是什麼拙作,舒服得很。
她也沒說什麼,直到我看到落款,驚訝地問起來,她才淡淡地說:「對啊,是我畫的。」
我還在她的鋼琴上看到她與我校那位很愛到處題字的已故人文大師的合影。
除了讀書之外,沒有一項看家本領的蠢蠢的我,面前站著這麼一個書畫、芭蕾、鋼琴、口才皆精通的少女,不免自慚形穢起來。她看得出來,就半安慰半解尷尬地說:
「所有人裡我最羨慕你,你愛的人也愛你,這是最大的幸運,你看,我做這麼多努力,也沒有你這樣的好福氣。」
我有點自我解嘲:「我們也只是因為太普通,所以反而太順利地在一起湊合過了,像你們這樣的聰明人,經歷過的磨合過程總要更多的。」
她突然沉靜下來: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到大,我的一切都太順利,那些我並沒有費心去做的事,反而一下子就能得到。如果一件事情,我真的用了心,倒是怎麼抓也抓不到。像現在,我從來沒有試過如此這般地去在乎一個人,我有一種預感,我可能真的沒辦法得到他了。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一開始我對他少用一些心,可能不知不覺就能得到他的愛?可是我又沒辦法去放手,怕我一放開,他就更不會理我,不會把我放在心上了。」
聰慧少女的迷茫神情最動人。一頭不聽話的亂髮散開,蓬鬆著,她努力甩甩,像是順便把眼角一滴晶瑩的淚也甩了去。
她到底為他做了些什麼,我不太瞭解,但既然她對他身邊好友都那麼好,我想,她對Z先生真的是付出了她能付出的所有心血。有段時間,Z先生好像是被感化了,從不允許她接近半步到「不主動,不負責,不拒絕」。僅僅如此,她已經很開心了。
我在校園裡碰到面帶微笑還哼著歌的她。我問她什麼事那麼高興。
「啊!遇到你真好!跟你說,Z剛主動來找我了!破天荒第一次啊!」
「真的?」
「我上午去他們宿舍給他送我做的小餅乾,他那個懶鬼還在睡覺,估計就是昨晚上做實驗做太晚了!我也沒打擾他,順便幫他收拾了一下,給他宿舍拖了拖地就走了。結果,我的頭繩忘在他桌子上了!」
「然後他給你送過來了?」
「對啊!他特可愛!我正在宿舍玩遊戲呢,他直接就打電話來說在我們宿舍樓下,見了面就一句!你東西落我這兒了!然後轉頭就走!你知道他那一張撲克臉!哈哈哈,太可愛了!」
我還沒確切地捕捉到這一句話到底哪點可愛,她就一陣風似的閃開了。
晚上,我跟X先生八卦這件事,X說他知道,當天下午他也見到了Z,Z承認是來送頭繩的,順便也來和X吃了飯。他送頭繩只是因為「不習慣別人的東西放在自己桌子上,又不知道扔在哪兒,反正下午也沒事,所以乾脆就送來了」。
那年元旦,我們四個人一起去了一趟青島。
本來是我和X先生要去玩,H小姐聽說了,非得也要加入我們,然後我們三個人一起鼓動基本沒怎麼離開過北京的Z先生也一起去。
那年的冬天很冷,青島的冷似乎還比北京多了些濕度。我們兩個女生一下火車就嚷好冷好冷,然後X先生就一直緊緊把我裹在他的懷裡。H眼巴巴地看著Z,顯然是希望他也這麼照做,我們倆也含笑看Z,覺得他至少應該拿出點紳士風度來。
Z被看急了,呼呼兩聲摘下自己又舊又不怎麼乾淨的大手套:「給你,快走。」
她顯然是有點失望,但又趕快忙不迭地接過手套,一路上都把用手套貼著臉,還趁Z不注意,使勁地嗅著手套上的味道,在我看來應該是不怎麼好聞的味道。
我們訂了一家旅店的兩個房間。她偷偷問我,是不是要和X住一間?
