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小姐是我老家的妹妹,比我小一歲。
其實並不是親姐妹,我們都是獨生子女,只是有親戚關係而已。她的奶奶和我的外婆是表姐妹。在現在的城市裡,兩個人有這麼一層沾親帶故的聯繫也不算什麼,很可能彼此就淪為陌路人或是點頭之交,但我和她的緣分要比起一般的親戚要更深一點——我們兩家剛好住在一個家屬院裡,算是鄰居,我們倆的母親又比較投緣,都是手工編織愛好者,從我們小時候開始,就經常互相串門。
既是遠親,又是近鄰。我們倆從小也就是以姐妹相稱。從小學到高中,我們倆雖然年級不同,但也一直是校友。說是「看著彼此長大的」一點都不過分。
V小姐的父親是全市最好的初中的校長,算是本市教育界的名流,一向以鐵腕治校著稱。她的媽媽本來是國營大廠的職工,早在九十年代,她光榮下崗,成為了一名全職的家庭主婦。打理家務和教育女兒是她最重要的工作。
我七歲時,第一次在書本上看到「大家閨秀」這個詞,腦子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的妹妹V小姐。儘管她那時只有五六歲。
她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真正的淑女了。四歲時,她乖乖地坐在沙發上,等著父親給她請的書法老師來家裡教她寫毛筆字。七歲時,她穿看起來很好的呢子大衣、白色的褲襪和精緻鏤空的紅色皮鞋,客人到訪的時候,她會在他們家的鋼琴上彈一曲磕磕巴巴的《致愛麗絲》。十二歲時,她帶著三道槓升旗,脊背挺得筆直,少先隊禮敬得是全校最標準的,每個新的少先隊員,都要由她來繫上紅領巾。十五歲時,剛上高中的她已然出落得氣質不凡,在不知道她名字的同學裡,她的代號是「芭蕾舞跳得很好的那個女生」。
事實上,她不算是天生非常漂亮的小孩兒,從小到大,大家都會用「秀氣」和「大方」來形容她,卻沒有人說她美。她的眉眼有點過於清淡了,二十歲以前都一直苦於臉上的嬰兒肥。真正長大了以後,那種從小生活在優越環境下的、亭亭玉立的優勢氣質才真正凸顯出來。
當時,我們院子裡最漂亮的孩子是我寫過的O小姐。但V小姐勝在某種優質的感覺,我認識的第一個算得上「有質感」的同齡人就是她。
在那個年代,大家都還沒有很富裕,很多小孩兒的衣服甚至還是撿親戚里大一點的小孩兒穿剩下的,「讓孩子贏在起跑線上」一類的說辭都是幾年後才出現的。V小姐因為出身書香門第,所以才有了被早教的機會,而像V小姐的媽媽這樣精於給小孩兒打扮並且有藝術情操意識的母親並不多。
在我們住的院子裡,大多數上小學或是初中的小孩子還都是處於「散養」狀態。只要學習不是太差,品行又沒有嚴重問題,大人對孩子們都是放手不管的。那是一個家用電腦和電子遊戲機還沒有普及的年代,小孩子們的消遣也不過就是聚眾玩耍——跳皮筋,打彈珠,扔沙包,爬高上樹,招貓逗狗抓蚯蚓…… 每一種玩法都有好幾個忠實愛好者,一放學,大家就紮成幾堆開始瘋玩。
V小姐從未參與過我們的遊戲。至多也就是站在一旁,背著書包袖著手,看著。我有時候會招呼她參加我們的隊伍,她趕忙擺手:
「不行,我怕把衣服弄髒了,回去我媽該說我了。」
我有時候覺得,V小姐也許並不開心,因為她有太多要學的東西。放學後,她要趕快回家,按照媽媽給制定的日程表一分不差地安排課餘生活。
她基本上算是一個沉默的女孩兒,從未主動和別人談起過她的那些特長,只是被要求「露一手」的時候,她就揮筆,或起舞。我並不覺得她對那些自己學的東西有什麼特別的喜歡,或許只是並不討厭而已。她願意學,只不過是因為她要做一個乖小孩兒,她覺得自己有這份義務。她去參加過一些比賽,但基本上每次都是鎩羽而歸,對於成功或失敗,她和她的父母似乎也並沒有太高的期許——父母只是為了讓她「見世面」,而她則始終聽從指揮,去參加了,就算完成任務。
