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不只是一個人。她是一種經歷。」塔德在認識瓦爾幾周後如此總結道。
她很高,有將近一米八,骨架很大,豐滿結實。她的嗓門也很大,即便用正常音量說話,幾十米開外也能聽得很清楚。米拉心想,可能她是控制不住吧,並下意識地撇撇嘴。她雖然年紀與米拉相仿,在哈佛卻一點兒都不覺得拘謹。她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在校園裡,任披肩在身後飄揚。她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披肩——西班牙的、希臘的、俄羅斯的和亞利桑那州的。她穿靴子,走路時有點兒內八。她喜歡放聲大笑,和誰都能說上話。有時還會說點兒下流話。
米拉被瓦爾吸引,因為她們年齡相仿,還因為瓦爾似乎擁有她所缺少的經歷和知識。可瓦爾說的話總讓她感到震驚,而且那種直白的、露骨的表達方式,有時會讓她惱火。瓦爾不像別人那樣守規矩,好像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這讓米拉有種微妙的威脅感。她說不清這對她有什麼傷害,但仍覺得有點兒受冒犯。她默默地在心裡把瓦爾的言行歸納為「心直口快,為所欲為」。有時候,在雷曼餐廳待煩了,伊索、瓦爾和米拉會到街對面的托加餐廳吃午飯。米拉叫一杯咖啡,伊索點一杯牛奶,瓦爾則要啤酒——海量的啤酒。即便話題變得很私密,瓦爾也依然會刨根問底,她能把每個話題都引向私密的方向。無論談到什麼,她都會扯到性,而且她說起那些與性有關的字眼時,就如平常語言一樣隨意。米拉能夠忍受「肏蛋」這個詞,因為諾姆常說。但其他更過火的詞就會令她震顫一下,然後緊張地四處張望,看看大家是否和她一樣震驚。
伊索對米拉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或者說,這正因為她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和了無生氣的眼睛,以及那不動聲色地講有趣故事的樣子。伊索打動了她,而米拉本身是個含蓄、內向的人,如今卻有強烈的衝動,想要伸出手去,觸碰她朋友的身體或心靈。可伊索的超然感有點兒拒人於千里之外。伊索可以談論任何話題,但從不談論自己。她會問別人一些私人問題,但都無傷大雅,不會觸怒別人。「小時候你最喜歡的牛仔明星是誰」「你十幾歲時喜歡讀什麼書」或者「如果你有很多錢,想買什麼車」,這些問題總會引發生動的討論,而談話的氛圍往往都是自由的、孩子氣的,感覺就像玩耍一樣,因為他們討論的話題似乎都很幼稚。可是,當說到羅伊·羅傑斯[8]、獨行俠[9]和詹姆斯·阿尼斯[10]時,伊索的一雙眼睛會盯著大家的笑臉,她觀察著、聆聽著,聽到了表面之下的東西。之後,她會說:「我覺得埃利奧特是一個敏感的人,因為恐懼而表現出專橫,因為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不夠男子氣。他傲慢的外表下面,跳動著唐托[11]的心。」她對這個討人厭的年輕人,給予了別人做不到的寬容和理解。
米拉、瓦爾和伊索組成了一個三人組。她們跟凱拉和克拉麗莎也熟識,很喜歡她們,不過她們都結婚了,因而生活方式也會有所不同。也有其他學生穿梭於各種聚會間,但這三個女人之間保持著一種特殊的親密關係。艾娃很少參加哈佛的聚會,但她經常和伊索一起來看瓦爾和米拉,時間一久,她講話越來越自在,也不再偷偷瞄別人了,拜訪的時間也更久了。
