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T 一切經歷都不會白費

我曾做過五年記者。T小姐是我帶過的第一個實習生。

她的故事,在我見過的職場新鮮人裡,算是挺有代表性的一個。

T小姐給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從她打給我的第一通電話起,我就覺得這應該是一個很靠譜的姑娘。第一次見面前,她先是發短信問:「老師,我是新來部門的實習生小T,主編說我以後會跟著您實習,想先和您溝通一下。不知您現在接電話方便嗎?」

她留著可愛的斜劉海,很溫順的樣子,並沒有像很多新人一樣,刻意地把自己打扮成他們想像中的「職場人」的模樣,只是穿著簡潔風格的衣服,背著硬質雙肩背包,顯得乾淨輕巧。整個人就是一個典型的師範院校的乖乖女的形象。

一開始,我讓她幫我整理採訪錄音。我把錄音文件發給她,她幫我打成文字。給她的第一個活兒,是一份三個多小時的錄音,我要得不算特別著急,跟她說,三四天之內給我就行。

第二天早上,我一打開郵箱,著實驚了一下:

她已經把錄音整理好,發過來了。用的word文檔,聽不清的地方就用紅字標出來,註明「×× 分 ×× 秒處聽不清,有可能的意思是 ××」,而且每過半個小時就會註明一下到這個時間點了,方便我要重聽的時候核對。還專門做了大標題,採訪日期和時間全都標示好,四號字楷體,很舒服的行間距。

隨後的一段時間,因為有了她,我變得超級輕鬆。去票務公司取票,去經紀公司拿資料,一些電話採訪之前要打的溝通電話…… 這些平時要自己去做的雜事,她都毫無怨言地幫我做,而且從不遲到,很有時間觀念。不用把自己的時間浪費在這些瑣事上,可以集中精力去採訪和寫稿子,我的心情簡直太好了。那個月,我特別在狀態,勇奪兩個部門的大稿獎,拿了不少獎金。

為了回饋她,我打算讓她去跑一個有車馬費的發佈會。

我的同事告訴我:「現在的實習生都可精明了呢,你讓她去跑發佈會,她肯定就把紅包自己收著了,絕對不會上交的。之前帶過的兩個實習生都這樣,從發佈會回來,就什麼都不提了,幾百塊錢的事兒,我也不好意思跟小孩兒要了。」

我於是決定派她去跑會,就算是變相地發一些工資給她。

那天,我盤算著發佈會差不多該結束了,就準備打電話給她,讓她把稿子盡快寫好。但她的電話先過來了。

「老師,發佈會完了。都挺好的,我一會兒到學校就把稿子寫好發給你,但是……」

說到這兒,她就支支吾吾不言語了。我還以為是不是稿子不好寫,就問她怎麼了。她一副「我是不是闖禍了」的語氣:

「有個人給了我一個信封,我還以為裡面裝的是通稿,就塞到包裡了,剛才到學校一看,才發現裡面有五百塊錢……」

「就這個事?」

「嗯,我是應該退還給他們,還是交給你,你再交給咱們單位啊?」

我當即就笑了:

「車馬費就是給記者個人的紅包啊。你自己收著就好了。你這幾天也挺辛苦的,算是我給你發的工資了。以後還會經常派你去這種發佈會的,你別吭聲就行了。」

「啊?那這不算賄賂嗎?被發現的話,會不會處分你啊……這個錢我不能要……」

我實在不太好意思告訴她「現在全中國的媒體都是這樣」,也沒工夫跟她解釋這個「潛規則」的由來,只好用強硬的語氣跟她說:

「別囉唆了,錢你就先收著,稿子趕快寫,我等著要。」

「啊,好的,那我先寫稿子了,麻煩老師等會兒,我盡快。」

半小時不到,一份非常合格的發佈會稿子出現在了我郵箱裡,基本不用改,她完全用的是我平時寫稿的語氣。看得出,她一定研究過我日常的稿子。

過了兩天,T小姐又打了個電話給我,先是問了幾個業務上無關緊要的問題,接著有點生硬地托出她的重點:

「那五百塊錢還在我這兒,怎麼辦?」

「……你就拿著吧。咱們這的規矩就是這樣的,誰跑會,誰寫稿,誰就收著車馬費。」

她顯然被嚇到了:

