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8

瓦爾到了芝加哥之後,從機場坐公共汽車到了地鐵站,再換乘地鐵到克麗絲住處附近。出了站,她往克麗絲的公寓走,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事發地點是在這兒?還是這兒呢?在美麗的五月的下午,那條街看上去很漂亮。街邊綠樹成蔭,女人們推著嬰兒車出來散步。克麗絲坐在昏暗的客廳裡,一個叫莉薩的朋友陪著她。一看到母親來,她就跑過去,緊緊地抱住她,她們就那樣抱了好一會兒。

「你看起來還好。」瓦爾看著她的臉說。

「我還好,」克麗絲笑著說,「昨天晚上,我去了伊夫琳家,她對我很好。她是我的老師,是英語專業研究生。她可好了,媽咪!她說,我是她知道的今年第十五個被強姦的女孩。光今年啊!她整晚都陪著我。我情緒不太好,她給了我蘇格蘭威士忌,」克麗絲咯咯笑著說,「我還真的喝了!」克麗絲轉向莉薩,「還有莉薩,我在伊夫琳家給莉薩打電話,她馬上就趕過來了。她們都對我很好。伊夫琳幫我洗了澡,還在洗澡水裡放了上好的浴液,會冒泡,還有香味。之後,她讓我坐下來,幫我梳頭,梳了好久。她還陪我聊天。她給我做了三明治,送我上床睡覺,就像你在這兒一樣。」她說著說著,聲音有些嘶啞,又一把抓住母親。

「我們過來收拾克麗絲的東西。」莉薩說。

「好的。」瓦爾坐了下來。克麗絲匆匆去了一趟廚房,給她端來一杯咖啡。

瓦爾講到這裡就停了。「對於這件事,我們要怎麼做,她好像明白了。好像我們都明白了。我一直在為克麗絲做一些事,她也一直在為我做一些事,但我們所做的不同。」

瓦爾問了克麗絲事情經過,不時打斷她,詢問每個細節,聽不清楚的地方,就會打斷再問。她認真地聽著。克麗絲講了很久。莉薩走了,她還有約會。外面的天色暗了下來,克麗絲開始緊張地四處張望。

「好了,」瓦爾起身說,「收拾行李,親愛的,我們去住賓館。」

如此簡單的解決辦法令克麗絲很高興。只要媽咪在這兒,就一切都好。媽咪會照顧她的。她們鎖上房門,走到街上,每人拖著一個小皮箱。克麗絲挽著母親的手臂。她們就這樣沿街走著,克麗絲向母親靠過去,緊緊地貼著她。走到十字路口,瓦爾攔下一輛出租車,去了一家專供女性的賓館。入住後,她們換上了睡衣,瓦爾從行李箱裡拿出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她們坐下來聊天。到她們更衣準備去吃飯時,已經理清了事情的所有細節。因為克麗絲還要上學,而且很快就要回家了,所以他們安排她早日出庭。瓦爾迅速地安排好了這一切。她們明天一大早就回克麗絲的公寓打包。她們一路上買好包裝箱。打包要花上兩天時間,帶不走的東西就托運,瓦爾給托運公司打了電話。一切都安排好了。三天後,克麗絲就要出庭了。她們拿不準打官司要耽擱多久,所以計劃完事後次日就走。瓦爾打電話給航空公司訂了機票。這天,克麗絲還要去銀行取錢,然後請伊夫琳吃飯。克麗絲的狀態還不錯。她不停地擁抱母親。一切都有序進行的感覺真的很好,知道自己在哪兒,今天幹什麼,明天幹什麼,後天出庭,大後天回家……克麗絲開始有了安全感。