雖然她也沒有取得什麼驕人的成就,但在我們這些不太講究的小孩兒心裡,她的生活方式是在另一個完全陌生且很高級的世界裡,很多女孩兒提起她時,都有掩蓋不住的羨慕。
在學校裡,她的成績也並不拔尖。我知道,她比大多數人都努力,可她可能真的要有點吃力才能保持一個中游的位置。不過這並不影響她一直擔任學生幹部。她並不對其他同學指手畫腳,只是理所應當地承擔著一些諸如開學典禮這樣的大場合上,作為全校的代表發表演講這樣的工作。
看得出來,她的媽媽對她「學習不算非常好」這件事深以為憾。其實,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像她那樣普普通通沒有建樹的成績,並不會被拿出來多說,可偏偏她的爸爸是學校的校長,是全市教育界數得上名的人物,大家會覺得她坐擁這麼好的教育資源,成績也理所應當是最好的。
沒辦法。沉重的壓力和優秀的條件一樣,都是天賦予的。
也許是因為背詩背得早,V小姐唯一真正出眾的,就是她的一手好文章。她從初中就開始寫清麗古典的散文,上了高中就開始寫短篇的言情小說,還在兩本青春雜誌上發表過。
我覺得她的父母應該不知道她的這個小特長,因為這些充斥著浪漫情調的文章在她父親看來,一定是和正統無關的。她發表文章是用和本名無關的筆名。因為我當時也會寫一些小詩,和她有一些交流,所以她只把筆名告訴了我,我們對彼此的「文風」都很熟悉。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文章變成鉛字時,在課間休息時拿著雜誌去她們班找她,沒想到,她被嚇到了:
「千萬別告訴別人,特別是我爸!他看了我寫的這些,一定會罵我的!」
想想也是,一個要把女兒培養成真正的淑女的父親,怎麼會允許她在自己的人生交響曲裡插進去一個不和諧的樂章呢?
雖然幾乎天天見面,也算是有一些共同語言,身上流著的血液也許還有部分相通,但我總覺得,我和V小姐一直都是分屬不同的「圈子」裡的。屬於她的世界,是潔白、高貴、一塵不染的,而我則是自由、散漫、糊里糊塗的。她的人生,是分分秒秒都被計劃和被操縱的,是一點點都不可以出差錯的。
這也不由得我替她緊張,矜持而內向的她自然適合這樣的人生。我總羨慕著她有漂亮的洋裝可以穿,但我還是覺得被管束得少一點比較幸福。
上了高中,V小姐的學習成績更加平淡無奇。不過,她依然遂了父親的心願,選了理科。這使得她更加吃力。有幾個晚上,我睡了一覺醒來,拉開窗簾一看,對面樓上V小姐的閨房的燈依然是亮著的。
她比我晚一年高考,並沒有超常發揮,上了省內的一所普通二本,學財經。
那年暑假回家,我跟我媽一起去V小姐家做客。我本以為她媽媽可能不太滿意她高考的結果,但沒想到阿姨卻一臉舒心地笑:
「這樣的結果最好,我和她爸都覺得好。不用跑那麼遠,安安穩穩上完本科以後,想深造就深造,不想深造就回來安排個銀行上班,女兒還是常伴左右的好。」
好了,V小姐的人生,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已經看得見底了。她未來的圖景,是每個小城居民能想像到的最好的狀態。大部分的人還是害怕飄萍不定的生活,而她的一切已被安排,而且聽起來相當不錯:體面的工作,穩定的收入,令人羨慕的背景,未來美滿的家庭……在很多人尚對未來一團糊塗的時候,V小姐已經確定可以擁有這一切了。
她對此滿意嗎?看來是的。