「啊?那萬一被發現怎麼辦?」

「不會被發現的!這就是個日常小稿,都過了幾天了,已經翻篇了,根本不會有人記得的!」

無論我怎麼跟她說這就是一個很普遍的日常狀況,她還是屢屢說,不敢拿這個錢。我說服不了她,也不想浪費時間在這個小事上,只好提出,讓她把錢給我,然後我請她吃大餐。

我約她在一家川菜館見面。她並沒有一來就把錢給我——也許是因為想留個面子給我,因為畢竟這在她心裡是個「敏感話題」吧。於是就先扯了一堆閒話。

她開始向我吐露她的小煩惱:

「再過一年多就該畢業了,可是完全不確定自己能找什麼樣的工作……」

「其實不用著急啊,我覺得你的綜合素質還是挺強的,到時候多投投簡歷,一定能找到比較理想的工作的……你現在有大概的就業規劃嗎?」

「有啊,我想進媒體,如果能進像咱們單位這樣的媒體就好了,感覺很有情懷,大家都懷著新聞理想在做事的感覺。」

我當時被她說得一愣——除了那種正式的、需要談一些口號的大會,我已經很久都沒有聽過,也沒有想過「新聞理想」這個詞了。這是一個太遠太高尚的詞,我幾乎無法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裡找到它的影子。

隨後我問她:

「那你想做文娛方面的報道嗎?還是別的?比如時政和社會類?」

「我也很矛盾啊。我小時候的理想就是做一個懲惡揚善的記者,最好是戰地記者,但後來就發現自己的能力應該完全達不到,體格和性格各方面都肯定不行。後來又總是看文化方面的媒體,覺得好多人寫的人物專訪,或是事件報道都很棒,就覺得如果能做像你們這樣的記者也不錯……」

「如果有這方面的知識基礎的話,那應該還是很適合你的啊。」「可是……我聽說現在找工作都要背景或者托關係的,我們同學總是說,大的媒體招人都有黑幕,或者都是內部招人,水很深什麼的……到底是不是啊?」

我又被她這個問題問住了。的確,媒體行業在招人方面確實有一定的特殊性。就我的瞭解,一家單位如果決定要一個人,一定是更看重這個人的執行力和原有的資源。而這些,都是沒辦法靠學歷、在校的成績那些指標來體現的,所以大家可能會比較願意相信熟人推薦的人,或是所謂的「內部招聘」。

她說的這個情況,我不能完全否認,因為事實就是這樣,但是如果說是「黑幕」,那也未免太言重了。畢竟,媒體行業就是人與人打交道的地方,擅於和人打交道,並取得別人信任的人,成為優秀記者的概率就會大一些。內部推薦的機制,一定比按照程序去招聘,來得更有效率一些。

我把我的看法解釋給她聽,她又問:

「那我如果想成為咱們單位的正式員工,我現在需要怎麼做呢?」

我沒有直接回答她的這個問題,只是突然覺得,她的問題是,還在用一個「學校人」的思維,在思考「社會人」的問題。

在學校裡,你如果想當一個好學生,途徑無非就是努力學習,多參加活動,和老師搞好關係……這些指標,基本上是可以被量化的,你把這些事情做好,如果沒有意外的情況發生,你基本上就是一個不錯的學生。拿獎學金、保研之類的事情,你的名字會排在前面。

但在工作這件事情上,完全是不同的。好多事情,是沒辦法被量化的,也沒辦法說一個明確的結果的。勤奮的人往往不一定比懶人更得上司歡心,表面上符合規則認真做事的人,到最後也往往落得一場空。

這件事情千頭萬緒,我也說不清楚,只好告訴她,單位招聘不是排名次,誰都說不準,只能談一個概率問題。就算你在這個崗位上兢兢業業一直實習到畢業,到時候如果單位沒有空位,不需要招人,也進不來。但是如果怕白幹活兒,完全持消極態度,找到好工作的可能性就更少了。總之,實習對於她來說,確實是個不錯的機會,反正她離畢業還早,不如先見識一下媒體行業是怎麼回事,提高一下自己的執行力,我也會介紹一些資源給她,找工作的事情,急也急不來,不如過一年再做打算。

