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安祖

他這幾天追著我問,問我到底要什麼。我腦子一閃,閃到流溢於網絡的很俗氣的一個遊戲:問你身邊的男人要星星,他們會有什麼舉動。

我回答安祖:「我要星星,你能給我嗎?」

我是開玩笑,我以為他也會把這話當玩笑,不料兩天後,他聯繫我說已找到星星。我說:「真的?」他說:「真的,滿天星星,不過只有在黑暗的地方才能看到。」

聽了他的話,我紋絲不動。有關星星的事我已經拋到腦後,我是在回想這段日子安靜的心情,很安靜,像是從沒發生過什麼故事,從沒有人傷害過我,那些或疼或冷的感覺,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結果。我舒展身體,望著寧靜的藍天,又覺得自己像個歷盡世事的老人。太靜,有點兒遺憾,不太好,心裡有什麼東西死了似的。

安祖把窗戶關好,放下窗簾,關了燈。

他拿出一個玩具,當他接好電源時,滿室星星。

我忽然就對他沒感覺了。星星清冷冰涼,有稜有角的,隔了空氣刺著我的皮膚。我鍾愛的安祖,在這一時刻變得與路人一般,很熟悉的路人。你曾愛過的髮色、皮膚,他的臉,全都失去了光華。曾最讓我痛不欲生的他的魅力,像是晨陽下的露水,瞬間消失殆盡。他仍舊英俊,但我心死,心跳平穩如深深湖底的水波,安寧極了。

我微笑,溫柔而禮貌。「創意不錯。」我說。他很開心,就為了等我誇他,跑這麼多路買一個土裡土氣的玩具,像他對部長先生說的「為了討女朋友歡心」那樣。可那時我多愛他呀……我的安祖曾是黎明的英雄,朝陽下的神。

若我不愛,他就成了相識的路人,漸漸退為影子,退回初見時,樹蔭裡的黑影。與他走過的巴黎無數的路,見過的無數風景,埃菲爾鐵塔、盧浮宮、香榭麗捨、地下墳墓、紅磨坊……又變成了簡單的風景。愛與不愛的天空,原來差別這麼大。

房間裡很黑,星星在轉,已毫無意義。安祖吻了吻我,他的吻一直都是輕柔冰涼的,怎麼也熱烈不起來。我說:「我要走了,明天上課,論文還沒寫完。」他問:「留下來,可以嗎?」我腦子裡晃過「讓驢磕」教授的臉,讓我害怕的是他的話——「這點兒作業都做不完,還想當作家。」然後哼出一串輕蔑的笑。我的作業比什麼都重要。

安祖說:「法文作業嗎?我可以幫你。」

房間很黑,他的臉模模糊糊的。安祖,你以為我還是那個剛來法國學法語的傻女孩嗎?還是那個僅僅因為分不清過去完成式和未完成過去式而痛苦不堪的新生?我明天要在禮堂裡向同學們用法語介紹金庸的《天龍八部》。你幫過我,謝謝,我只能靠自己。

我想回去,腳步比心思行動得更早。

他在我後面追了一會兒,我沒有停,他便沒有繼續追。

地鐵裡很亮,安祖想送我回家,我說不必了,現在住的地方很安全。他站在閘口,看著我,地鐵呼嘯而過。那個咖啡館的小老闆、美國名牌大學的高材生,給我快樂痛苦、讓我思念成疾而後心灰意冷的安祖,在巴黎地鐵10號線的Sevres Babylone站,與我用眼神道聲離別。

我想,他一定很早就明白了。

他以後會很好的,我們都會很好的。

再見,安祖。

《浮年錦記·巴黎2555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