米拉也漸漸不再注重自己的外表。她穿著更隨意了些,雖然沒穿牛仔褲,但也是穿休閒褲、柔軟的襯衫或毛衣以及低跟靴。她不再染髮,任由她的頭髮長回原來的暗褐色。走在街上時,也會去看街邊的景色,而不是注意自己的形象。她感覺孤單、孤立,但那種感覺並不算糟糕。如果她能夠愛上一個人,那該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
她把這種感覺告訴瓦爾,可瓦爾對此並無共鳴。
「嗯,你不是有過愛的人了嗎?」
「是吧,我結過婚。」
「對,但你真的愛他嗎,他是什麼樣的?叫諾姆,對吧?我是說,你看著他、和他說話的時候,有沒有愛的感覺?還是那只是一種習慣呢?」
「那是一種安全感。」
「你還想要那樣的安全感嗎?」
她們正在瓦爾家的廚房裡。米拉和伊索過來吃晚飯,艾娃去上舞蹈課了。瓦爾的房間也在一棟三層小樓裡,但那裡的天花板很高,百葉窗很大。房間是白色的,看起來很乾淨,窗台上擺著一叢一叢的植物,有籐蔓類的,有盆栽,窗邊擺了一張低矮的柳條桌。沒有窗簾,只有竹簾子,照進房間的陽光被植物反射出清涼的綠色。兩張矮沙發套著鮮艷罩子,鋪滿靠墊,屋裡還有幾把白色的籐條椅,椅子上鋪著漂亮的綠色和藍色墊子。靠牆擺著一個大書架,牆面掛滿海報、版畫、非洲面具以及木雕人像。
「真漂亮啊,瓦爾,」米拉進去就說,「你是怎麼佈置得這麼漂亮的呢?」
「我們剛住進來時這裡又髒又亂。但克麗絲和我,」她說著摟住女兒的肩膀,「一起磨平牆面,上灰泥,再磨平,然後刷漆。可好玩了,是吧,克麗絲?」
那女孩瘦弱、苗條,長得很漂亮,卻有些悶悶不樂。她輕輕從母親的臂彎裡抽身出來。
「克麗絲正在青春期呢,所以她恨我。」瓦爾笑著說。
女兒的臉漲得通紅,嗔怪一聲:「媽!」就離開了房間。
「磨平、上灰泥、刷漆都是你做的?」
「當然,那又不難。」
米拉跟著瓦爾進了廚房。「我得去切菜了。」瓦爾抱歉地說。
克麗絲坐在餐桌旁,正以低沉而嚴肅的語調和伊索交談。瓦爾和米拉進來時,她們起身慢慢走出廚房。「我們這次談話要保密。」伊索朝瓦爾擠擠眼睛,又回過頭去和克麗絲說話。「沒錯,比如,如果你將十五世紀的佛蘭德藝術和十六、十七世紀的佛蘭德藝術作對比,就可以看出來。那其中表現出對物質和財富的迷戀。他的觀點是,在塵世裡,財富是上層階級的標誌,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加爾文主義被世俗化了,被轉換成了資本主義……」她們邊說邊走出去了。
瓦爾朝米拉扮了個鬼臉:「我那早熟的女兒啊。」
「她多大了?」
「十六。二月份就滿十七了。她在讀高年級了,有點兒早熟。」
「她很漂亮。」
「是啊。」瓦爾切著洋蔥說。
米拉在廚房裡踱步。這裡寬敞明亮,窗台上的植物依著窗戶攀緣。圓桌上鋪了一塊艷麗的條紋桌布,水槽前的地板上鋪著一塊鮮艷的大地毯。一整面牆邊擺著的一米高的擱架上,碼放著幾十種香料,有的米拉連聽都沒聽說過。櫃檯上放著一排排明晃晃的塑料質地、紅紅綠綠的小罐子。
另一面牆上也貼滿了「牆紙」。米拉走過去看了看,發現是從書上或雜誌上剪下來的頁面。有波斯的、印度的,還有中國的,都是些有點兒色情的畫。米拉移開視線,走到窗邊,深深地吸了口氣。「你的婚姻維持了多久?」她緊張地問。
「太他媽久了。」瓦爾正往燉著的肉上倒酒,「四年。他很渾蛋,和其他男人一樣。但我已經不恨他了,不恨他們了。他們也沒辦法。他們生來被培養成渾蛋,我們生來就是天使。我們當天使就是為了他們能當渾蛋。你沒法打破這樣的規則,他們也不能。」她笑著說。
「你是說,你後來一直沒有再婚嗎?」米拉小心地問。
