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每天早上都起來跑步。凱絲一聽見他的咖啡機嗶嗶響就醒了。她會起床給他做早餐,接著再回到沙發上睡覺,一直睡到琳恩起床。她倆在樓梯上擦肩而過,卻一言不發。 有時候琳恩會出門。凱絲從來不跟她一起去。 有時候琳恩不回來。凱絲從來不會熬夜等她。 很多個晚上,家裡都只有凱絲和爸爸兩個人,可是她卻一直沒有跟他談談,好好談談。她不希望自己成為他心理失衡的罪魁禍首。可是她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再過三天,他就要開車送她們回學校了。琳恩甚至還鼓動著要提前一天——週六——就回去,這樣她們好「安頓下來」。這其實就是「多去幾個兄弟會聚會」的暗號。 週四的晚上,凱絲做了墨西哥式煎蛋,晚飯以後爸爸洗的盤子。他對她說他們又在參加新的一輪比稿了。肉汁意式方餃非常成功,所以他的公司可能有機會拿下它的姊妹品牌——弗蘭肯豆。凱絲坐在一個高腳凳上,聽著他說。 「我在想,也許這一次我可以叫凱利先把他那些糟糕的創意在比稿時提出來。卡通形象的豆子留著弗蘭肯斯坦的髮型。『好吃到可怕』,諸如此類的。那些人總是會拒絕他們最先聽到的——」 「爸,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他回過頭偷偷瞥了她一眼。「我以為關於月經和性知識的那些東西你已經在網上搜索過了。」 「爸……」 他轉過身來,突然變得擔心起來。「你懷孕了?你是同性戀?我寧願你是同性戀也不希望你懷孕。除非你是真的懷孕了。那咱們就接受現實。無論是什麼情況,咱們都接受現實。你懷孕了嗎?」 「沒有。」凱絲說。 「那就好……」他背靠在水槽上,用濕漉漉的手指在檯子上敲了起來。 「我也不是同性戀。」 「那你還能有什麼事?」 「呃……我想是學校的事。」 「你在學校有麻煩?我不相信。你確定你沒懷孕?」 「我不是在學校有麻煩……」凱絲說,「我只是決定不回學校去了。」 爸爸看著她,彷彿仍然在等她給出一個真正的答案。 「我下學期不回去念了。」她說。 「因為?」 「因為我不想去。因為我不喜歡。」 他在牛仔褲上擦了擦手。「你不喜歡?」 「我不屬於那裡。」 他聳了聳肩。「你又用不著在那裡待一輩子。」 「不。」她說,「我的意思是,林肯分校不適合我。那不是我選的,是琳恩選的。所以對琳恩來說很合適,她很開心,可是我就不適合了。我只是……覺得好像在那裡的每一天都還是第一天似的。」 「可是琳恩在那裡……」 凱絲搖了搖頭。「她不需要我。」不像你這樣需要我。凱絲忍住沒有把後半句說出口。 「那你打算做什麼?」 「我要住在這裡,在這裡上學。」 「去奧馬哈分校?」 「沒錯。」 「你已經註冊了嗎?」 這一點凱絲還沒完全想好。「我會……」 「你應該把這一年念完。」他說,「你會丟掉獎學金的。」 「不要。」凱絲說,「我不在乎這個。」 「那好,我在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可以去貸款。我也會去找工作。」 「還要去買輛車?」 「我想是吧……」 爸爸摘下眼鏡,用襯衣擦了起來。「你應該把這一年念完。咱們到春天再來考慮這事。」 「不要。」她說,「我只是……」她用T恤的領口蹭著自己的胸骨,「我不能回去,我討厭那裡。這一點意義也沒有。我在這裡能派上的用場要大得多。」 他歎了口氣。「我就在想是不是這麼回事。」他又戴上了眼鏡,「凱絲,你不能為了照顧我而搬回家裡來。」 「這不是主要原因,但這也不是壞事。