她倚在媽媽坐著的單人皮沙發扶手上,帶著點弧度剛剛好的禮貌淺笑,下意識地給媽媽挑著白頭髮。
就連一向都喜歡夢想著「屬於自己的未來」的我,都有點羨慕這個圖景了。乖順的V小姐,和她一帆風順的將來。我甚至開始有些動搖了。
可是,當時的我想不到的是,幾年後的她的生活,居然並不像當年的藍圖裡展現的一樣。她變了。我有點搞不明白,促成這個變化的,是她性格裡本來就有的東西,還是她後來慢慢體會到的某種她認為是真理的東西。
一開始,V小姐應該是把她父母設計的藍圖執行得不錯。
她家搬家,不住我們家屬院了,所以我有幾年未曾見過她,只是間斷地聽我媽說起她的生活。
她讀大學了,每個月都要回一次家,只是為了陪母親,其他的時間,或者在屋子裡乖乖看書,或者陪著她的父親去參加一些社交活動。
她大四了,沒有考證,沒有考研,一門心思去準備參加公務員考試。
她畢業了,很順利地進了本市的教育局,毫無阻礙地獲得了那份人人羨慕的輕鬆而體面的工作。
我問:「她的這個職位是自己考上的嗎?」我媽的神情顯得有點詭秘:
「反正我是沒有聽她家人說她考了第幾名,但不管怎麼樣,能坐在這個位置上就是好事,也算沒辜負她父母對她的培養了。而且聽說在他們單位,上上下下都誇她,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呢。」
她到教育局上班那年,我在街上遇到過她一次。
我們各自陪著母親逛街,幾年不見,她出落得好看了。在這座小城,22歲的女孩兒,大多正是不安分的時候,心底的躁動加上糟糕的品位,導致滿大街走著的都是把頭髮染花,衣服也亂穿一氣的「非主流」。而她當然全不一樣。雖然依然談不上是美人,但她臉上的嬰兒肥褪去後,挺拔的身姿和越發秀氣的眉眼顯得很突出,整個人呈現出一種這個年紀的女孩兒難得的寧靜。
當時的我,也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兒」中的一員。雖然讀了研,也算是有一點讓長輩們覺得還不錯的資本,但我當時正處於迷茫期,驟地碰到生活已然穩定、舉止得體談吐大方的她,難免地敏感察覺到我們之間的差距,並且感覺到了一絲望塵莫及的心酸。
我們見面寒暄了幾句,就各自離去。我媽開始挑我的毛病。「你看你總是穿得鬆鬆垮垮的,沒有一點女孩子的模樣。」
我反駁:「什麼叫作女孩子的模樣?」
「當然像小V那樣的了。你看她那件羊毛短大衣,那件帶蕾絲的短裙子,多精神!她媽媽說她現在賺了工資,只穿Jory a(卓雅)的衣服,說是還挺貴的呢……」
我媽嘮叨著,帶我到Jorya的專櫃看,還硬要我試試看。然後我們都發現,那些精緻的、甜美的、女性味道十足的衣服,一旦穿在我身上,著實有一種小孩兒穿大人衣服的滑稽感。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有點揮之不去的挫敗,而我媽,似乎也只好承認了「自家女兒生得粗糙,實在沒辦法硬拗成想像中的完美女兒」這個事實。
此後,又是五年未見。
我隱約知道她去相過幾次親,但都未有結果。我媽評價她「眼光太高,不肯將就」,我辯白:「終身大事,為什麼要將就?」她說我不懂,人,特別是女人,總是要在適合的年紀做適合的事,不能只憑感覺,否則會亂套的。
去年秋天,我接到我媽的電話。她一上來就告訴我一個讓我震驚的消息,V小姐「離家出走」了,事發已經有半個多月了。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她可能是跟父母鬧矛盾了。或許是因為感情?也許是因為她喜歡的人並不是父母屬意的對象?或是像當年給她安排工作一樣,父母覺得她年紀到了,硬要給她安排一個她不喜歡的人結婚?