我說,我們怎麼都行。就看你們倆了。
到了旅店,Z去辦入住,拿到兩張房卡,就跟X說,走,進房間。
H蹦起來:「啊?你不讓人家小兩口住一間啊?」Z想都沒想:「那我怎麼住?要再多開一間嗎?」
H眼裡閃過失望,又假裝大度:「哎,好啦,人家就是來浪漫的,咱們倆就是電燈泡。」
Z一副對她完全不可理喻的樣子。
那天晚上,她失眠,拉著我一直說話。
「你說我是不是真的一點點誘惑力都沒有?可是也不是沒人追我啊,我也算是我們輪滑隊裡的女神呢!你說,他到底是沒開竅呢,還是只是對我不感興趣?」
這是個複雜的問題,我也不知該怎麼回答她。
第二天,我們到了海邊。海風呼嘯著,很冷,天地灰白而蒼茫,這片海有種不同於夏日的美。我們四個默默地各自蜷在大衣裡,眺望著。
H突然揪住Z,她說得比海風還大聲:
「我想你回答我,你究竟能不能把你的時間分一點給我,或者給我一個機會,你不要一直對我封閉你自己,好不好?」
他靜默,逃脫。
她突然笑了,好像不想看到他為難的樣子。踮起腳,她伸手摸了摸他的亂髮。
「你看,我們倆的頭髮是一樣的呢,又粗又沙又不聽話。這裡濕度大,風又大,我們的頭髮就更不聽話了。還是回北京吧。」
然後我們去吃海鮮,趁H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和X都表示真的看不下去,想要Z「給一個准話」。
Z抱住頭:「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她確實好,也對我好,但我只是不想談戀愛,我找不到類似你們戀愛的那種感覺,也不想浪費時間。這東西不適合我,還是算了。」
「那你早晚要成家啊,你不要太封閉你自己了。」
「那就到時候再說吧,而且她不是合適的對象,她太吵。」
H回來了,我們都不敢吭聲。
這頓飯吃得不好,每個人都食不知味。我們都喝了些酒。看得出來,他倆有幾次想對對方說些什麼,但都止住了。
接下來的日子簡單而匆忙,我和X先生都面臨碩士畢業,要準備論文和實習。Z先生是直博,離畢業還有很久,但醉心於研究的他一直都泡在清華的實驗室裡,H小姐馬上也要本科畢業了。
經過那次尷尬的出行,我們四個人很少見面,只是隱約知道H小姐不再參加輪滑,也沒有出現在學校的任何一個活動上。她繼續對Z好,隔三岔五地給他送吃的喝的,為他打掃宿舍,和他身邊每個人都混得很熟。他不拒絕,顯然也不知如何拒絕。
突然有一天,X告訴我,Z正式交了女朋友,不是H。
開春後的某一天,我因為實習,要買新的筆記本電腦,和X先生去了一趟中關村。X有一本專業書籍要還給Z,於是我們買完電腦就順便去了清華一趟,到Z的實驗室去找他。
正在忙碌的Z簡單跟我們打了個照面,他們交換了東西之後,我們倆就離開了。
從實驗室出門後,X跟我說:「看到剛才在擦儀器的那個女生沒?她就是Z的女朋友,和他一個實驗室的師妹。」
我努力地想了半天,也沒想起這個女生到底長啥樣,坦白說,她實在是太沒存在感了。只記得應該是一頭柔順長髮?又好像是紮了個馬尾辮,戴了個眼鏡之類,雖然是剛剛見面,但也不太記得了。反正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無法讓正常人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一秒鐘的一個路人。
我挺驚訝的:「還以為Z找的女朋友是何方神聖,居然就是一個沒有記憶點的人。怎麼能和又可愛又聰慧又楚楚動人的H比呢?」
「所以說啊,這就叫各花入各眼,還是Z主動追求這個女孩兒的呢。」
各花入各眼,是的。他們能在實驗室和諧得就像一團外人都無法注意到的空氣,這也許就是屬於他們的默契。我突然意識到,所有Z想要的,可能就是這種像助手一樣的默契感,這種感覺,H就算用盡她所有心力也是給不了的;而H的一腔天真爛漫,恰巧投射到一個不懂的人身上,這不是錯付又是什麼。
又一個夏天來了,我和我的實習單位簽約了,因為論文答辯,單位放了我半個月的假。恰巧導師要出國,我的答辯時間提前,導致我有了一星期的空閒時間。而在這一星期裡,X先生被他的單位叫到外地出差,同宿舍女孩兒們也都各忙各的,於是我開始準備度過一個百無聊賴的畢業前小長假。
接到一個電話,是H小姐打來的。
她問我最近如何,我說一切都定下來了,就等著拿到畢業證去單位辦入職,X也一樣,我們都要開始新的生活了。我小心翼翼地問她的情況,她說她畢業後要去英國繼續讀書,已經接到offer,夏天過完以後就要出發了。
我說那我應該請你吃飯啊,這是好事。她停了好一陣子,懇切又可憐兮兮地:「姐姐,你能陪我再去一趟青島嗎?」
這次去,我們還住上次那家旅館,在八大關附近,離第二海水浴場很近。
