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杯水裡裝了一些沙,看起來仍是清水,只是底部淤積一些沙。

這是跟她重逢前,我的心的狀態。

快速攪拌這杯水時,沙子在水中互相撞擊,水已渾濁。

這是跟她重逢後,我的心的狀態。

如果停止攪拌,沙子會慢慢沉積到杯底,緩緩地、慢慢地。

水會漸漸清澈,最後沙子全部會沉積在杯底,

又變回看起來是清水的樣子。

重逢時的快速攪拌,已讓我的心渾濁,

我要繼續攪拌,還是靜靜等待沙子沉澱?

即使我繼續攪拌,時間久了後,我可能會因為沒力氣了而放棄攪拌,

最終還是只能等待沙子慢慢沉澱。

其實我也沒有選擇,因為快速攪拌是我現在的反射性動作。

可惜吃完那家意面後,我們已經一個禮拜沒碰面了。

曾經五千多天沒碰面也能安然度日,

現在才七天沒見,卻覺得生活不自在,好像每天都有該做的事沒做。

這七天的前三天,我曾每天打一通電話給她,她當然都沒接。

但重點是,她也都沒回撥。

她說只要看到我打的未接來電就會馬上回撥,

那沒回撥代表沒看到,還是不想回?

心裡一堆問號,只能天馬行空地胡亂猜測她失去音訊的原因。

但所有的亂想只會導致一個結論:她不想再跟我聯絡了。

以前我就知道她脾氣暴發的時間點就像地震一樣,

可能是兩年後,也可能是下一秒。

總之就是突發、不可預期且毫無徵兆。

每次脾氣暴發總是伴隨著毀滅,然後需要長短不等的時間重建。

例如最近一次毀滅,要歷時十四年又五個月才重建。

直到第七天的晚上,她才傳Line給我:

「你找我?我是說前幾天。」

「你是前幾天看到未接來電,還是現在才看到幾天前的未接來電?」

「前幾天就看到了。」

「那你現在才回?」

「如果你覺得我不用回,我可以不回。」

「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你現在才回。」

「因為我現在才想回。」

「前幾天剛看到時不想回?」

「嗯。」

我很沮喪,不知道該回什麼。

想起她說過:「重要的朋友打來,我會看狀況決定回不回;如果是很重要的朋友,我會等有空時回。」

她也說,只要是我,她看到後就馬上回。

莫非我已從比很重要的朋友還重要,降級成很重要的朋友了?

甚至連降兩級降成重要的朋友?

「你前幾天找我,有事嗎?」她又傳來訊息。

「有分四天前、五天前、六天前,三種。」

「分別是什麼事呢?」

「六天前是問候,五天前是打招呼,四天前是say hello。」

「原來你的中年生活這麼閒。」

「我哪會閒?但再怎麼忙,跟你說說話總可以吧。」

「那就表示你不夠忙。」

「你怎麼老是壞人等綠燈才過馬路就說他洗心革面、好人沒有撿地上的垃圾就說他同流合污的邏輯?」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是你老是因為一點點小事就全盤否定。」

「我否定了什麼?」

「你剛剛就因為我只是抽空問候你,想跟你說說話,就得出我的中年生活這麼閒、不夠忙的結論。」

「如果你需要抽空問候我,那確實不用勉強。」

「我沒勉強。但你不能因為我打給你想說說話,就說我很閒不夠忙。就像我也不能因為你現在回我,就說你很閒不夠忙一樣。」

「謝謝你提醒我,我確實很忙,所以現在不能回你。晚安了。」

我試著再傳給她兩句,但完全沒已讀。

也許她丟完最後那句後就順手關機,或直接把手機放得遠遠的。

我想,這大概是所謂的不歡而散吧。

這種感覺好熟悉,因為她給我的經驗太豐富了。

以前跟她說話時常這樣,她會射出一句冰冷的話終結一切。

每次她這樣,我都感覺像突然被雷打到。

原本這禮拜因為她沒回應,我有我們已經變陌生的錯覺。

沒想到現在因為這種被雷打到的感覺太熟悉太親切了,

我又覺得我跟她就像以前一樣親近。

這是該慶幸,還是該覺得悲哀?