我們又提到「車馬費」這個事情。她很直接地問我:

「是不是現在大家採訪都是要拿車馬費的?」

「……好多有商業性質的發佈會,就是這樣子的。」「那怎麼保證新聞報道的客觀與真實呢?」

我又被問住了。說實話,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我在單位工作,在外面採訪,從來就是一個「打工」的心態,做好手頭的事,賺我該得的錢。面對眼前這個單純的,眼神期盼的,真心把我當成老師的女孩兒,我甚至有點自慚形穢了。

這頓飯吃完,T小姐一直感謝我,連連說「真是知道了好多以前不知道的道理」,把車馬費的信封暗中塞給我以後,還非要掏錢請我吃飯,我和她爭搶了好幾個回合,才取得先機,搶先付了賬。

接下來的一年多,T小姐一直跟著我實習。除了有時候依然會問一些讓我無法回答的問題之外,她真的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實習生和助理。

本來她對於採訪這件事有點膽怯,後來跟著我「見識」了一些場面之後,幾百人的大場子,她都可以舉手提問,完全沒任何問題。我後來又派她單獨去過一些發佈會,她再也沒有硬要把錢塞給我,只是會定期地請我吃頓便飯,我們也就在這個問題上心照不宣了。

她很努力,也很幸運。我有一個關係很好的同行在那年升了職,部門面臨換血的她需要招兵買馬,而她所在的機構,也是一家在全國都數得上的一流市場化媒體。我把T小姐推薦給了這位同行,經過幾輪面試,那家機構決定錄取她。對於一個即將從學校畢業的新人來說,這真的是一份很不錯的工作了:單位很主流,名聲在外,薪水按稿費結,拿到手的平均薪水算是比較豐厚的,而且單位還幫她解決了北京戶口。

簽約的那天,T小姐專門請我吃了一頓大餐。經過一年的相處,我們已經很熟悉了,她不再稱呼我為「老師」,但這次,她正式地感謝了我,誠懇地舉杯敬酒:

「以後不能在工作上幫你的忙了,我會一直記著你對我的好的。」說的時候,還含著點淚花。

這個非常靠譜的實習生一旦不在身邊,我著實手忙腳亂了一段時間。後來,領導又先後給我安排了兩個新實習生。這兩位同學都來自於很不錯的學校,但在我這裡,她們的存在,好像就是為了證明T小姐有多優秀一樣。

其中的一個,非常愛遲到,交予的任務從來沒有按時完成過。我問起,這位大小姐就撒嬌:「我有拖延症呢,真的好難克服的說」,或是「我要上課,還要寫論文,很忙的」。我說多了,她還會生氣,我還得反過來顧著她的情緒。帶了她一個多月,我就隨便幫她填了一份鑒定,打發她走了。

另一個的得失心全都寫在臉上,總愛跟我討價還價。跟著我幹了一個月活以後,她就打電話問我:「老師,我做得怎麼樣,你能跟主編說說,讓我留下來嗎?」我回答她,我可能不是很方便去跟主編直接說,而且一個部門的名額是有限的,目前並不缺人。她的聲音明顯不悅:

「我幫你幹了這麼久的活,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呢?你們不會就是把我當作免費勞動力吧?」

我也不高興了:

「對,我找實習生就是要找免費勞動力,你要是覺得工作得不爽,明天找我來拿實習鑒定吧。」

沒錯,我並不是什麼好人。我以自己的效率為先,而且只會幫助我覺得不錯的人。

經歷了兩個多月的培訓期和見習期,T小姐開始正式上崗,成為一名專業的記者,也成為了我朋友的下屬。她負責的部分和我不同,所以我們不常見面,只是偶爾能從朋友和同行那裡聽說一些她的消息。

令我吃驚的是,大家對她的評價,居然大多是負面的。我的朋友,也就是她的上司,是這麼評價她的:

「我覺得這個小T人還不錯,挺單純的,文字功底也還可以,但她的工作風格實在和我不合,每天就是早請示晚匯報,一點點小事都會給我寫一封巨長的郵件。可能她覺得自己這樣比較尊重領導,但我需要我手下的人有自己的想法,有強大的選題能力和突破能力。好多事情能做或者不能做,她其實一句話就行,但簡單的事到她這裡就變得很複雜,和她溝通真的很浪費時間……」