瓦爾給自己倒了杯蘇格蘭威士忌,問克麗絲要不要,但克麗絲笑著說:「我今天可沒被強姦。」

瓦爾坐在床上說:「我還有一些事要問你。醫院給你注射鎮靜劑了嗎?你情緒失控時,他們有對你採取什麼措施嗎?」

沒有。

「他們給你做梅毒和淋病檢查了嗎?」

沒有。

「警察有說過,如果他們沒有抓住那個人,會對你提供什麼保護嗎?」

沒有。

瓦爾往後靠了靠。克麗絲有點兒緊張,往母親身邊靠過去。她們一起躺在床上,克麗絲蜷縮在母親懷裡。

「會出什麼事嗎,媽咪?」

「沒事,」瓦爾說,可她的聲音很生硬,「我們回劍橋再去檢查。會沒事的。」她輕拍著她的孩子。然後,她又換了一種語氣:「克麗絲,你試著反抗過嗎?」

克麗絲猛一抬頭,睜大了眼睛:「沒有!你覺得我應該反抗嗎?」

「我不知道。你想想,假如你推開他,從他身邊繞過去,或者大喊,會如何呢?」

克麗絲默然:「不知道。」她又想了很久,最後說:「當時我太害怕了。」瓦爾說:「當然。」然後抱了抱她。可是,過了一會兒,克麗絲若有所思地說:「媽咪,你知道嗎,我還有一種感覺。你還記得有一次我走在馬薩街上,那個中年男人停下車叫住我的事嗎?當時,我直接走下人行道朝他走了過去。他問我想不想當模特兒,我說不想,但我受寵若驚。他說他開了一家模特兒公司,如果我上車去,他就給我他的名片,我可以去他辦公室找他。雖然小時候你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不要上陌生人的車,可我還是上去了,我鬼使神差地就上去了,好像他說了我就得照做一樣,好像在他和我說話的那一分鐘,我喪失了自己的意志似的。還記得嗎,我和你講過的?當時倒沒出什麼事,因為還沒等他開遠,我就下車了——你還說幸虧馬薩街總是堵車,記得嗎?」

瓦爾點點頭:「那時你大概十四歲。」

「沒錯。這回也有相似的感覺。就像我們坐在家裡,看著塔德那副嚇人的樣子時一樣。感覺好像我們如果做些什麼,比如把他扔出去或者報警,就是犯罪似的。別人不會說那是犯罪,但我們卻會那麼覺得。我們感到很不舒服,就好像自己沒去做本來應該做的事似的。」

「在那件事上,我覺得我們的做法是對的。」

「是啊。你覺得你不得不忍受這些。可為什麼我也覺得不得不忍呢?你知道嗎?」

「說說看。」

「這回也有那樣的感覺。好像他有權利那麼做似的。好像,只要他襲擊了我,我就無可奈何似的。你知道嗎,就像電視或電影裡那樣。女人從不反抗,從來不。她們哭泣、尖叫,等著某個男人來救她們。或者,就算她們做了些什麼,也沒有用,那個男的會抓住她們,情況會變得更糟。但我當時並沒有想那些。只是我有這麼一種感覺而已。好像我真的無可奈何。我很無助。我被徹底打垮了。好像他有將我打垮的力量。哦,還不只是這樣。他說他有刀,我害怕極了,只能相信他。我失去了勇氣,媽咪。」她說到這兒站了起來,好像發現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似的,「我一直都很有勇氣,你知道的,我經常和老師爭論。可是,那天晚上,我一點兒勇氣都沒有了。」

瓦爾用手攬著她,倆人聊了很久。克麗絲在母親的愛裡平靜下來。母親談到調節、勇氣和常識。她告訴克麗絲,在當時的情況下,她已經做了最明智的選擇。

「我一直在想,他會不會劃傷我的臉,」克麗絲說,「其他的我倒不擔心。」

接下來的幾天,她們都忙著收拾克麗絲的行李、打掃公寓。走在街上時,克麗絲仍然挽著瓦爾的手臂;儘管屋裡有兩張床,克麗絲還是每晚都和母親一起睡。瓦爾接過了收拾和打掃的活兒,同時也監督克麗絲整理東西——其實大多是瓦爾一個人做的。可是,克麗絲覺得瓦爾有點兒不對勁。她覺得瓦爾很緊張,好像將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似的。瓦爾表現得過於鎮定了。克麗絲跑進跑出,給她端茶、倒咖啡,端奶酪或餅乾。她對母親臉上的每個表情都很警覺,時不時跑過去抱著母親。「好像是她在保護我似的,」瓦爾對我說,「好像她覺得自己必須這麼做似的。」