我媽說,不是。
「昨天,小V媽媽找我哭訴,我才知道的。說是她非要辭職不幹,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說是一個什麼網站,也不知道正規不正規的,說去就去了!她爸氣得不輕,說是要和她斷絕關係——她在教育局的工作也是因為她爸的面子才得的,她輕描淡寫地就走了!說是局裡領導也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好好的一個人,工作也沒出什麼問題,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她不會是被騙了吧?她現在人呢,不會失蹤了吧?」
「我也不知道,她媽到處打聽過,說這個網站是專門登網絡小說的,還說讓我再問問你,到底是不是正規的公司?她走的時候也是給家裡留了言,到北京第二天給她爸發了郵件,住址什麼的都告訴了,人應該是安全的。可是她爸真的要氣壞了,說是等她回來就要收拾她,還堅決不讓她媽給她打電話,她媽又不放心她,也是夾在中間太難受才找我哭訴的……」
我媽講得很零散,而且充滿了對V小姐「離家出走」這個舉動的不理解,以及對她父母的同情。我又詳細問了問,根據自己的理解拼湊了一下,覺得事情的經過應該是這樣的。
原來,V小姐這幾年一直沒有放棄寫作,用原來的筆名寫了一些古典的言情小說,一直都發表在一個很有名的文學網站上。積攢了諸多忠實讀者的同時,她也得到了這個網站編輯的賞識——文風見人品,她的細膩與踏實,即便隔著網絡,也很難不被人發覺。
她並不滿意自己的工作環境,覺得機構艱深,人際關係複雜,工作又瑣碎,毫無成就感可言。但從小以來的聽話個性讓她不得不繼續做下去,畢竟這樣並沒有壓力的生活也並沒那樣難熬。有時候她也會抱怨,唯一可抓住的知心人就是她通過寫文章而認識的那個網站的某一位編輯。
有一天,當她再次為自己的生活「不見天日」而抒發心曲的時候,這位編輯突然對她說,自己最近升職了,部門裡剛好缺一個審稿的小編,問她願不願意來北京工作。
她突然有了一種真正的被認同感——從小到大,她一直渴望著的,卻從未體驗過的這種感覺,此刻終於找到了。她審視了一番自己的現狀,27歲的年紀,有一份並不喜歡卻顯得相當體面的工作,以及從未真正實踐過的價值觀,還有所謂「有些事現在不做就永遠不會做了」的念頭所帶來的兩難處境。於是她決定去找父母商量看看。
第一次,她很認真,父親卻當她是開玩笑。第二次,父親有些不悅,只是粗暴地告誡她「別瞎想」,而母親則及時打起圓場。第三次,她極詳細地訴說了自己的計劃,和自己打算去就職的那家公司的實力,希望得到理解,沒想到父親暴怒,認為她是「豬油蒙心」,不給她任何繼續爭辯的餘地,而母親則嚇呆了。
我總覺得她並不是那種敢於破釜沉舟的人。在堅持自己的選擇之前,她應該是把顧全大局放在第一位的。
可是,這件事卻讓我不得不承認,過去的我並不瞭解她——在父母的壓力和自由的誘惑面前,她就是做了這樣一個不討好的選擇。她趁父母外出,收拾了簡單的行裝,給單位領導留了辭職信,給父母留了一封簡單的書信,飄然離去,看來是下定決心做一個與千萬人為伍的「北漂」。
但她終究不是一個把事做絕的姑娘。她還是不想讓父母為自己過分擔心,一到北京安頓下來後,她給父親發了電子郵件,寫了地址和新的號碼,還反覆請求父親的原諒,並聲明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一切責任和後果由她自己來扛。
她顯然想得還是有點過於簡單了。單位領導很快給她父親打來電話,本就氣急交加的父親承諾她一定會很快回來,還百般求情「一定幫我女兒留住這個位置,也一定要替他們保密」。在他們眼中,她這場不告而別的性質無外乎是「離家出走」,是一樁結結實實的醜聞。
而她的母親,最擔心的則是她的安全——一個從小嬌生慣養,從未離開過父母的庇護一步的年輕女孩兒,要如何面對大城市的一切,以及一份聽起來毫無保障的工作?雖然在她父親的壓力下,她母親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但終於頂不住焦慮和傷心,來向親戚傾訴。