有人陪著你的時候,你的情況會好一些。」 「這我同意,所以我已經跟你奶奶談過了。你們倆一下子都搬了出去,這對我來說太難承受,也太快了。奶奶每個星期會來看我幾次。我們會一起吃晚餐。如果情況看起來又開始惡化,我也許會搬去跟她住一陣子。」 「所以你都能搬回家去,而我卻不能?我才十八歲。」 「一點不錯。你才十八歲,所以你不能為了照顧我而放棄自己的生活。」 「我不會放棄自己的生活。」當然不會,她心想,「我是第一次試著為自己著想。我跟著琳恩去了林肯,可她卻並不希望我在那裡。那裡沒人需要我。」 「跟我說說看,」他說,「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不開心。」 「只是……一切都不順心。那裡人太多了,我融不進去。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所擅長的事情在那裡都不算什麼。聰明不算什麼,文筆好也不算什麼。如果這些有時也是長處的話,那也只是因為人家有求於我,而不是因為他們需要我。」 他臉上同情的神色很是痛心。「凱絲,這聽上去不像是決定,這像是投降。」 「那又怎麼樣?我是說——」她高高舉起雙手,然後又落到膝蓋上,「那又怎麼樣呢?又不是說我堅持到底就會有人給我發勳章。只是上學而已。誰會在乎我是在哪兒上的大學呢?」 「你覺得住在這裡會輕鬆一些。」 「是的。」 「用這種方式來做決定真是糟透了。」 「這話是誰說的?溫斯頓·丘吉爾?」 「溫斯頓·丘吉爾招你惹你了嗎?」爸爸說,他似乎很生氣,自從他倆開始談話到現在,他還是第一回這樣。還好她沒說富蘭克林·羅斯福。爸爸對盟軍可著迷了。 「沒什麼。沒什麼。可是……偶爾投降一下都不行嗎?難道就不能說『這讓我很痛苦,所以我不想再繼續嘗試了』?」 「這會樹立一個危險的先例。」 「為了躲避痛苦?」 「為了逃避生活。」 凱絲翻了個白眼。「啊,又說到正題了。」 「你和你姐姐都喜歡這樣翻白眼……我總是以為你們長大以後會改掉這個毛病。」他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她想把手抽開,可是他握得很緊。 「凱絲,看著我。」她很不情願地抬起頭看著他。他的頭髮是翹起來的,鼻樑上架著一副圓圓的金絲邊眼鏡。「有很多事情,我感到很遺憾,還有很多事情,讓我很害怕——」 他倆聽見了開門的聲音。 凱絲等了一下,然後把手抽出來,悄悄上樓去了。 「爸跟我說了。」那天晚上,琳恩躺在自己的床上小聲說道。 凱絲拿起枕頭,從房間裡出去了。她睡在樓下的沙發上,可是並沒有睡著,因為大門離得很近,她總是想像會有人破門而入。 第二天早上,爸爸又試著跟她談了一次。她醒來的時候,他正坐在沙發上,穿著一身跑步服。 凱絲不習慣他像這樣跟她爭論。不管是為了什麼事,也不管是跟她倆中的哪一個爭吵,她都不習慣。念初中的時候,她和琳恩常常在第二天有課的情況下熬夜到很晚,泡在西蒙·斯諾的論壇上閒逛——爸爸最多也只是說了一句:「你們這兩個傢伙明天都不會覺得累嗎?」 自從她倆放假回家以來,他甚至提都沒提過琳恩徹夜不歸這檔子事。 「我不想再談了。」凱絲說,她一醒來就看見他坐在那裡。說完她翻身背對著他,抱緊了枕頭。 「很好。」他說,「那就不要談,聽我說。我一直在考慮你下學期住在家裡這件事……」 「真的?」凱絲轉過頭來看著他。 「真的。」他隔著毯子摸到她的膝蓋,捏了一下,「我知道你想搬回家來,一部分是因為我。我也知道你很擔心我,是我讓你有很多理由為我擔心……」 她想把目光轉開,可是有時候他的眼神是如此堅定,就像琳恩的眼神一樣。 