她們走在街上時,瓦爾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有時候,有車停在街中央,車裡的男人會衝著克麗絲喊:「嘿,小妞!」克麗絲的確很漂亮。她貼著母親,幾乎是躲在她身後,希望他們趕快走開。當然,她已經習慣了,因為從十三歲開始她就常常碰到這種事。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會徑直走過去,不理睬他們。當她問母親該怎麼辦時,瓦爾說:「讓他們肏自己去。」克麗絲很吃驚。「想玩玩嗎,寶貝兒?」有些男人從她身邊經過時,會這麼對她說,她就扭頭不看他們。此刻,貼著母親,她明白了。那是強姦,強姦,強姦,她知道瓦爾也心知肚明。她試著反抗,在心裡說了一遍又一遍:「肏你自己去吧!」一天晚上,她們去餐館吃完飯回家時,瓦爾大聲說出了那句話。當時,她們手挽手從兩個年輕男人身邊經過。

「嘿,姑娘們。」其中一個說。

「要逍遙一把嗎?我們帶你們去快活快活。」

「肏你們自己去吧!」瓦爾說,拉著克麗絲匆匆走過去。

回賓館的路上,克麗絲笑了一路,但她笑得有點兒歇斯底里。

出庭的日子到了。她們只得乘公共汽車去。她們經過了一些克麗絲沒去過的地方。克麗絲一邊眺望窗外,一邊瞄著母親的臉。母親的神色令她有些擔心。車窗外有許多黃色的建築。每棟建築都帶一個混凝土庭院,庭院周圍是高高的防風柵欄。這些一定是為黑人建的,因為院子裡面全是黑人,有幾十個,他們就站在那裡往外看著。克麗絲看了看瓦爾,又看向車外。她也感覺到了。一股仇恨的浪潮從那些面孔中湧出來,淹沒了公共汽車,那是一束恨意的激光,凡是被它照到的東西,都會被摧毀,公共汽車、街道、小轎車——所有的一切。

「戴利知道怎麼制伏這些黑人,」瓦爾憤憤地說,「他真的很擅長。給他們修一堆監獄,讓他們住進去,假裝他們是自由的,把他們困在那裡,給他們發救濟金。但凡看過神話故事的人都知道,如果你有一條龍,你就算把它鎖在地牢裡它都會跑出來,摧毀整個國家。我估計戴利從沒看過神話吧。」

克麗絲感到一陣戰慄:「媽咪,你覺得他們恨我們嗎?」

「為什麼不恨?如果我是他們,我也會恨。你會嗎?」

克麗絲又是一陣戰慄,沉默不語。

「怎麼了?」

「那個男孩……強姦我的那個……米克……也是黑人。」

「是嗎?巴特也是。」

克麗絲放鬆下來:「那倒是的。」

瓦爾和克麗絲走進警察局時,大家都轉過頭。男人們上下打量著瓦爾,但他們的目光在克麗絲身上停留得更久。瓦爾身體緊繃,克麗絲把母親抓得更緊了。瓦爾在看著什麼,克麗絲循著她的視線看去。她在看男人們的臀部。穿著不合身的警服,他們的臀部都顯得又寬又難看,每個人腰部都別著一個槍套,裡面插著一把槍。他們走路一搖一擺的,褲子因為武器的重量而下墜。就像兩個睪丸和一根陰莖。只要別人看得見他們武器的份量和尺寸,他們就不在乎自己的模樣多麼醜陋。瓦爾的嘴巴扭曲著。

她們終於找到了審判室。可剛一進去,克麗絲就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他在那兒,」她倒抽一口涼氣,盯著一個後腦勺看,四下環顧,「不,他在那兒!」她不住地念叨著。於是瓦爾說:「我得走開一會兒,到前面去去就來。」她說著站起來,和站在屋子前面的那個男人說了幾句,然後叫上克麗絲,帶她去了另一間屋子。那是一間休息室,又長又窄,兩邊靠牆擺放著幾個存衣櫃,中間是幾張長椅。屋裡還有幾扇大窗戶,可以看到外面街道上繁茂的枝葉。她們還聽到狗吠,附近有很多狗在叫。她們坐在那兒抽煙。半個小時後,克麗絲蜷縮在一張椅子上睡著了。偶爾會有警察經過,懷疑地瞥她們一眼。瓦爾猜,男廁所或許就在休息室的某一端。