「想不出我為什麼要結。」瓦爾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同時用一個小勺子舀香料。她把香料拌入肉中,轉身對著米拉,「怎麼,你想再婚嗎?」
「我想過。我是說,我以為我會再婚。大多數離婚的人都是這樣想的,對吧?」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焦慮。
「我想是吧,數據統計結果是這樣的,但我認識的大多數女人並不想再婚。」
米拉坐了下來。
「我覺得她們應該很孤獨吧。你不也是嗎?哦,對了,你還有克麗絲。」
「孤獨,就看你怎麼看待它了。就比如貞潔,只是一種心態而已。」瓦爾笑著說。
「你怎麼能那麼說呢?」米拉的聲音尖銳起來,「孤獨就是孤獨。」
「我想,你可能很孤獨,」瓦爾對她笑笑,「可是,你沒離婚的時候就不孤獨了嗎?有時候,一個人不也挺好嗎?你獨處的時候會感到難過,難道不是因為社會告訴你孤獨很可悲嗎?你希望有個人能明白你心裡的每種想法。即便存在這樣一個人,他——甚至她,也沒法完全做到吧?同床異夢才更可悲。我覺得,只要你有幾個好朋友,有不錯的工作,就不會覺得孤獨了。我認為孤獨是愛幻想的人創造出來的,它是某種神秘的浪漫。另有一種說法:當你找到自己的夢中情人,就再也不會覺得孤獨了。這也是禁不起推敲的。」
「你說得太快了,」米拉說,「我跟不上。」
這時,伊索衝進廚房來,大笑著說:「天哪,我的天哪!克麗絲真是了不得,她找出了托尼[12]的很多漏洞。我得叫她去讀他的書,去和書爭,別和我爭,她太能說了!」她往自己和米拉的杯子裡倒了點兒酒,「你怎麼看這件事,瓦爾,你怎麼應付她的?」瓦爾點點頭。她在往一個玻璃量杯裡加奶油。她微笑著簡短地說:「不要理會她。」接著又轉向米拉,「這就是我教育孩子的理論。我對什麼事都有一套理論。」她投給米拉一個優雅而略帶歉意的笑容,米拉不由得有點兒喜歡她了,「其實,克麗絲的問題在於她很害羞。我們經常搬家,她沒有同齡的朋友。我也會鼓勵她出去,但你也知道十六歲、又害羞的女孩子是什麼樣子的。」
晚飯在廚房裡吃——這兒沒有餐廳。
「希望你喜歡奶油芥菜湯。」瓦爾說。
奶油芥菜湯?不過,聞起來還不錯。
「每次做這道菜,我都會想起以前認識的一個人。當時我對他很有好感,但我們在曖昧階段,需要我主動一些。但男人太遲鈍了。總之,事情進展到了那一步。我很緊張,拚命想討他歡心,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這時,克麗絲溜到了她身邊:「又在講男人了?」
「為什麼不能講,他們是人類的另一半,不是嗎?」她母親嗔怪地說。
「男人,男人,男人,」克麗絲用一種略帶嘲弄的聲音說,「我討厭女人們老是談論男人。你為什麼就不能談談資本主義呢?至少我還能學到點兒東西。」
伊索用餐巾紙掩著嘴,咯咯輕笑。
「我已經把我瞭解的關於資本主義的東西全都教給你了,克麗絲,」瓦爾從容地說,「它很簡單,只是一場遊戲,你明白嗎?首先,那些貪婪的人先積累起財富,然後,他們制定了遊戲規則,以保持他們已有的財富,之後就非常簡單了。富人管束窮人,於是富者愈富,窮者愈窮,我也曾經玩過這種遊戲。」
克麗絲不屑地看了母親一眼:「你犯了把事情簡單化的錯誤了,媽。」
「你有更好的解釋嗎?」瓦爾不滿地瞥了一眼克麗絲,揮動著手中的勺子。米拉意識到,母女倆的遊戲開始了。
「我的論文寫好後你可以看一看,」克麗絲說,「是社會學課的論文,那個老師簡直就是一頭蠢豬。他覺得黑人小孩都是牲口,他甚至真的那樣罵他們。他還認為約瑟夫·麥卡錫[13]是位被中傷的聖人。」
「那麼你覺得他也是一隻動物咯,你說他是豬。」