隔天上午我看了看手機,我昨晚傳的最後兩句仍然沒已讀。

算了,試著專心上班不去亂想了。

而我快速攪拌杯子的手,可能要放慢速度了。

如果我的手漸漸停了,我大概也不會太訝異。

下班了,開車回家前又看了一次手機,依舊沒已讀。

看來我手機壞了,不然就是她手機壞了,總之就是有一部手機不乖。

我得學會這種自欺欺人的思考方法,開車才會平安。

沒想到開到一半時,手機響了,她打來的。

「你知道東門路口的那棟白色建築嗎?」她說。

「其實這城市多數的建築都是白色的。」

「你只要告訴我,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吧。」

「你在開車?」

「嗯。」

「待會兒沒事吧?」

「沒事。」

「你開車到那裡,需要多久?」

「從我現在的位置到那裡,大約25分鐘。」

「那我們半小時後在那裡碰頭。可以嗎?」

「好。」

合上手機。我知道我最多只要花20分鐘就可以到那裡。

包括停車和走路的時間,到那棟白色建築時,不會超過25分鐘。

而她,最少要花40分鐘才會到,如果她順利的話。

我順利抵達,剛好花了20分鐘,而且車就停在那棟白色建築旁邊。

我緩緩下車,下車後站在車旁看看行人和街景,再看看天空。

不想站在白色建築前等太久,寧可做點無聊的事打發時間。

時間差不多了,我用80歲老人的速度走到白色建築物前。

其實也只不過是40公尺的距離而已。

但才走到一半,我竟然看到她正站在建築物門前,

我瞬間返老還童變成15歲青少年飛奔過去。

「對不起。」我跑到她面前,驚魂未定。

她不可能比約定時間早到啊,到底怎麼回事?

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表,難道我的手錶快沒電,時間變慢了?

「你沒遲到。」她也看了看表,「你比約定的時間還早了兩分鐘。」

「那還好。」我鬆了一口氣,但隨即想起她不可能早到,

「可是你怎麼可能比我早到?」

「我不僅比你早。」她說,「而且我已經等了二十幾分鐘。」

「啊?」我又嚇了一大跳,「你飛來的嗎?」

「打電話給你時,我已經在這附近了。」

「那你怎麼不說?」

「你在開車,我如果說我在附近了,你會飆車過來。我會擔心。」

「可是讓你等這麼久,真的很抱歉。」

「你又沒遲到。而且,我也想等你。」

「等我?」我很驚訝。

記憶中,她最討厭等我。

以前有次我只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一分鐘,她就非常生氣。

「遲到一分鐘就是遲到,難道殺人時只砍一刀就不算殺人?」

她那時這樣說,語氣有些嚴厲。

從此我就再沒遲到過,一次也沒有,總是提早到。

而她也不再有等待我的經驗。

「你不是最討厭等我?為什麼突然想要等我?」

「我不是討厭等你,而是討厭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被剝奪。」

「什麼意思?」

「時間是我們兩人的,不只是你的。我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非常珍貴,我是討厭你剝奪了那些珍貴的時間。」