三個小時後,兩個穿便衣的男人匆匆進來,向她們走來。他們掃了她們一眼,其中一個男人指著克麗絲問瓦爾:「她就是那個嗎?」

「那個什麼?」瓦爾火了。但他們沒有理會她。克麗絲站了起來。她看上去很年輕,不像十八歲,倒更像十五歲,睡了一覺後,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她睜大雙眼。兩個男人坐了下來,手裡都拿著文件夾,上面夾著紙和筆。他們隨意地問了幾個問題,卻幾乎不等她回答。瓦爾面色很難看。克麗絲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她溫馴地小聲回答著他們的問題。他們與她爭辯時,她也不堅持。他們不停地刺探、盤問,想讓她更改陳述。她好像沒有察覺到他們真正的用意,眼睛眨巴著,老老實實地一一作答。她不改口,但也不生氣,也不回擊。於是他們開始威嚇她:「你別以為我們會相信你說的,你可和他在那兒坐了一個小時啊!」「他說你是她的朋友。他還知道你的名字,來吧,姑娘,說實話吧!」

瓦爾明白,他們是在試探克麗絲是否可以勝任證人,可她也明白,遇到像這樣的案子,他們必須這樣做。那個男孩只是一個孩子,不是「富二代」,沒有好的律師,也沒有人花高價錢贖他出去。他們問了克麗絲一個問題,可她剛回答到一半,他們就打斷她,然後又問下一個,她還來不及回答,他們又問了第三個問題。克麗絲很冷靜,非常冷靜。儘管她看著他們,可又好像完全無視他們。她開口回答問題,當他們打斷她時,她就禮貌地停下來,聽著,思考一會兒,接著回答下一個問題。當他們又打斷她時,她就停下來看著他們,面無表情,一副恭順的樣子。自始至終,他們一次都沒叫過她的名字,就好像她沒有名字似的。她沉默時,他們就又開始問她一些之前問過的問題。她看著他們,就像一個乖巧的機器娃娃。然後,她開始回答,聲音很平靜,很冷漠,她的回答還是和之前一樣,眼睛一眨不眨。

就這樣過了大概十五分鐘,其中一個人忽然轉向瓦爾:「你是她母親?」

她怒視著他們:「那你們是誰?」

他停頓片刻,看著她,好像她瘋了似的。他憤憤地衝她說了些什麼,就轉向克麗絲。

「等一下,」瓦爾從包裡掏出一個小本子,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再說一下你的名字和職位。」

那人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他又說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菲特,他的職位——助理律師。

「還是個欺負人的律師,我把這點也記下來了。」瓦爾說。

那兩個男人盯著她。他們相互說了幾句悄悄話,就起身離開了。克麗絲坐回椅子上,又睡著了。瓦爾看著那兩個男人。那個律師很年輕,她猜,也就三十出頭吧,如果他的行為不那麼醜陋的話,也算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他們走到門邊,停下來又商量了一番。那個律師朝瓦爾走過來,一臉憎惡地看著她。

「女士,你知道那小子說什麼嗎?他說她是他的朋友,懂嗎?他說她是自願的。你也許覺得很震驚,」他嘲笑道,「不過,很多漂亮的白人小公主就想嘗嘗小黑肉的滋味。」他說完,合上文件夾出去了,另一個男的也跟著出去了。

瓦爾走到窗邊。狗一直在叫,叫個不停。這叫聲好像是從她們所在的這棟建築裡傳出來的,這裡一定有個野狗窩。她站在窗邊,抽著煙。她想到那個律師,不知道他在家是否也是這副嘴臉。他看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像看犯人一樣嗎?面對奶油燉雞,他也會詢問一番嗎?瓦爾知道她現在的處境已經失控了,已經無法回頭。她也不想回頭,因為回頭就意味著欺騙自己,意味著否認她看到的事實,這些事實圍繞著她,無處不在。

又過去幾個小時,瓦爾和克麗絲都餓了,卻不知道她們能不能先找地方吃飯。煙抽多了,有點兒反胃。終於又進來一個男人,也是著便服。他走路的姿勢大義凜然,好像覺得他在自己小小的世界裡很有威嚴似的。瓦爾還站在窗邊,他朝瓦爾走過來。他皮膚黝黑,身材頎長,比之前那兩個人斯文得多。