克麗絲朝她母親扮了個鬼臉:「可讓你抓住把柄了。不管怎樣,你一定會覺得我的論文有趣。他肯定會給我打F的。」
瓦爾看著女兒,她的表情溫柔,滿是愛意和心疼。
「劍橋的學校是個恐怖的地方,」她對米拉說,「充滿了階級紛爭。底層的白人試圖控制黑人,於是黑人學生滿懷憤怒,白人也很害怕,就像埋了定時炸彈。誰知道哪天……我希望克麗絲能在它爆炸之前離開那個地方。」
「哦?」克麗絲戲謔道,「我還以為你是個激進主義者呢。」
「呸,胡說,才不是,」伊索說,「你媽自己會向醜惡的東西丟炸彈,但她不想讓你牽扯進去。」
克麗絲聽了很高興:「這可是你說的,不是我。」
瓦爾站起來撤走湯碗。克麗絲也馬上起身幫忙。瓦爾又把另一些菜擺上桌——一碗以奶酪裝飾的菠菜蘑菇沙拉、一份麵條、一份色香味俱全的勃艮第紅酒燉牛肉。克麗絲在一旁協助母親。母女倆沉默不語,但配合默契。桌上還有法式麵包,又上了些酒。克麗絲洗好碗,坐了下來。桌面上飄起陣陣香氣。
「那湯美味極了,」米拉說,「做湯之前你正說什麼來著?你說你很愛那個人……」
伊索咯咯輕笑:「給她講講愛情,瓦爾。」
克麗絲咕噥道:「等吃完甜點再說吧。」
伊索笑得很小聲,幾乎是壓著嗓子笑的,完全止不住。她一邊笑,一邊催促瓦爾:「繼續。」
「我能安靜吃頓晚飯嗎?媽!」克麗絲怒氣沖沖地說,語氣聽起來很嚴肅。
「怎麼說話呢,克麗絲,」瓦爾說,「你今晚怎麼這麼暴躁?」她轉身對米拉說:「沒什麼。他就是喝完湯以後吐了。不是因為湯不好喝,他來的時候已經喝醉了。那些個晚上,你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等著他來,他就奇跡般地來了。你明白那種感覺嗎?」
「不明白,真的。」
「愛情,就是墜入情網的感覺呀!」瓦爾往酒杯裡斟了些酒。
「瓦爾討厭愛情。」伊索臉上帶著頑皮的笑容解釋說。
米拉朝瓦爾眨了眨眼睛:「為什麼?」
「去他媽的。」瓦爾抿了一口酒,「所謂愛情,都是我們臆想出來的,就像聖母馬利亞一樣,就像說教皇是絕對不會犯錯的,國王的神權是不可侵犯的,都是胡說八道,是那些聰明的男人構建出來的。這些東西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麼他們要這麼說。」
「好了,瓦爾,這次就少點兒理論吧。」
「好吧,愛情會使人神志不清。古希臘人就知道這一點。愛情就是通過幻想和自我欺騙來控制理性。你失去了自我,你就失去了掌控自己的力量,你甚至都沒法正常思考,所以我才討厭它,並不是因為我是一個理性的人。我認為凡事都是理性的,用『非理性』這個詞只是說明我們還沒有完全理解這一事物。我也不認為理性與慾望是分開的。一切事物都來自自我中的各個部分,可我們卻覺得自己對其中某些部分的瞭解要比其他部分多。但是愛情與自我沒有關係,從構造上來說,它是獨立於我們之外的一種瘋狂,還有其他許多……」
「瓦爾……」伊索朝瓦爾晃了晃叉子。
「愛情是那些你認為應該發生的事情,是生活中的現實。如果沒有發生在你身上,你就會感到受到了欺騙。你感到無聊而焦慮,因為你沒有遇到愛情。所以,有一天你突然遇到了這個人,你心花怒放,覺得他太迷人了!他是什麼身份根本無所謂。你的愛情如此突如其來,他可能正在與人辯論,可能正在馬路邊切割混凝土,脫掉襯衫,露出曬黑了的後背。這不重要。即便你之前見過他,對他沒什麼印象,可是,在某個時刻,當你看著他,之前對他的看法全部煙消雲散。你會覺得之前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你一瞬間就意識到這一點,在那之前你從沒發現他如此迷人!