上次來時,這裡還是一片專屬冬日的蕭索,季節倒錯了半個輪迴後,這裡陽光璀璨,天氣明媚,這片風景幾乎讓我們都快不認識了。
我們在海邊拍了一些照片,她又拉我回到八大關的小馬路上去。這時是正午時分,滿街的法國梧桐為我們擋住陽光,一點都不覺得熱,斑駁的樹影像海水一樣蕩漾著,整條街道都是靜謐的,美極了。
我們在路邊的石階上坐下,她看著樹影靜靜地出神,過了許久,她說:
「他上次在這棵梧桐樹旁邊抱過我。」「啊?」
「你還記得咱們那次在青島的第三天嗎?我假裝宿醉,沒跟你們一起出去,你和X去市裡玩了,Z也在房間裡睡覺,沒跟你們一起去。」
「那天你們來這裡了?」
「是的,是他中午來敲我房間的門,說想出去走走,問我要不要陪著他一起。我們一直走到這裡,一路都沒有話。那天的太陽很好,很暖和,樹的影子也像今天這麼好看。我覺得特別像在夢裡一樣,就問他,你可以抱我一下嗎?」
「然後他……應允了?」
「是啊。他一把把我拉過去,抱著我,我現在想起來,總覺得是在做夢。」
她沉在回憶裡,笑得很甜。
「我聞到他毛衣暖和的味道,我抬頭,頭頂剛好碰到他的下巴——他真的好高啊。你知道嗎?我一直都覺得他長得很好看的,那天幾乎是我看他看得最近的一次。他的睫毛又捲又長,鼻子那麼挺,他真的是很好看的一個人啊。那時候,我總是挺慶幸的,幸好他是一個不修邊幅的人,別人都看他有點邋遢吧,全世界只有我才能發現他的好看。這讓我覺得很安全。」
「他抱了你,然後呢?」
「他問我,可以不可以做他的好朋友和小妹妹。他很誠懇的。我想,他的這句話,應該是這麼多天來,他對我說過的最溫柔的一句話了。我突然想,他應該也是為難了很久,這讓我有點歉疚。如果從始至終,他都無視我,應該也挺好的,至少如果是那樣,我就不會給他那麼大的壓力。但後來我介入他生活的程度太深,他不得不注意到我,他又心軟,不會說話,笨嘴拙舌的又不懂拒絕。那天,看到他為難的樣子,我真的覺得他好可憐啊。」
「可是,做他的朋友這件事,是你可以做到的嗎?」
「我當時答應他了,但我應該是做不到,愛上了就是愛上了,如果要我退一步,在我自己的心裡是做不到的。後來我意識到,與其別彆扭扭,不如我退出吧。可我又覺得這個人邋裡邋遢,生活自理能力太差,沒有人照顧他怎麼行。總之就是很矛盾的心情。然後聽人說,他有了女朋友,而且是天天陪著他,從實驗室到生活都能照顧他,給他打下手那種,我也就放心了,退出就退出吧。」
她想釋然地笑笑,但又掩不住惆悵,繼續說著。
「你見過他的室友養的貓嗎?就是那只經常在他的桌子上靜靜趴著的小花貓。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是他房間裡的貓,該有多好。我可以趁他睡覺的時候偷偷看著他,如果是他皺著眉頭想事兒的時候,我就去拍拍他,逗一下他,如果是他看書看到很晚的時候,我就一直陪著他,在他睡著之前,我都一直看著他。這樣多好呢。」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是她曾經忘在Z那裡的頭繩。
「那次他抱我的時候,我把這個從頭上解下來給了他,放在他的大衣口袋裡。我那次答應他會做他的朋友,不再給他壓力,但我想要把我的東西放在他那裡,那時候的我還是傻,總相信自己還是能一點點走到他心裡。他以前總是不喜歡自己的地方有別人的東西,但我存了一點僥倖,覺得他如果容許我的東西放在他那裡,我總還是會有一點機會的吧。」
「怎麼……這個現在卻在你這裡?」
「我知道他有了女朋友以後,趁他不在,偷偷去了一趟他宿舍,我知道他放雜物的抽屜,打開來,把這個偷了回來。我想,他到現在應該還沒有發現,我的頭繩已經沒有了吧。」
她輕歎一口氣,把頭繩繫在旁邊的鐵圍欄上,拉著我走了。
從青島回來以後,我和H少少地見過幾次面,後來我知道她去英國了,絕塵而去,沒有跟任何人告別,似乎是有意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Z繼續和他的實驗室師妹在一起。兩三年前他們倆也出國了,一起申請的學校,去加拿大一所高校繼續搞他們的專業研究。
上次我和X先生提起H,大概也是挺久以前的事了。
X買了張碟,在家放音樂。有一首歌,細碎而緩慢的鼓點,嘹亮的小號,一個孤獨的男人的聲音。
這音樂讓我一下子想起那年的青島,蒼茫灰暗的那片海,和H絕望地伸手觸摸Z亂髮的樣子。
X說,這首歌叫《秦皇島》,他開玩笑說,我真會聽,怪不得有點像——渤海和黃海離得也不遠嘛。
可是,我想起那一年,那個生機勃勃而一往情深的少女,心裡總是有一點不知怎樣安放的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