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三天三夜。寒冷、淒涼,攪得河面混沌漆黑,好似一張鱷魚皮。河面上貨船不住地搖晃,構成一幅無趣的圖景。我披著毯子坐著,頭戴爸爸的舊絲質無邊帽。某個房間傳來母親大聲斥責埃利斯的聲音——八成是她摔了杯子或灑了水。現在,門「砰」的一聲關上,鸚鵡發出刺耳的叫聲。
鸚鵡是巴克利先生買給普利西拉的,正蹲在客廳的一根竹竿上。巴克利先生在訓練它說普利西拉的名字,不過到現在它還只會發出尖厲的叫聲。
今天,一屋子的人都拉長了臉。連日的雨水讓廚房水漫金山,閣樓也漏水。最糟的是,我們的女僕博伊德還遞交了辭呈。母親怒氣衝天,現在距離普莉絲大喜之日那麼近了,要再找一個,還要培訓她,多麻煩啊!博伊德服侍了我們三年,我們都以為她對這份工心滿意足,她突然要走,真是件怪事。昨天,她對母親說她找了個新東家,一周後就走。說話時她不願看著母親,母親知道事有蹊蹺,追問之下博伊德突然抽泣起來。她說,其實是因為她每次一個人待在家裡,就覺得害怕。她說,自爸爸走後,這個地方就「變怪了」。她得打掃爸爸空蕩蕩的書房,每次都覺得心驚肉跳。她說晚上總是聽到吱吱咯咯的聲音和其他難以名狀的聲響,很難入睡。有一次,她甚至聽到一個聲音在喊她!好幾次,她都夜不能寐、嚇得要死,甚至連跑到埃利斯臥室的勇氣也沒有了。她很抱歉要走,但她的神經已飽受摧殘。她在梅達韋爾27找到了新東家。
母親說她這輩子都沒聽過這樣的無稽之談。
「鬧鬼!」她對我們說,「這棟房子鬧鬼!你們可憐的父親的名譽竟然被博伊德這麼個丫頭給玷污了。」
普利西拉說她也覺得事有蹊蹺,要是爸爸的鬼魂要散散步,也不應該晃悠到女僕的閣樓啊。她說:「瑪格麗特,你睡得很晚,晚上你聽到了什麼聲響嗎?」
我說我常聽到博伊德打鼾,我本以為是她熟睡發出的鼾聲,其實說不定是她因恐懼發出的鼻息聲……
母親說她不覺得這事有什麼好笑。她現在任務艱巨,要找個女僕,把她訓練好,可不是開開玩笑就能做到的!
她又把博伊德叫來,刁難了一番。
連夜的雨水把我們都困在了家裡,關於僕人的事兒依然爭執不休。今天下午,我再也受不了了,不顧天氣惡劣,叫了馬車去布魯姆斯伯裡28的大英博物館29閱覽室。我借了梅休30寫的有關倫敦監獄的書、伊麗莎白·弗萊31寫新門監獄32的書,以及一兩本希利托先生推薦給我的書。幫我搬書的男士看了看書脊,笑著說,為什麼最溫柔賢良的讀者偏偏愛看那麼嚇人的書呢?
坐在那兒,想到爸爸已經不在了,我不禁有些難過。閱覽室沒有任何變化。兩年前在這裡見過的讀者,依然還在這兒。他們依舊抓著同一本綿軟的對開本,瞇著眼看乏味的書,依舊與同一群冷淡的員工進行著瑣碎、可憐的鬥爭,那位舔自己鬍子的男士,那位咯咯笑的男士,那位鄰座低聲細語時會皺起眉頭的抄寫漢字的女士……他們都在這裡,在蒼穹之下,在他們的老位子上,好像琥珀鎮紙裡的一群蒼蠅。
我心想,還有誰記得我嗎?只有一個圖書管理員有所表示。當我站在他的服務窗口前,他對一個年輕的員工說:「這是喬治·普賴爾先生的女兒,普賴爾小姐與她的父親是我們這裡的常客。老先生來借書的樣子還歷歷在目呢。普賴爾小姐是她父親做文藝復興研究時的助手。」那個員工說他看過我爸爸的作品。
我注意到,其他不認識我的管理員都把我叫作「女士」,而不是「小姐」。兩年的時間,我已從女孩變成了老姑娘。
如今的老姑娘其實不少,肯定比以前要多。不過,也許老姑娘和鬼魂一樣,只有在成為其中的一員以後,才能發現同類的存在。
我靜不下心,沒在那兒待很久,而且下雨天光線本來就不好。但我又不願回去面對母親和博伊德。我叫了輛馬車到花園苑,心想天氣不好,海倫大概會一個人待在家裡。果然,海倫在家,從昨天起就沒有客人來,她坐在壁爐前烤著吐司,把麵包皮餵給喬治吃。我進來時,海倫說:「瑪格麗特阿姨來看你啦!」她把孩子抱給我,喬治坐在我懷裡亂踢亂蹬。我說:「瞧,你這胖嘟嘟的腳踝。」看看他的小臉,我又說,「小臉蛋兒,紅通通。」不過海倫說他臉蛋紅只是因為長新牙疼的。喬治在我腿上沒坐多久,又哭鬧起來。海倫讓保姆把他抱走了。
我告訴了她博伊德和家裡鬧鬼的事,而後我們聊起普莉絲和亞瑟的婚事。我問海倫是否知道他們蜜月要去意大利,我想,她肯定比我早知道這個消息,只是不肯承認而已。她只是說,要是別人想去意大利,他們當然可以去。她說:「你總不能因為自己想去意大利沒去成,就要求其他人到了阿爾卑斯山就止步不前呀。別讓普利西拉覺得過意不去。你父親也是她的父親啊。她那時推遲婚禮,也不好受。」
我說,當時爸爸剛被查出生了病,普利西拉哭得如何歇斯底里,我記憶猶新。她哭,是因為她剛剛定制了十幾條漂亮裙子,這下全得返工改成黑的了。我問海倫,她還記不記得我當時哭,其他人是怎麼對我的?
她沒有看我,只是說我的情況與我妹妹不一樣。她說:「普利西拉那時只有十九歲,一直過得順風順水。那兩年她也非常苦。巴克利先生肯等她,我們應該高興才是。」
我酸楚地說,她和斯蒂芬運氣比較好。她平靜地說:「對,瑪格麗特,因為你父親見證了我們結婚。雖然普利西拉出嫁你父親看不到了,不過她的婚禮也不會因為父親生病草草了事,她會光鮮得多。就讓她開心一回吧,好嗎?」
我站了起來,走到壁爐前,伸手取暖。最後我對海倫說,她今天很嚴厲,大概是做母親、帶孩子改變了她,「說真的,普賴爾太太,你說話的腔調就和我母親一樣。要是你一不留意,可能真會變成那樣呢……」
聽我這麼一說,海倫臉上浮出一層紅暈,叫我別說了。我在壁爐台上的鏡子裡看見她捂著嘴,咯咯地笑。我說,她上次樂成這樣,還要追溯到她是吉布森小姐時。還記得嗎,我們當年如何開懷大笑?「海倫,你記得嗎,爸爸說你的臉蛋像是撲克牌上的紅桃,我的像方塊?」
她笑了,歪著頭,像是注意到了什麼聲音。「喬治,」她說,我沒有聽到他的哭鬧聲,「長個牙,真疼呀!」她搖鈴,讓女僕伯恩斯把孩子抱了回來。之後,我沒有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