「可你突然就發現了。那黝黑的脊樑,那有力的臂膀!當他傾身向前駁倒對手時,那堅毅的下巴,他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那是怎樣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啊!他用手指穿過頭髮,如此漫不經心,連他的頭髮都那麼柔順!」
伊索伏在桌上笑彎了腰。瓦爾正全神貫注地表演,她的神情交織著愛慕與嘲弄。
「還有他的皮膚,天哪,那皮膚就像緞子一般。你坐在那兒,情不自禁想去觸摸他的皮膚。還有他的手!多漂亮的一雙手啊!強壯、精緻、粗大、有力,不管它們是用來做什麼的,那都是一雙漂亮的手。你每看到它們就開始出汗,腋窩都濕透了……」
伊索笑得被酒嗆住了,不得不起身離開。不過,她只是走到了廚房門口。瓦爾並沒有注意到。
「每當你看到那雙手,就會想像它們遊走在你身上。你害怕注視這雙手,因為看著他的手,你的身體就會情不自禁開始興奮,彷彿它們正在觸摸你。在如此美妙的地方,他的手撫摸著你的身體!天哪!你將目光從他手上移開。可那手臂如此強壯、溫柔,造物主造就它們就是去控制、去擁抱、去保護、去安慰的。可同樣是這雙手,也能將你折成兩段,將你推向深淵。這就是有趣的部分,那雙手臂是無法預測的,它們可以撫弄你的身體,也可以將你撕碎……」
「嘖嘖。」米拉聽見自己發出這樣的聲音。
「還有他的嘴!顯得那麼性感、冷酷、飽滿、熱情,好像他能用嘴將你吞噬。可你還是不顧一切地想要它。你甚至渴望它的冷酷。當他張開嘴!我的天,句句箴言!他說的每句話都帶著光環,放射出智慧之光。他要麼滿懷深情,要麼含蓄曖昧;從他嘴裡說出的話都蘊含深意。他轉身對你說『外面下雨了』,你見他眼裡閃爍著光芒,他正在暗示今晚希望和你在某處約會,你在他眼裡看到了激情和慾望,看見了不可抗拒的意志,而那些意志都指向你!或者,他正在談論政治,他的每種看法都好有見地,你不明白屋子裡的其他人為什麼不像你一樣想跳起來親吻他的足尖,他簡直是救世主。當他轉身對你笑的時候,你希望自己縮成一個小球,滾落在他腳邊。當他轉過身去的時候,你感覺好像世界都停止運轉了。你想去死,想拿起一把刀,刺進自己的心臟,站在屋裡大聲宣告:『如果他不愛我,我就不想活了!』他每次把頭轉開,你都會崩潰,你不僅嫉妒其他女人,還嫉妒男人,甚至牆壁、音樂和那該死的沙發上方的版畫。
「好了,你們終於在一起了。你的熱情已經到了極限,你或多或少地知道這一點。你知道,其實是你讓這一切得以發生,所以你不相信它。你一直覺得,是你讓他邀請你喝咖啡、吃晚餐、聽音樂會,或者做其他什麼的,可是,一旦你失去自我控制,哪怕只有一分鐘,那種魔咒就會被打破,你也會永遠失去他。所以,每當和他在一起時,你就很高興,充滿活力,你的眼神有點兒瘋狂卻很迷人,你的行為都很妥當,但行為本身和你無關,你只是在表演,就像某人站在舞台上,表演那個你以為可以借此得到他的角色。你還很害怕,因為你已經有點兒筋疲力盡了,你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可他每次出現的時候,你都撐過來,繼續演下去了。
「大多數情況下,女人就應該微笑、傾聽、做飯。他只花十二分鐘就可以將你一下午的努力塞進嘴裡,你還會愛慕地看著他狼吞虎嚥。再過一段時間,他做了你想做的,和你上床——當然,如果你並不想,那又另當別論了,我沒試過。我只能告訴你我知道的。你讓他上了你的床,一段時間內,一切都很美好。你從沒有過那樣的性生活,他是你遇到過的最佳床伴。這是真的。你們沉浸在愛情的溫暖中,你們做愛、吃飯、交談,一起散步,不分你我。你們水乳交融,被溫暖的、熱情的、鮮艷的色彩環繞著,一切都如此順利,你隨波逐流,感覺自己的人生從未如此幸福。你們心心相印,鍾情彼此,即便他在另一個房間,他覺得冷你也能感覺到。每一次你觸摸他的皮膚,或者他觸摸你的皮膚,都像觸電一樣,彷彿你身體裡帶著閃電,彷彿你們都是宙斯。」
米拉聽得目瞪口呆。伊索回來了,又往杯子裡添了酒,但她什麼話也沒說,似乎在咧著嘴笑。克麗絲坐在那裡,低著頭,用叉子撥弄著食物,表情木然。瓦爾完全陶醉了。她剛做了飯,又喝過酒,臉微微有些發紅,她高舉起酒杯,不住地比畫著,兩眼盯著伊索上方牆上的某處。