V小姐這場艱難的人生選擇,差不多就是這樣了。當然,關於她的故事還遠未結束。
幾天後,我媽又給我打電話,說是V小姐的母親終究還是擔心女兒,隻身一人來到北京看她,還說想要見見我,請我吃飯。我想,也許是想要托已經在北京好幾年的我照顧她吧。
留的地址是在上地的一個小區,離市中心很遠,即便和我家同在北邊,坐地鐵也要一個多小時才到。
V小姐和人合租,與另外兩個女孩兒共用客廳和衛生間,自己獨享一間12平米的小臥室。屋子裡簡陋的裝飾,廉價空氣清新劑的味道和母女倆精緻的衣服顯得極不搭調,她帶來的幾雙看起來質感很好的名牌皮鞋在客廳整齊地擺成一排,和她室友的三雙穿得舊舊的球鞋簡直相映成趣。
她媽媽見了我,幾乎要哭出來:
「你說我養的這個女兒,是不是丫鬟身子小姐命?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來這裡受這個罪!」
V小姐坐在床邊,低著頭,不說話,偏分的長髮垂下來遮住眼睛,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接下來我們三個出門吃飯。V小姐始終不說話,也不怎麼動筷子,她媽媽則一副傷心的樣子,自顧自嘮叨著不願多吃。而我,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不停勸慰著,說其實這也不算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公司又是正規公司,並沒有他們想像中的那麼可怕,而且這座城市有幾百萬的打工者,這是一個公平競爭的地方,只要有能力、肯努力一定是有前途的。
說著說著,我發現自己的這一番習以為常的理論似乎也並沒有什麼說服力。在她媽媽眼裡,「給別人打工」無論怎麼講,都不算是一份很體面的事;而以27歲的年紀,不管是要開始追求理想還是追求事業,都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她爸爸一點都不理解她,但作為她媽媽,和自己女兒終究還是連心的。她之前的工作做得不舒心,我哪能不知道呢?我也後悔過,她小時候強迫她的事情太多,忽略了小孩子都是有想法的,就是給她安排得太好了,才導致她突然變成這樣……不過做父母的,哪個不是這樣,誰也不可能陪著兒女一輩子,總想著自己還有能力的時候,千方百計地給你們鋪好路,就算是被你們說成自私,我們也認了,只要你們好就行……」
V小姐抬起頭,我看到她的神色。有一抹愧疚,和些許堅持。
這次飯局開始得並不愉快,但居然結束得很和諧。
也許是因為V小姐的媽媽看到事情已無轉機,不得不向女兒妥協,表示自己可以接受她的選擇,氣氛慢慢變得輕鬆起來。
第一次真正進入職場的V小姐後來打開了話匣子,跟我們說了一些工作上的瑣事。在她看來,似乎一切都是新鮮的——二十多層的寫字樓、嚴格的打卡制、幾乎是常事的深夜加班、多勞多得的薪酬制度、自己挖掘新作者的緊張和成就感……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她的媽媽居然聽得很認真。她隨著女兒一起為工作的順利進展而開懷,一起諷刺著某個V小姐描述的舉止奇怪的同事,絮絮提醒著哪些地方需要注意,儘管是「打工的」,但還是要跟所有人搞好關係……
我在一邊看著,居然有點被感動了——每個母親所求的,不過就是能夠切身地感知到孩子的喜怒哀樂,盡可能地讓孩子過得輕鬆自在罷了。而在那些V小姐遇到的具體的歡喜面前,所有的「體面」和「地位」,在這位母親心目中,真的沒有那麼重要。
父母心,就是放不下。可惜,V小姐對家人的辜負,和暫時的令他們傷心,也真的是無法挽回的了。
我答應V小姐的媽媽,一定會照顧她。當然,這種承諾的「照顧」也不過虛泛的概念而已。城市那麼大,一個人如若不是特別的好朋友或同事,哪能那麼具體地介入到彼此的生活裡,對彼此的細微情緒和問題負責呢?那種柴米油鹽式的鄰里關係,真的不屬於這裡。
在北京十年,我已習慣了。而身量纖弱,未經世事考驗的V小姐呢?