「你是被強姦人的母親嗎?」

「如你所說,那個被強姦的,就是我女兒——克麗絲蒂娜·特魯瓦克斯。你是誰?」她又拿出了小本子。

他說了名字,她記了下來:助理律師卡曼。

他開始問她問題,和之前那個人問的一樣,但更有禮貌一些。她說:「另一個人,就是剛才那個畜生不如的人,已經問過了。」

律師解釋說,他還得再問一遍。

「那幹嗎問我?問克麗絲啊。她才是當事人。」

他朝她走過去。克麗絲獨自坐在椅子上,看起來嬌小又脆弱,她那單薄的身體蜷縮著,長髮披在肩上,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律師又開始盤問了,不過他比之前那兩個人溫和多了。他也沒有叫克麗絲的名字,但他顯得很同情她。

過了一會兒,瓦爾才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她惹毛了菲特,所以他拒絕接手這個案子。卡曼來之前,也有人警告過他要當心她。她失聲大笑,卡曼不安地看了看她——她可是惹毛過菲特的!

問完問題後,卡曼就離開了,走時說他還會回來。這時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進來。是警察。原來是漏了一道程序,克麗絲尚未指認那個男孩。那男孩不在那裡,她得從一群人中把他指認出來。人們就這麼進進出出的,但更多時候她們只是乾等著。已經是下午,太陽西斜。狗還在不停地吠。有幾個警察進來,粗魯地叫克麗絲下樓,瓦爾跟了出去。

「在那兒。」一個警察指著某個房間說。

「不會吧,你們不能這樣!」瓦爾大叫。他們都看著她,她看得出來,他們已經聽說過她了。

「房間裡沒有隔板,你們不能讓他們就這麼直接見面,」她說,「你們得照章辦事。」

他們轉過身去,推了推克麗絲。

「克麗絲!」瓦爾大叫一聲,但克麗絲轉過身,茫然而怨恨地看了她一眼,就走了進去。瓦爾站在她身後,警察堵在了門口,好像防著她跟進去似的。瓦爾往裡看了看。克麗絲背對著她站著。六個黑人男孩站成一排。一個警察厲聲對他們發出口令。

「向右轉!向前看!向左轉!」

那些男孩轉過身,看起來沒精打采的,他們的手臂肌肉發達,其中幾個背上還有傷疤。她想,他們心裡也明白。要是警察用那種口氣和她說話,她肯定會衝過去給他們一下。可作為白人女性,她還有點兒特權,所以,他們只會把她打暈,或者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扭送到精神病院。對這些黑人,他們可就不會這麼客氣了。那些男孩轉過身,他們眼神麻木,甚至都不敢流露出怨恨。那天她見到的所有警察,都是白人。

克麗絲對其中一名警察說了些什麼,然後走出來,挽起母親的胳膊。瓦爾明白了,克麗絲也知道她明白。克麗絲是在告訴她,你千萬別攔著我。我一定要了結這件事,否則我以後走在街上都會害怕。你就讓我做該做的事吧,我不在乎流程是否合法。

她們又回到了休息室。

過了一會兒,卡曼進來了,他建議她們撤訴。克麗絲震驚不已,他們為此爭執了一個多小時。那個男孩好像堅稱她是自願的。卡曼的語氣聽起來就好像這已經是最後的結果,已經是最高法庭的判決似的。他解釋說,克麗絲並未受傷,這一點很不妙。他認為(他翻了翻筆錄),她身上只是有些瘀青——至少筆錄時她是這麼說的。在沒有受傷的情況下,她們最好的辦法就是告他毆打,而毆打罪只能判六個月。可那個男孩一口咬定她是他的朋友,所以卡曼覺得事情很不好辦。他一直勸瓦爾讓她撤訴,看都不看克麗絲一眼。克麗絲目光呆滯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那個男孩還另外被控兩宗毆打罪和一宗強姦罪——那件案子裡,真的有刀傷。因此,無論如何他肯定會入獄。

克麗絲看著他說:「不。」

他勸了又勸。克麗絲就是不答應。於是,律師說他不想受理這個案子了。

瓦爾怒氣沖沖地說:「如果你不受理,我會請民事律師起訴政府。也許最好是買一支槍,打死那小子,我女兒走在街上才會覺得安全。」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肯定,非常肯定,她絕不會殺人。他表現得很得體,始終用勸解的口吻,但一直在同她們爭論。克麗絲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他一直看著瓦爾,但瓦爾也不會改變態度。她不會說一句影響克麗絲的話。克麗絲始終拒絕。