「這個時候你不會去想賺錢啦、上學啦這些討厭的俗事。你的感官和內心似乎緊緊相連,這就是生命的全部意義,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有幾個月,你都處於這種狀態,逃課、失業,或是被趕出家門,等等。這都沒什麼,因為除了愛,什麼都不存在。你開始妄想,覺得全世界都在和愛人們作對。你覺得這一切太不公平了,覺得其他所有人都麻木、愚蠢、冥頑不靈,不懂生命的熱情。
「然後有一天,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你們坐在一起吃早餐,你昨夜宿醉未醒,看著心愛的人坐在對面,英俊瀟灑、金光閃閃,你的愛人張開他那玫瑰花苞一樣的嘴唇,露出白得耀眼的牙,接著,他說了一些愚蠢的話。你的整個身體僵住了,心裡一涼。你的愛人從沒說過這樣的蠢話。於是你定睛看著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讓他再說一遍,他就又說了一遍:『外面下雨了。』你向窗外望去,晴空萬里。你說:『不,外面沒有下雨。也許你該檢查檢查你的眼睛,或者耳朵。』你開始懷疑他的所有感官。一定是他的感官一時出了問題,才會犯這樣的錯誤。即便如此,這個錯誤也不應該影響到愛情。難道鎖、隱形眼鏡和助聽器會成為愛情的障礙嗎?你安慰自己,只是宿醉未醒而已。
「可這僅僅是開始。因為從那以後,他不停地說出蠢話。你則一次次吃驚地看著他,我的天哪,你知道嗎,你突然發現他瘦得皮包骨!或者無精打采,或者很胖!他的牙齒東倒西歪,他的指甲很髒。你突然發現他會在被窩裡放屁。他真的不瞭解亨利·詹姆斯!這陣子他一直說他不瞭解亨利·詹姆斯,你曾經還以為,他對詹姆斯那番奇談怪論體現了他卓越的見識,可是你突然發現,他是真的不懂。
「這還不是最糟的。因為在那幾個月,你曾把他當作下凡的神仙來崇拜,而他也一直相信自己就是神。現在,他正趾高氣揚地走來走去,他自負、盲目、遲鈍,就像所有被你唾棄的男人一樣,可這一次,是你的錯!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都是你!天哪,是你造就了這個怪物!這時你會想,他也參與製造了你的幻覺。若沒有他的合作,你一個人也不可能完成。你因為自欺欺人而討厭自己(你告訴自己,你自欺欺人是因為他,不是因為愛情),你又因為他相信了你的欺騙而討厭他,你覺得愧疚、自責,於是你試著慢慢地解脫。而現在,你轉而試圖擺脫他。可他緊抓不放,他不明白,你怎麼會想要拋棄一個神呢?他拯救了你,這可是你說的。他是你迄今為止最愛的人——那是什麼時候說的來著?他一直對你的話深信不疑,可事到如今,你還能說什麼呢?他又不是你最愛的人了?可他是啊,曾經是。『所以,這個時候,』他明智而審慎地點著頭說,『我也沒辦法了。好好想一想。我漸漸習慣了你的存在,可能女人不喜歡那種感覺吧。』你能說什麼,才不會徹底摧毀他那脆弱的男性自尊,才不會令他把你當成一個受騙的傻瓜或者騙子呢?」
瓦爾停下來喝了口酒。米拉屏息靜氣,直直地盯著她:「那你是怎麼做的?」
瓦爾放下酒杯,以最平淡的語調說:「當然,他們會覺得你一定是有別的男人了。你知道嗎,他們唯一能理解的東西就是主權。如果你拋棄了他們,那簡直太不可思議、太傷自尊了。如果你投進別人的懷抱,那雖然很糟糕,但還可以理解。他們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不如別人的地方。而且,對於他們來說,被你拋棄也並不意味著世界末日,他們不會一個人面對孤獨,你也不過是又一個水性楊花的婊子。就是這樣,遊戲就是這樣玩的。你一定得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愛過,」米拉猶疑地說,「如果說曾經愛過,那時候也還很年輕……」
克麗絲同情地看著米拉,轉身對母親說:「媽,不是每個人都和你一樣。」
「他們當然跟我一樣,」瓦爾歡快地說,「他們只是暫時不知道而已。」
瓦爾就是這樣的思考方式,總是很絕對,沒必要再和她爭執。而且,她常常是對的,讓你不得不忽略她的傲慢。那是她的一部分,就像她坐著時喜歡比手畫腳,抽煙時喜歡把煙夾在指間在空中揮舞一樣。時間一久,你就會覺得,瓦爾那放肆的言行其實是無害的。比起其他人,她並不見得更愛將自己的觀點強加給別人。她只是大聲地說出自己的觀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