但願她也能。
再次見到V小姐,是在兩個月以後,今年的一月份。
許久不見的O小姐(就是我寫過的那個O小姐)在網上約我,我們半年前的「咖啡之約」還沒有履行,我突然想起借她的書還沒有還,就和她定了一個約,在朝陽門附近的韓國咖啡館見面。我說起V小姐來北京了,因為我們都是在一個大院裡長大的,彼此都很相熟,O小姐提出可否一起叫上她,我於是打電話約了她。
三個人見面,彼此這些年的變化都很大,自然有一番滄海桑田式的不勝唏噓。每個人都有許多話想要告訴對方。
嫁入豪門的O小姐遂了母親的願,在夫家的關係下,到一家「養閒人」的醫藥行業的單位去上班,每天不過整理一下資料,清閒而舒適。不過她始終沒有放棄自己,正在開始複習考在職的研究生,選的專業是她喜歡的,雖然「好多年沒碰書了,考上的希望不太大」,但能學到東西的感覺讓她覺得興奮而充實。
而我,下定決心辭掉讓自己身心俱疲的工作之後,經營著自己的網店,有了可以養活自己的收入,時間又沒有被佔滿。我開始在網上寫故事,吸引了許多讀者與我分享。不知不覺中也算是開啟了自己又一番事業的天地。
而V小姐則是個一切都剛剛開始的新人。她已經沒有了剛來時的興奮,描述的重點從「成就感」轉到了「壓力大」。工作任務的繁重,同事間的複雜關係,尚待開發的新領域帶來的困惑,都在慢慢向她襲來。
她打定了主意在北京生活下去,也已經初步讓家人接受了她的選擇。除了工作本身,更大和更難的選擇問題還在等著她。
撲面而來的問題就是房子,她開始渴望擁有自己的房子。
「剛住了兩個月,房東就說有可能明年要把房子整租出去,或者就是提高租金。我室友和我商量,想要另外找房子。唉,如果能有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可是買房肯定得跟家裡要,如果給我在北京買套房,光付個首付,家裡的家底就全沒了……」
經濟上的事實已經足夠殘酷,難以言說的某種孤獨感更是。她開始承認自己當初做決定時的天真和衝動,說現在每天上班下班也不過就是兩點一線,累了一天等待自己的不過是冰冷的房間,能噓寒問暖的,不過也就是室友的一句客套話。
我們試圖替她想辦法,O小姐想出了她覺得比較好的方案:
「你要是後悔,大不了再回去就是了!原先那樣的工作,有你爸罩著,也未必就是找不到,而且他們肯定特別希望你能想通了回去,你沒必要跟他們賭這個氣……」
V小姐有點激烈地打斷:
「我覺得我應該不會後悔的。現在,至多只是讓人有點失望有點累,但終歸每一天過得還是充實的,每一天,心裡的情緒都是滿的,跟朋友說說也就好了。可是以前呢?我現在想起來終究只有恐懼了。有時候,看到我們單位裡的另外一些人,覺得自己20年後也不過就是這樣,真的覺得自己何必去把這20年親自活一遍呢?到了這個歲數,所有人都讓我去相親,看著眼前那些油頭粉面的男人,我總是會走神,難道真的要和諸如此類的人一直過下去嗎?總想著至少在感情上是有選擇權的吧,可是幾次相親不成功,就會有人在我耳邊說是我自己的性格問題,不要太挑剔,要學會湊合…… 心裡就像是有一個填不滿的黑洞一樣害怕著。
「我記憶中,從未自己做過任何一個決定。這次我終於下定決心了,說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面臨的現實問題還是從未料到的,但至少我能對自己負責,而且確定每一天都是在進步著的,能這樣,也算是沒有愧對自己的初心了。」
她的表情帶著點苦澀,但我從未見過如此堅定的她。
喝了點東西,我們點了鬆餅吃,軟而香甜。味道就像我們六七歲的時候,曾經在V小姐家分吃的那盒糖果。
走出咖啡館,我們慢慢地散了會兒步,不知不覺間已是入夜時分了。世貿天階大屏幕的亮光照在我們身上,恍如白晝。我們三個像小女孩兒一樣手挽手,仰望著那塊巨大的屏幕,為上面出現的畫面而天真地驚歎著。大城市,總是給人一點微光,引著你飛蛾撲火般地奔過去。
確定自己擁有的,卻想要擺脫;別人敢做的,自己也想要去做;暫時沒有的,都想要去體驗。小時候,從未發覺過我們三個有這樣的共同點,而這一刻,我突然覺得,原來我們從根本上是一樣的人。我們都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一些,選了自己,辜負了其他人。唯一所幸的是,一顆心總算沒有在重複中磨折,依然活躍,不見麻木。
人流如織,大家都漫無目的面無表情地匆匆而過。在人造的星辰下,我們拉著彼此的手,心裡坦然而喜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