「好吧。」他歎了口氣。瓦爾想,還真是諷刺。他不願意為了克麗絲接下這個案子,是因為他不想看著克麗絲在法庭上被羞辱。他竟然毫無保留地相信那個男孩。那男孩沒有對任何細節提出異議。他並未否認他從兩輛車中間跳出來,把她摁倒。沒有人提出看克麗絲身上的瘀傷,可她身上確實有,肩膀上有一道又深又大的傷痕,擦破了好幾層皮;脊椎邊還有一道傷口,不大但是很深,都流血了。沒有人詢問這些。瓦爾想,只有男人才會相信,一個女人被那樣對待了還能樂在其中,從強姦者身上獲得滿足。她在男作家寫的小說裡也讀到過類似的描述。服從,是的,他們就是被服從的對象。國王、皇帝和奴隸主也是被服從的對象。常見的描述還有詭計多端,女人和奴隸不就是以此著稱的嗎?

她心中暗潮洶湧。克麗絲領她去了審判室,讓她坐下,騰出一隻手攬著她。瓦爾在咕噥著什麼。審判室裡不允許抽煙,可只有抽著煙,她的精神才不至於崩潰。她仍在不停地咕噥著。她們周圍全是男人:警察、律師、罪犯、受害者。他們在一旁看著訴訟過程。瓦爾咕噥的聲音越來越大。有人回過頭看她。法官和律師對待黑人和白人的方式有很大的差異,太明顯了。瓦爾不由得想,這並非憑空出現,壓制住他們所有人的。這是有原因的。

「愚蠢的性別歧視,」她說,「還有種族歧視!」克麗絲攬著她的肩,輕輕拍拍她。

「沒事的,媽咪。」她在瓦爾的耳邊輕聲說。

「殺,殺,殺!你只能這麼幹!他們人太多了,」她對克麗絲說,「你赤手空拳是打不倒他們的。你需要武器。殺!」

克麗絲親了親她,把臉頰貼在她的臉上。

「我們得炸死他們。沒別的辦法了,」瓦爾說,「我們得把他們捆在一起,一次幹掉。」

輪到審理她們的案子了。有人傳那個男孩進來。卡曼朝她們走過來。他表情和善,一副關切的樣子。但他仍然是一頭性別歧視的蠢豬。他說話的時候,瓦爾一直用手摀住嘴,以免衝他吼出聲來。克麗絲緊緊拽住瓦爾的胳膊肘。她在央求母親別吼。這時瓦爾聽到了卡曼在說什麼。他在提醒她們,克麗絲將會遭受羞辱。他在試著緩和這件事,可同時,他又暗示,這是她們自找的。「你確定要這麼做?」他問瓦爾,「我們還有機會撤回。」

瓦爾把手從嘴上拿開。她厭惡得嘴巴都扭曲了:「小黑肉,你在休息室裡是這麼說的,對吧?」

卡曼吃了一驚。他一臉嫌惡地看著她。

「她要是想和那個小黑肉上床,大可以在自己舒服的床上,沒必要在街上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如果你覺得我們擔心的是她的清白或貞潔,那你就錯了。我們是在捍衛她的安全,是在爭取她生存於這個世界上的權利。一個充斥著『你們』——滿是男人的世界!」她說完了。他一臉困惑和驚恐,眉頭皺了起來。他覺得,她可能是瘋了,她很可怕,很可憎。可他是一個專業人員,不能跟她一般見識。於是,他走回律師席,繼續翻他的文件。公設辯護人,一個身材高大、臉膛發紅的愛爾蘭人問道:「下一個是誰?」卡曼小聲地應了幾句。

「哦,米克啊!」辯護人笑著說。他的笑容說明了一切,眼中閃過的那一抹邪惡,那種心領神會,那種樂在其中表露無遺。那些乖乖女就愛偶爾扮演一把小蕩婦。「別逗了,你不會是要接這一個吧?」他笑著問卡曼,「你開玩笑吧,這小妞的褲子那麼性感。」

那男孩被帶進來了。他很年輕,看上去不到十九歲,但其實已經二十一歲了。他長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他的體格比克麗絲高大,看上去比她健壯,但還遠遠算不上魁梧。他掃了克麗絲一眼,可她並沒有看他。她站在那兒,縮成一團,看上去那麼弱小,長長的頭髮散落在瘦削的臉龐邊,眼窩深陷。