「可能是業務不熟悉,沒調整好角色?她才剛到你那不到半年呢。」

「也沒覺得她有多大潛力啊,我看人一向很準的。她都工作了好幾個月了,除了做事細心,沒看出有太大其他優點,而且她的大稿很差,不太敢發表自己立場似的,猶猶豫豫,而且越說她,她就越慢,說她說得重了吧,她就在那嚶嚶哭,也不和你做直接的溝通,急死人啊。」

一個資歷很深的同行說起曾經在我手下實習過的小T,意見好像更大了:

「這個女孩兒性格有點問題,挺各色的,不太合群。」「為什麼啊?」

「你說咱們幹的不就是捧人的活兒嗎?哪個名人有了什麼作品,咱該採訪就採訪嘛,人家說什麼,咱們就記下來就好了,大家不都是這麼幹的?可她不,非得想要挖點深度,挖點獨家。可是,人家就給你那半個小時的採訪時間,你能問出什麼來呢?能把常規的問題問完就不錯了,她就只好冷不丁地問一些特別不合時宜的問題……每次氣氛都挺尷尬的。年輕人的通病,眼高手低。」

「所以大家不太喜歡她?」

「可不嘛,好多人都明確表示不帶她玩了。因為她有時候確實挺極品的!有一次,大家一起群訪,本來氣氛非常和諧,輪到她提問了,她突然說,以下這個問題是本媒體的獨家提問,請大家關掉錄音筆,停止記錄!當時全場都愣了,真的沒見過她這樣的。有本事就去約專訪嘛,如果是大家一起採訪,那採出來的內容本身不就默認是公共素材嗎?」

「確實有點過分了……」

「可不!在座的記者,哪個不是她的前輩?當時整個場子都僵了,後來還是採訪對像出面化解,讓各位媒體大佬不要生氣,然後公關公司的人把她帶走了……」

做媒體,需要的是創意型人才或是交際型人才。你在本單位內,得積極生猛,做出來點確實不一樣的東西,才能保證業務過關;而在外面,不一定和誰都關係處得特別好,但也得做到最起碼的笑臉迎人。也就是說,做人八面玲瓏面面俱到,做事卻多少有點獨斷專行性格的人,會比較適合在這行做得長久。

很顯然,我們的T小姐並不是這種人。她是一個心思挺重的姑娘,做事力求謹慎,希望每一件事都可以盡善盡美,做人方面卻太有原則,完全不懂「外圓內方」的規矩。而且,她曾經多次跟我說過,她做記者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新聞理想,然而,在絕大多數人都把理想當作一個與己無關的話題時,她的這種做派顯得多少有點好笑了。

或許,真的是我把她推薦錯了地方吧。她本不該入這一行的。T小姐後來找過我,約在我們第一次吃飯的那家川菜館。

一見面,我就看出來她和從前不同了,變了。而且,變得實在有點著急了。

當時是初冬的天氣,她穿了粗花呢的繭型大衣,拎著黑色和杏色的拼皮手袋,及膝的高跟皮靴,頭髮短了,還塗了很明顯的口紅——很熟悉的風格,很多人都在這麼穿。可這些單品一旦湊在她身上,我總覺得哪裡不對。

是猛一看覺得還不錯,仔細看卻質地欠佳的大衣?還是稍微有點剝落了的睫毛膏?或是她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實在撐不起來這個風格?我也不說清楚。

坐定點完菜,我問她:「最近感覺怎麼樣?」

她擺弄著桌子上的筷架,沉默許久才開口:

「不是很順,我都有點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當記者了。」「怎麼了呢?」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的原因,感覺像進入了一個死循環似的……我越努力,就越得不到認可。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對於新人來說,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活兒多,而是沒活兒干,對吧?我感覺自己越來越被邊緣化了。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給你丟臉了。」

「你先別想那麼多,先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吧。」

「可能我一開始對這個行業的理解本身就有偏差吧,還以為大家都是抱著理想來的,每寫一篇稿子,我都想挖出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但慢慢就發現,這樣根本就是行不通的。不管是在單位,還是在外面,都並不討好。」

