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曼莎渡過了難關。她經歷了一年半的地獄般的生活(法律與經濟方面),最後在小鎮另一頭的一套小公寓裡安頓下來。她知道,只有和她的朋友們待在一起,她才有救,而無論如何,她最後終於得救了。為了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她又開始上夜校了。至於她如何付學費的,我也不知道——薩曼莎向來是知道怎麼從牙縫裡省錢的,或者說,她被迫學會了。他們有飯吃,孩子們很健康,有時候甚至很開心。他們雖然年紀小,但經常幫薩曼莎做家務。他們很懂事。一九六四年,弗勒八歲,休吉五歲了。十年後的今天,弗勒就上大學了。不管怎樣,他們還是挺過來了。薩曼莎當然有了變化。她變得非常瘦,直至現在,還一臉苦相。她只靠救濟金過了幾個月,這讓她覺得很丟人。可之後,她又會說,謝天謝地,幸虧那幾個月還有救濟金。也有一些男人喜歡薩曼莎,有時候,她說她想再婚。可不知為何,她總是下意識地與他們保持一點兒距離。她還沒準備好將自己的人生交到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手裡,畢竟,要結婚就得這樣。所以,她仍然保持單身,如今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在當地的一家小公司當辦公室經理,母子三人靠她稅前二百美元的周薪過上了還算寬裕的生活。一九六四年的夏天,充滿了痛苦、改變、失去和艱難,此外,他們還面臨一個非常可怕的問題,那就是他們能否生存下來,即使生存下來了,又如何繼續存活?在一個富裕的社區,若孩子缺少教育會怎樣?這樣的悲慘先例人人都聽說過。不過,她的孩子非常懂事,這也許是薩曼莎教得好。將來的事誰又說得準,你還不是得熬過去,期望著一切都會變好。
米拉並不覺得自己在其中起到了什麼作用。薩曼莎的朋友和她住得很近,而米拉住在貝爾維尤,忙著給傢俱拋光。米拉給薩曼莎的那筆錢(想不到的是,一年半以後,薩曼莎還想著要還給她),是她離宣佈獨立最近的一步。諾姆也明白。他從不提起此事,可是,看到支票簿後的那幾周,他對米拉很疏遠。他看她的眼神很冷漠,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她常常想把此事攤開來說個明白,可是她不敢。她還記得上次他們談起此事時的感覺,害怕諾姆再說什麼,害怕知道諾姆的真實感受,害怕再次體驗那個晚上的可怕心情。他們也就繼續這樣過下去。八月,那幾個年輕的民權捍衛者的屍體找到了,警方開始尋找責任人,這真是徒勞又可笑。也就到此為止了,米拉苦澀地想。她發覺自己的嘴唇緊緊抿著,顯出淡淡的痛苦。她繼續擦拭傢俱。
然而,瑪莎的生活很混亂,在那幾個月,她經常來找米拉——她唯一可以傾訴的人。她的眼裡、笑容裡、聲音裡還滿是大衛的影子,但這並不是愛慕。她對大衛瞭解得很透徹。她知道他傲慢、自私、有魅力、威嚴、聰明、偶爾犯蠢、非常刻薄、小氣。可這些她全都可以接受。「我還能有多高要求呢?」她笑著說。有天晚上,他們在圖書館的複印室裡大吵了一架,他想複印自己準備出版的論文,而她要複印她某一門課的論文,可即便她的論文五點鐘就要交,他也不肯讓她先複印,最後還把它撕得粉碎。米拉驚呆了:「所以你就這麼認了嗎?」
「我揍了他,」瑪莎說,「我朝他臉上打了一拳,還踢了他一腳。」
「那他呢?」
「他還手打我。」她說著摘下太陽鏡,露出青腫的眼睛。
「天哪!」
「嗯,」她繼續得意地說,「然後,他重新把我的論文打了出來,還跟他的朋友愛潑斯坦教授解釋,說我沒按時交論文都是他的錯。我不知道愛潑斯坦怎麼想,他可能覺得我們都瘋了吧。可他並沒有因為遲交而扣我的分。」她又笑了,「那是一場權力的較量,我們一直都在鬥個不停。但我能理解,我承受得了。喬治的問題在於,他從不還手,總是讓我跟自己的愧疚感搏鬥。喬治只會生悶氣。我倒寧願他能在我眼睛上打一拳。」
「天哪,瑪莎!」米拉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正是這種事使她退卻的。
「哼,現在喬治還是那個德行。」瑪莎繼續輕快地說,「你知道嗎,當我想明白我是認真的,馬上就告訴了他我和大衛的事。」
「你是說他能接受嗎?」米拉問。她很驚訝自己能夠如此冷靜。她無法想像這樣的事發生在她自己的生活中。
「是啊。他能怎麼樣呢?他時不時也和他的秘書上床,已經有一年了。每次他留在鎮上過夜,都是和她在一起。我們對對方一直都很坦白。」
「我明白了。」
「可問題是大衛。他太他媽的愛吃醋了,」她得意揚揚地說,「他一想到我和喬治睡覺就受不了。他抱著我說的這番話……好像對他來說,我的身體就是宇宙的中心。我真的覺得是這樣。它簡直要不是我的身體了。但他之所以那樣,並不是出於佔有慾。我們兩人真的是一體的。我不喜歡肥皂,他就不用,他甚至丟掉了我不喜歡的香體露。幾周前,他肚子上長了疹子,他就不想和我做愛,因為不想讓我看見。他希望在我面前是完美的。真的,我們對所有事都有同樣的看法,我們的感覺也息息相通。所以,我們之間的關係很混亂。我們太親近了,我們真的想合二為一,這也就意味著,任何事,我們都不許對方有異議。哪怕最小的意見分歧,在我們之間都像是鴻溝。而我們又都很好鬥,誰也不肯讓步。我覺得生平第一次在男性中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