法官問克麗絲事情經過,她簡短地講述了一遍。審判室裡,那個愛爾蘭律師站在他的當事人身後,隱約能看到他的側臉。他正燦爛地笑著。

法官轉身面向那個男孩。公設辯護人手持文件夾,正準備打開,以反駁控告。他準備得可真夠充分的。

「你認罪嗎?」法官問那男孩。

「認罪。」那男孩說。

就這樣審理完了。雙方律師都很驚訝,但都平靜地合上了文件夾。只有克麗絲一動不動,直到法官宣佈那男孩因毆打罪被判六個月監禁,她才用一種微弱而顫抖的聲音說,她對美國的公正期望過高了,她學了多年的法律,本想將它作為終生的事業,可今天的遭遇,粉碎了之前的一切嚮往。她身材瘦小,看上去很年輕,聲音尖細而飄忽不定。他們讓她說完了。法官敲響小木槌,宣佈審理下一個案子。然後他們便對她置之不理了。畢竟,她算什麼呢?

克麗絲顫抖著回到母親身邊。就這麼結束了,就這麼判決了。一個黑人男孩,完全信奉他的文化並按照這種文化行事,被判了六個月的監禁。當然,他身上還背著其他的罪名。他的餘生也許都要在監獄裡度過。他會帶著痛苦和仇恨進去。她說要和他做朋友,他相信了她。就像其他男人一樣,他覺得自己被一個女人背叛了。他只記得這一點,剩下的都不記得了,不記得他跳出來,不記得他掐著她的咽喉。他只會記得,她捉弄了他,他卻相信了她。經過克麗絲這件事,總有一天,他會殺了另一個女孩。

瓦爾坐在那兒,想起在樓下的時候,她還同情那群接受指認的黑人男孩,此刻,那種同情已經消失了,永遠不再有了。他們的膚色是黑、是白,還是黃,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是男性與女性之間的對抗,至死方休。那些站在那裡的白人男性,寧願讓克麗絲成為犧牲品,卻不去質疑一個他們由衷蔑視的人種的男性。那麼,他們是怎麼看待女性的呢?怎麼看待他們自己種族的女人?又是怎麼看待他們自己的妻女?

她僵硬地站起身,彷彿骨髓已經被抽乾了。克麗絲攙著她走出房間,好像她是個殘疾人似的。她們回到了賓館。克麗絲付了房費,叫了一輛出租車。可是,好像諸事不順。前台那個男的為了一些事和她們爭論不休,出租車司機嫌她們行李太多,乘務員朝瓦爾吼道,如果她女兒不穿上鞋,他就要把她們丟下飛機。無論看向何方,她們都能看到那些肥大的藍褲子、槍套和手槍,以及像那些律師一樣,西裝革履、穿戴整齊的男人,他們看起來文質彬彬,從不當著女性的面說髒話,去餐廳吃飯的時候還會為她們拉開椅子。瓦爾一直在想,他們也有自己的女兒,心情好的時候還會陪她們玩耍。他們也有兒子,但又會如何教育他們呢?她如此想著,微微戰慄。

回去的路上,克麗絲一直在照顧瓦爾。一回到家,克麗絲就崩潰了。她蜷縮在沙發一角,一聲不吭。除了母親,她不能忍受任何人待在她身邊。她躺在母親的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她總覺得自己聽到了奇怪的聲音,不斷被驚醒。她試著看書,卻無法集中注意力。她每天坐在鏡子前,用指甲剪剪分叉的頭髮,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就算有人來,還是她喜歡的人,比如伊索、凱拉、克拉麗莎、米拉,她也心不在焉地坐著,很少和她們說話;對母親說話的語氣也很沖,要麼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鎖上門。瓦爾叫她幫忙做飯或打掃,克麗絲有時會聽話,可經常是一轉頭人就不見了,最後發現她已經倒在床上睡著了。

瓦爾帶她去體檢,也做了性病篩查。克麗絲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問題。瓦爾無論去哪兒,克麗絲都跟著,因為她不願一個人出門,也不願一個人待在家裡。可是,瓦爾也不怎麼出門,通常也就去超市和洗衣房。她退出了所有的組織,沒有做任何解釋。人們不時上門來取各種印刷的小冊子和筆記,她一臉厭棄地把這些東西塞給他們,好像它們全都是廢物一樣。晚上,她們偶爾會打開電視,可過不了一兩分鐘,上面就會出現一些令她們難以忍受的廣告、場景和對話,於是,她們都不用看對方一眼,就直接起身把電視關了。瓦爾試著看書,可沒看幾頁,就會忍不住把書沖牆上扔去。她們甚至連音樂都不能放,克麗絲一聽到搖滾樂歌詞就會發火,而瓦爾一聽到貝多芬的音樂就會暴躁。她不停地說,那是「老男人的音樂」。對她們來說,好像整個世界都被污染了。有一天,塔德順路過來坐坐,她們卻誰也不理他。