「我一直認為你討厭等我,原來你只是討厭我剝奪在一起的時間。」

我笑了笑,「那你總是遲到,你就可以剝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嗎?」

「講剝奪很難聽。」

「剝奪是你先說的啊。」

「因為你遲到就是剝奪,而我遲到就不是。」

「明明就一樣,為什麼我是你不是?」

「因為我很想早點看到你。」

「那你更不該遲到啊。」

「講遲到很難聽。」

「不然怎麼說?總在約定的時間之後出現嗎?」

「如果我們約10點,那就表示我心裡想10點看到你,可是實際的我最快也要10點10分才能看到你。」

「這是什麼意思?」

「心裡的我,完全不受限,只想早點看到你,時間會變快;實際的我,會被環境、現實等阻攔,時間就變慢了。心裡的我,只知道直線飛奔;而實際的我,會被紅燈擋下。」

「所以你從來沒有遲到的念頭?」

「完全沒有。」她搖搖頭,「總歸一句,心裡的我會比實際的我,更想早點看到你。」

「你真的很會說話。」

「如果你認為我只是會說話,那我不說了。」

「我是稱讚你而已。」

「這不是稱讚,而是你的誤解。」

「我誤解什麼?」

「我說的是事實,跟我會不會說話無關。」

「好,我誤解了。你只是說出事實而已,不是很會說話。」

「知道就好。」

「但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突然想要等我。」

「想體驗一下等待你出現的感覺。」

「這有什麼好體驗的?」

「我知道你總是提早到,所以在等待的時間裡,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出現,只知道你隨時會出現。一旦你出現了,就是驚喜。這種等待的感覺很好。」

我很後悔剛剛用慢動作下車,下車後還停下來看行人、街景和天空。

原以為只是打發無聊等待的時間,沒想到她早就在等我了。

她說得沒錯,我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非常珍貴,

我不該剝奪這些珍貴的時間。

「對不起。」我說。

「你是要我聽你莫名其妙地說對不起,還是要滿足你的好奇心繼續回答你的問題?還是要我做正事?」

「你要做正事?」我很納悶。

「我來這裡是因為跟人有約,而且已經遲到了。」

「那你怎麼不趕快進去?」

「因為你一直問,我只好一直回答你。」

「我不問了。你趕快進去吧。」

「所以你是要我一個人進去?」

說完她便轉身。

我趕緊也轉身,跟著她走進白色建築內,直接到電梯口。

「我最討厭我遲到了。」她說。

如果是以前,我聽到這句一定會放聲大笑,因為她總是遲到。

現在卻覺得原來她以前並沒有抱著她遲到沒關係的心態,

甚至她很討厭自己遲到,但為了陪我說些不重要的話,

她寧可讓自己遲到。

重逢後因為她的洩露,她以前某些令我不解的言行,終於得到解答。

現在又發現竟然還有一些是我自以為瞭解,而且是根深蒂固的認知,

但真相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甚至完全逆轉。

她在我心裡的影像越來越清晰,而且因為清晰又讓我看到更多的美。

我不禁在想,以前的我錯過了多少?

而現在的我,為什麼可以得到這麼多?

電梯直達三樓,走出電梯跟著她左彎右拐,不知道她要去哪裡,

也不知道她要做什麼。

這點跟以前一樣,常常只是約好時間碰面,但她沒說要幹嗎。

要等到碰面了她才說她想做什麼,有時甚至是做完了才知道。

比方可能只是陪她買本書,或陪她去便利商店買瓶飲料而已,

當她買完飲料說要走了,我才知道這次碰面只是陪她買飲料。

她在一家看起來是某種設計工作室門前停下來,我陪她走進去。

她一碰見約定的人便一直說對不起,看起來很內疚而不是客套。

我也因她的內疚而更內疚,畢竟她遲到是因為我。

但我突然想到,她從沒跟我說過對不起,不管在什麼情況下。

像對不起、抱歉、sorry、不好意思之類的話,她從未對我說過。

以前我對這點不太理解,總覺得有太多地方可以簡單說聲抱歉。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起碼在我的記憶中,總是我在說抱歉。