「也不是那麼絕對啊,大家還是願意看到更深一點的東西,如果沒有發掘出新的角度,可能是你剛剛開始,功力還不夠,慢慢的就好了。」

「我也這麼覺得,硬要做超出自己能力的部分,結果只能是得罪人。後來我意識到,可能真的是自己的能力問題,也可能是我真的不適應職場。在學校裡,我只要盡力了,老師看在眼裡,無論如何也不會多說我什麼的,但在單位就不同了,大家只講效率不留情面,領導只看過程不看結果,我真的不知道是自己的問題,還是哪裡有問題,真的很苦悶。」

「別喪失信心,慢慢來,總會好的……」

「可是真的好難,完全摸不著頭緒,感覺自己好失敗……」

雖然我心裡想的也是「她可能真的不適合做這一行」,但看著一臉困惑的她,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說到後來,她哭了起來。菜都涼了,我和她誰都沒有動筷子。勉強安慰她吃完這頓飯以後,我們各自回了家。

她的問題真的無解。

找到工作固然幸運,但真正的考驗來自於把自己的時間和人生出賣之後。這無疑是一場搏鬥。

在這場無聲的搏鬥裡,社會和單位是不折不扣的甲方,它不可能改變制度和氣氛去適應一個軟弱而固執的人,而T小姐作為乙方,空有一番事業上的大志向,處處碰壁的事實卻讓人不得不妥協。

我完全能理解她的挫敗感,但我真的無能為力,也不知怎麼去幫她。在職場上,誰都是棋子,如果你連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都保不住,那你只能面臨可能被捨棄的危險。誰都一樣。

結束了這次令人惆悵的飯局,T小姐再也沒有找過我。我也因為抱著「也許是把她推薦錯了地方」的抱歉,沒有主動聯繫過她。

我只有通過別人瞭解到T小姐的狀況。後來,她所在的部門招到了一個新記者,頂替了她的職位,而她只能在辦公室裡打打雜,做一些翻譯和整理的工作,真的成了一個邊緣人。再後來,一場人事變動把她裹挾到了新的部門。是新成立的「新媒體部」,名義上是借調。

而這個變動,是她的上司告訴我的。我問:

「為什麼小T會被借調呢?她在你們部門不就是一個打雜的嗎?」「你不知道。這個新任的新媒體部主管一直都很欣賞你家小T的。他和我的風格完全不同,我是那種效率型,對手下人就兩點要求:活兒好,事兒少!誰的活兒幹得好,私下裡又沒有那麼多嘰嘰歪歪的事兒,我就會重用誰。而那位主管不是這樣的,他是特別老派事業單位領導那種,就希望自己的下屬能夠多請示,多匯報,還希望大家能把單位當家,總是跟大家講奉獻精神……」

「所以他欣賞小T?」

「對,他和小T氣場特別合,之前他還老是質問我為什麼沒有重用小T這麼優秀的人才,還總就這個問題和我爭執……」

也許是因為新領導的賞識,T小姐在這個看似邊緣化的「新媒體部」得到了重用。

很欣賞她的主管給了她一個「網站副主編」的職位。我後來在各種發佈會上遠遠地看到過她幾次。小小的她,每次都擠到前排,和身強力壯的攝影大哥們搶位置,拿著手持攝像機拍攝著。會後,她往往會找一個角落坐下來,把剛剛拍到的畫面迅速地傳輸出去。

而他們單位的官方微博也是她在經營。我特意留意了她的這個工作成果,大部分微博都是把頭一天的新聞加以點評,亦莊亦諧,妙語不斷,轉發量總是很大。她還會找一些很容易被傳播,又不失格調的名言警句,配上美圖,每天都發一些。在碎片化的閱讀時代,這些越短越好的句子也往往會引起不少評論。她做的這些功課,都無形中擴大著自己單位的影響力。

作為一個媒體人,你有幾分耕耘,又收穫了幾多成果,都會很容易被外人發現。翻翻你所在的報紙,瀏覽一下你所在的網站的頁面,基本上就能猜出個大概了。

每一段經歷,應該都不會是白費的吧。

一次,在發佈會散場的時候,我叫住了坐在角落地板上正忙著發視頻的她。

她有點慌亂:

「稍微等我一小會兒,我先把這些編輯一下傳到網站上……不好意思……」

我在她身邊坐下,也開始寫我的稿子。過了半個小時,她的任務完成了,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我們兩個人一起走出舉辦發佈會的酒店。