克麗絲唯一想見的只有巴特。他過來之後,她和瓦爾坐下來陪他一起喝茶,克麗絲跟他講了事情的經過。他傾聽著,眼中充滿了淚水,沮喪地盯著桌子。克麗絲講完後,他抬起頭,語氣急促地告訴她們,黑人男性是如何看待白人女性的——他們只是把白人女性當成報復白人男性的工具。

克麗絲和瓦爾看著他。不一會兒,他就走了。

瓦爾意識到自己該做點兒什麼,可她根本沒心思。她感覺自己已經沒幾個朋友了,她們似乎都不太明白克麗絲的遭遇究竟意味著什麼。她們盡可能裝作很開心,盡量談論其他事情,好像強姦算不了什麼,就跟有人破門而入偷走你家的音響沒什麼兩樣。她並不生他們的氣,只是不想見他們而已。她突然想起住在薩默維爾公社的一群人,他們於一年半前,在伯克希爾辦了一家公共農場。他們在那裡種植蔬菜和牧草,養雞養羊,還搭了葡萄架,養了蜜蜂。他們吃自己做的奶酪、酸奶、葡萄酒和蜂蜜。他們沿著幾條主幹道兜售自製的麵包、陶藝品和針織品。他們努力生活。

她寫信給他們,提到了克麗絲的事,他們的回信很熱情,還邀請克麗絲過去,說那是個平靜、親近自然的地方,一定能幫到她。而且,那裡也有一個被強姦過的女人,她能夠理解克麗絲。

瓦爾把信藏了起來。那天,瓦爾趁克麗絲小睡的時候出去散步,回到家時,只見克麗絲面色蒼白、神情恐慌。

「你去哪兒了?」

「克麗絲,有時我也需要獨處。」她只回了這一句。那晚,她堅持讓克麗絲回她自己的房間睡覺。她聽到克麗絲整晚都在走來走去,但她並沒有遷就,接下來的幾晚繼續如此。克麗絲終於不再走來走去了,可是,從她的臉色可以看出,她顯然一宿沒睡。一周後的一個晚上,瓦爾要出門,不讓克麗絲跟著。她去看了一場電影,雖然什麼也沒看進去。她夜裡十二點後才回家。回家後,就看到克麗絲一臉驚恐,呼吸急促,一言不發,只是用麻木而怨恨的眼神瞪著她。

最後瓦爾建議克麗絲外出一段時間,去那個叫伯克希爾的地方。克麗絲緊咬嘴唇,黑眼圈深重,眼神分明在說——她再也不信任瓦爾了。

「我看是你想讓我去吧。」

「是的,你不能一輩子跟在我身邊啊。」

「一定是我妨礙到你了吧。你是想和誰同居,嫌我礙著你的事兒了吧。」

「不是。」瓦爾垂下眼簾,平靜地說。克麗絲的怨恨是最令她痛苦的。

「你要是想擺脫我,我就去和巴特一起住。」

「巴特要工作啊,你總不能每天和他一起去工作吧。你得一個人待著,他家附近不安全。」

「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克麗絲跳起來,尖叫道,「你非得這樣對我嗎?別說了,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她說著跑進房間,摔上門。瓦爾喝完悶酒,搖搖晃晃倒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克麗絲一邊喝咖啡,一邊冷冷地看著瓦爾,說:「好吧,我去。」

瓦爾鬆了口氣,激動地笑了。她伸手去拉克麗絲的手,但克麗絲躲開了,冷冷地看著她的母親。

「我說了我會去。可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想擺脫我。我去就是了。但你別指望再見到我,別指望再和我聯繫——永遠別想。」

幾天後,瓦爾開車把克麗絲送到伯克希爾農場。克麗絲走進農舍,像是被押送到監獄的囚犯似的。瓦爾離開時,克麗絲沒有親吻母親,連句告別的話也沒說。

《醒來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