後來我習慣了,便把她不會對我說對不起當作她的特質。

她今晚是來請設計師設計一些東西,應該是公事上的需求。

我看她跟對方的交談應對很流暢,完全沒有語言表達障礙,

也沒有表情表達障礙。

該開玩笑的,該認真要求的,該客氣感謝的,她都拿捏自如。

她這點很像某些電影演員,當鏡頭對著他們時,總是侃侃而談,

一旦鏡頭關機,他們就回到自己原來的樣子,沉默寡言。

我以前就覺得她面對我時,是根本沒鏡頭的狀態。

我和她在那裡待了快一個小時才離開。

「你吃過晚餐了嗎?」她問。

「還沒。」

「那你趕快去吃。」

「你呢?」

「我吃過了。」

「我以為你問我吃過沒,是想跟我一起吃飯。」我很驚訝。

「我只是關心而已。」

「那你當我吃過了吧。」

「神經病。趕快去吃。」她說,「下次再一起吃飯。」

我只好陪她走到她的停車位置,還有一小段距離。

「你今天為什麼突然找我過來?」

「如果你不喜歡這種突然,以後可以都不要。」

「我只是好奇問問而已。」

「最好是。你心裡明明知道我只是想見你而已。」

「我的表情又洩露了?」

「嗯。」

看到她的白色車子了。

「我還是要跟你說對不起,關於昨晚的Line。」

「你不用說對不起。因為你又沒說錯。」

「如果我沒說錯,你幹嗎生氣?你有生氣沒錯吧?」

「你可以說得很有道理,但不代表我不能生氣。」

「你真的很會說話。」

她沒回話,走到車旁拿出鑰匙打開車門,鑽進車子。

「我看到你的Line,就打電話給你了。」

「那是昨晚傳的,快過一天了。」

「我這禮拜很忙,幾乎都不看手機了。」

「你忙成這樣?」

「我只是想專心忙完,不想分心。但即使我真的很忙,我也沒不理你的意思,我甚至還會想到你。」

「聽過一段話嗎,」我說,「孤單的時候想念一個人,不一定是愛;忙碌的時候也會想念某人,這才是真正的愛。」

「你腦子真的很閒,竟然記住這麼無聊的話。」

她語氣冰冷。然後插入車鑰匙,發動車子。

「你講話的溫度,還是習慣這麼低?」

「不是習慣。」她說,「只是語言表達障礙。」

「又是語言表達障礙?」

「心裡的感受愈洶湧,說出來的話語愈淡然。於是被你以為很冷漠,但其實只是語言表達障礙而已。」

「可是看你對別人不會啊。」

「只有對你才會有。」她說,「認識你時,只是輕度語言表達障礙,現在是重度了。」

我們沉默了幾秒,車子的引擎聲更明顯了。

「反正我只是不想忙碌的時候跟你說話。」她打破沉默。

「為什麼?」

「因為會覺得失落。」

「失落?」

「忙的時候就不能跟你講太久,那就會覺得失落。」

「講一下下還好。」

「如果只講一下下,掛斷的時候就會很失落,那不如不講。而且我也怕我不想掛斷,那會耽誤正事。」她繫上安全帶。

「噢。」

「還有,我忙碌的時候心情會很不穩定。」

「你不忙的時候心情也不穩定。」

「你老是這麼白目,我的心情怎麼穩定?」

「你說得對。」我竟然笑了。

「我也不想在忙碌而心情不好時,把你當出氣筒。」她說。

「那沒關係。」

「我知道你一定沒關係,但我不想。」

「為什麼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任何可能讓你心情不好的事,我都不想做。」

「只要我可以看到你,心情就不會不好。」

「只要見你,就會勾起太多記憶。」她說,「那些記憶,一旦碰觸,會氾濫,不可收拾。」

「其實我很想見你。」過了一會兒,她說,「即使很忙時。」

「那為什麼不想見就見呢?」

「我怕見你。」

「為什麼?」

「看來重逢那晚,你很有勇氣。」

「突然重逢,我毫無心理準備,所以隱藏不及,忘了壓抑。」她說,

「那可能是我這輩子最有勇氣的時刻了。」

「現在呢?」

「變回膽小。」她說,「因為那晚,我的勇氣幾乎用光了。」

「噢。」

「剩下的勇氣,用來今天見你。」

她放下手剎,打了方向燈,開車走了。

「你聽過一部日劇描述聾啞畫家愛上一個女生的故事嗎?」

「我知道。」

「那部日劇的名字?」

「《跟我說愛我》。」

「好。」我清了清喉嚨,「愛你。」

認識她的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在一大片水中游泳,也許是湖也許是海,我無法辨別。