八月的陽光正好,即便是到了下午5點左右,太陽的餘暉還照著人的皮膚,灼熱得很。我們趕快找了酒店附近一家冷氣開得很足的小館子坐下來。

不知是我預先知情而產生的錯覺,還是什麼別的原因,我覺得上次見她時,她總是糾結在一起的眉目,這次要顯得舒展了許多。她的穿著也不再往不適合的風格上強努,也不再有那種不太合群的學生氣。修身簡單的棉質T恤束在深色牛仔的傘裙裡,一雙平底的、復古風格十足的涼鞋把她的腿型襯得很好看。臉上無妝,背著超大的布包。

相由心生。我想,她現在的心靈,應該也至少比以前打開了一部分吧。

她先問我:

「老師,好久沒見了,你工作上也挺順利的吧?」

「怎麼又開始叫我老師了?你都網站副主編了,還一點架子沒有呢。」

她笑了:

「我那也就是個虛名,我們部門負責業務的也就是三個人,一個主編,一個我,一個美術編輯,我架子拿給誰看啊?」

「但我感覺你的狀態挺好的,至少比上次見你好了許多。」

「還行吧,至少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來不及讓我去胡思亂想了!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人在職場,究竟能到一個什麼樣的位置,好多時候都是沒有定數的,運氣的成分佔了很多,我現在想想,還真的是這樣的。感覺自己現在雖然不在原來的部門了,但這幾個月真的感覺挺好運的,自己可以掌控一部分工作,而且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勝任它的那種感覺,真的是挺好的!」

「你實習的時候,有一次特別堅定地跟我說到新聞理想這個詞……要放在以前,你也許真的看不上這些網絡時代碎片化的東西呢。」

她沉默了一會兒,臉上顯出些微的尷尬。

「其實也只是說說而已……我也記得那次,老師你的表情是有點迴避的,我真的理解你了。以前總是一團糊塗,現在才真的知道了,社會是一個複雜的有機體,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我已經很滿足了。得讓自己去適應工作,實現理想什麼的,真的太遙遠了………」

「以後打算怎麼辦?有更遠的職業規劃嗎?」

「我現在的頂頭上司可能最近要跳槽到一個門戶網站去做部門主管,可能明年我會跟著他過去那邊,但還不一定,所以還處於保密階段,老師你先不要跟別人說……」

所謂的成長,就是這樣吧。

那些為了影射職場而拍出來的宮斗劇裡,那些有關「職場情商」的機場書籍裡,總有太多方法論在教著迷茫的青年人:一些危機襲來的時候,更快地懂得自保、妥協和適應的人,就是所謂的聰明人。

聽起來很壞,對嗎?你忘卻了最初的理想,你變得不再純真,你開始變成自己最討厭的那個人。可是,拋開那些世界觀的本質問題不說,你在憤憤不平或是傷春悲秋的時候,你自己,或許已經被自己的情緒吞噬掉了。在我看來,沒有比被情緒吞噬更壞的結果了。

世界總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運轉著,所有你需要做的,就是努力地去找它運轉的規則。你被拋在這裡,別無他選。

結束了那次「會晤」後不久,我聽說T小姐跟著她的主管跳到了那家門戶網站的一個專業頻道。這個頻道報道的內容很小眾,卻比我們這個行業要高端不少。她的職位聽起來降了一個格,從「副主編」變成了「高級編輯」,但因為平台的提升,她實際上的權限卻是變大了,在業內也應該是有不小的話語權了。

因為工作上幾乎沒有了交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在大家的議論裡,她也從來就沒有成為過話題的中心。偶爾會有人說起她與她主管的一些若有似無的緋聞,偶爾也會聽別人評價她「能做到現在的位置,也算是逮著了」。後來有了微信,她有時候會在朋友圈裡抱怨「單身女人勞碌命,又要加班到十點了」,更多的時候是在轉發一些業內的行業新聞。

她從前的樣子被藏起來了,藏得很好,而且還在繼續被塑造著。我不懷念從前的她,只是偶爾會想起來最初見到時,斜劉海,眼神懵懂,大背包,乖乖女一樣的她。

《女孩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