「凱絲,如果你是真的不放心我,我懇求你回去上學。因為如果你為了我而退學,如果你因為我而丟掉獎學金,如果你因為我而耽誤了自己,我是沒法心安理得的。」 她又把臉埋進了沙發裡。 過了幾分鐘,咖啡機響了。她感覺到他站了起來。 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她才起來做早餐。 那天下午,她在樓上寫作,琳恩上來了,開始收拾行李。 凱絲沒多少東西要帶走,也沒多少東西要留下。她帶回來的其實只有她的電腦而已。過去這幾個星期,她穿的都是她和琳恩不太喜歡所以沒有帶到學校去的衣服。 「你的樣子真可笑。」琳恩說。 「怎麼啦?」 「那件T恤。」那是她八年級還是九年級時穿的一件Hello Kitty的T恤。Hello Kitty打扮得跟個超級英雄一樣。衣服的後背上印著「超貓」的字樣,琳恩用布彩顏料在後面加上了「凱絲」兩個字。這件T恤本來就是超短款,現在真是一點也不合適了。凱絲下意識地把衣服往下拉了拉。 「凱絲!」爸爸在樓下喊道,「電話。」 凱絲拿起手機來看了看。 「他說的想必是家裡的電話。」琳恩說。 「誰會把電話打到家裡來?」 「也許是2005年吧。我看它是想把自己的T恤要回去。」 「哈,真好笑。」凱絲小聲嘀咕著下樓了。 爸爸把電話遞給她的時候只是聳了聳肩。 「喂?」凱絲說。 「咱們需要沙發嗎?」有個人問道。 「你是哪位?」 「芮根。還會是誰?還有誰在把沙髮帶到宿舍之前要先徵得你的同意?」 「你怎麼會有這個號碼的?」 「咱們的住宿登記表上有。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你的手機號碼,我猜是因為平時我用不著費勁就能找到你吧。」 「我想你是這麼多年來第一個打電話到我家來的人。我都不記得電話在哪裡了。」 「很有意思,凱絲。咱們需要沙發嗎?」 「咱們要沙發乾嗎?」 「我不知道。因為我媽媽堅持認為咱們需要一個沙發。」 「誰會坐在上頭?」 「問得好。要是在上學期沒準還有點用處,可以阻止利瓦伊在咱倆床上到處亂坐,不過現在這已經不成問題了。要是咱們有沙發的話,那咱倆真的要從上面爬過去才能到門口了。媽媽,她說不要。」 「為什麼利瓦伊已經不成問題了?」 「因為,這是你的宿舍,你成天躲在圖書館裡真是傻透了,而且下學期我跟他只有一門課在一起上。」 「這沒關係的——」凱絲說。 芮根打斷了她的話:「別傻了,這有關係。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覺得很糟糕。我是說,你吻了他不是我的錯,他去吻那個金髮傻妞也不是我的錯,但是我不應該慫恿你。我再也不會這樣了,對誰都不會。為人鼓勁這事我他媽已經做夠了。」 「沒事。」凱絲說。 「我知道沒事。我只是想說,以後的情況就是這樣。所以不要沙發,對嗎?我媽媽就站在這裡,我想她要是不聽到你說不要,是不會讓我清靜的。」 「不要。」凱絲說,隨後提高了嗓門,「不要沙發。」 「見鬼,凱絲,我的耳膜……媽,你要逼得我沖這件討厭的傢俱罵髒話了……好了,咱們明天見。我也許會帶來一盞難看的檯燈,沒準還有一塊小地毯。她有病。」 凱絲的爸爸站在廚房裡看著她。她的爸爸才是真正有病的人。 「誰打來的?」他問道。 「我的室友。」 「她聽起來像凱瑟琳·特納。」 「是啊。她很了不起。」凱絲把T恤往下拉了拉,轉身走開了。 「去塔可車?」他問道,「買晚餐?」 「好啊。」 「你幹嗎不去換件衣服呢——你可以和我一起開車去。」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