瑪莎依然容光煥發。那些天,她心裡一直想著大衛,她說他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道。她看上去很精緻,白裡透紅,髮型是簡單的長直髮,著裝簡約,但剪裁很講究。米拉看著她,心裡說不出的羨慕,彷彿正見證著一個奇跡。
「所以他要我和喬治分開。可我不能那樣做。喬治對我很好,我們的婚姻很美滿,我們相互喜歡。而且,我們沒多少錢,剛夠我們共同生活和付我的學費。如果喬治自己過,他會很困窘。」
「大衛也和他的妻子一起過。」
「是啊,可他說那不一樣。他不愛他的妻子。他把她當用人使喚。他很晚才回家,從不告訴她去了哪裡。她在家打掃房間,替他做飯,就算他不回來吃飯,她也不會抱怨,她還要照顧孩子——照顧那個臭小鬼。有一次,我在公園裡『偶遇』大衛,看到他們在一起。哼!不過,我討厭孩子,他們都是怪物,而她糟到不能再糟了。他說他不和妻子同床睡。」說著,瑪莎就像揭穿別人謊話時那樣,粗聲大笑起來,「反正,那段時間他真的讓我很為難,可我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現在,突然另一邊又出問題了。喬治覺得我真的愛上了大衛。我猜一開始他以為我們只是風流一陣,畢竟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比和大衛多,而且我們的關係是一般情人關係不能比的。可是,自從他覺得我愛上大衛後,他突然就陽痿了。那可是喬治啊!那個性愛高手!我簡直目瞪口呆。他無論怎麼弄都不行了!所以,現在除了別的事情(週三我還得交一份關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德國社會主義的論文,真煩人),除了大衛的抱怨和要求,我還得忍受喬治那討厭的消沉情緒。畢竟,這都是我的錯,怪我自己那該死的愧疚感。等等!憑什麼都是我的錯?他開始和薩莉睡覺的時候我怎麼沒有『陽痿』呢?」
她們都咯咯笑起來。
「當然,我他媽的一生都在『陽痿』。沒關係了!」她笑著大聲說道,「你知道嗎,當一個女人真方便!」
「如果你是『陽痿』,那我呢?我都沒有享受過一丁點兒性快感。」
「但你可以自慰啊。」
她們陷入了沉思。
「當女人,真糟透了。」瑪莎最後說。
她離開以後,米拉回想這件事,它就像另一種形式的童話故事。她想像瑪莎和喬治做愛的場景——瑪莎會說,「我可能沒法讓你達到高潮,但我可以很淫蕩地挑逗你」,她在他身邊遊走,翻過去壓在他身上,用手和舌頭愛撫他,而曾經能很快回應的喬治,現在軟弱無力地躺在那裡——米拉想,就像我一樣,不由得原諒了自己。可是,諾姆一點兒都不淫蕩。她想像著瑪莎向大衛繪聲繪色描述著喬治的陽痿,彷彿這是送他的一件禮物,就像用芭蕉葉盛著食物的土著,去取悅那個來到島上的陌生白人。看到這種奇異的東西,他會露出笑容,會眼神發亮,他吃飽喝足,滿足地躺下。他們的問題就都解決了。
可事實並非如此。大衛,親愛的大衛,執拗的大衛變成了一個脾氣暴躁的人。一開始,他怪她騙他,他們為此吵了幾個星期。最後,在一次眼淚汪汪、暴力相向的吵架中,他只得說自己相信她。可之後,他變得非常奇怪,越來越警惕。他開始尖酸刻薄地擠兌喬治。當然,瑪莎堅決地袒護喬治。在經歷了一個半月的激烈爭吵和粗暴性愛(這是瑪莎喜歡的)後,瑪莎逼問他,他終於說出了他的真實想法:如果她的丈夫可以和她生活在一起而不和她做愛,那他就是同性戀者。如果她丈夫是同性戀者,那將她置於何地?此外,他自己也一直有強烈的同性戀傾向。在這種劍拔弩張的關係下,他們迎來了感恩節。米拉一邊聽著,一邊神思游離。他們的關係太激烈了,太投入了。她見過大衛幾次,和他們一起吃過午飯,她也覺得他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魅力。嗯,那意味著什麼呢?她真的有那麼愛瑪莎,因為不能和她上床,所以想和大衛上床嗎?她心裡不是這麼想的。她厭惡這一切。這一切都太荒唐、太可笑了。人們會因為這樣的事死去活來,真是不可思議。他們真的會傷心、沮喪、崩潰,他們會自欺欺人,認為自己的煩惱很重要。
就在聖誕節之前,米拉和瑪莎一起吃飯。
「事情就這麼定了。」瑪莎說,她看起來既陰沉,又高興,「沒有別的辦法,已經束手無策了。我們都會離婚,然後,等事情安定下來——我們不想影響到大衛的事業,我們就結婚。」
瑪莎的表情很平靜,她臉上散發著光芒,然後,又變得陰沉了。
「我覺得很對不起喬治。可他得學會離開我獨自生活。那對他來說會非常難,他什麼都依賴我。但他能應付的。我希望如此。我只能對他深感愧疚。」
「你確定這樣做是對的嗎……」
「當然!」瑪莎超然地說,「絕對是對的!我們屬於彼此。」
然而,她還是等到節日過後才告訴喬治。一九六五年一月初,喬治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