四週一團漆黑,而我只是游,卻怎麼也游不到岸邊。

然後我醒了。

清醒一分鐘後,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她的眼睛。

好像是沒什麼邏輯的夢。

不過我很清楚夢裡的感覺,沒有驚慌與恐懼,只有放鬆與平和。

我甚至覺得如果夢境持續下去,最後我溺水了,我可能也會微笑。

一個禮拜後,我在MSN收到她傳來的訊息:

「明天下午四點,在我家巷口碰面。可以嗎?」

「好。」

我立刻回。既沒訝異,也沒猶豫。

雖然腦子裡曾閃過一個問號:她怎麼會知道我的MSN賬號?

但不到兩秒就有答案。

就像英文字母的排序,D一定要經過C與B,才會碰到A。

隔天下午我提早三分鐘到達,站在巷口面朝著她家樓下,等她出現。

手錶看了四五次,抬頭看那棟公寓六七次,左右來回走了八九趟,

等了十分鐘。

「我在你後面。」

我聞聲轉身,看到她。

「你不是從你家下來的?」我很疑惑。

「我有說要從我家下來嗎?」

「你是沒說。可是約在你家巷口,你應該會從家裡出來才對。」

「如果約在校門口,一定要從學校內出來,不能從外面到校門口?」

「這樣講有道理。」

「如果約在車站前,一定要從車站內出來,不能從外面到車站前?」

「嗯。也對。」

「如果約在餐廳門口,一定要從餐廳內出來,不能從外面到餐廳?」

「你還沒說完?」

「說完了。」她說。

然後她轉身就走。

我看著她一直往前走,沒停下腳步,也沒回頭。

她的背影離我10公尺……20公尺……30公尺……

我拔腿往前追,跑到她左後方一步時減緩速度變為走。

她依舊沒停下腳步,也沒轉頭看我,只是向前走。

她走路速度算快,而且抬頭挺胸。

我調整我的速度,始終保持在她左後方一步的位置。

走了五分鐘,她完全沒開口,也沒減緩速度。

我越來越納悶,但只能跟著走,維持跟她一樣的速度。

苗頭不對,已經十分鐘了。

「請問……」我終於開口,「你要去哪裡?」

「去我想去的地方。」

她終於開口,速度也稍微減緩,我便趕上她,與她並肩。

我跟她並肩走著,沒有交談,又走了五分鐘。

「你想去的地方是哪裡?」我忍不住問。

「你問題好多。」

「好多?我才問一個問題而已啊。」

「最好是。」她的臉略往左轉,「你不是從你家下來的?你還沒說完?你要去哪裡?你想去的地方是哪裡?你總共用了四個問句。」

「其實是五個問句才對。還要加上一個:好多?」我說。

「你知道就好。」

「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包括為什麼你要用走的方式。」

「我想用走的,不可以嗎?」

「可以。」

在她左後方一步時,我的視線只能掃到她的部分臉頰;

跟她並肩走時,偶爾瞄一下,可以看到她的左臉側面。

當她終於開口說話時,雖然腳步沒停,但她的臉會略往左轉,

算是回應在她左邊的我。

於是我可以看到她的四分之三側面。

額頭、眼睛、鼻子、嘴唇、下巴與臉頰的線條,直線利落,弧線優雅。

這些線條所勾勒出的四分之三側面,有一種說不出的美。

那種美很豐富,也很立體,像一片翠綠的山丘上有湖有樹有花有草,

淡藍的天空中飄著幾朵白雲,秋天午後的陽光灑滿整片山丘。

她的側面充滿未知,正面雖美,但視線容易集中在她的眼睛上。

而她的四分之三側面,是最美麗的。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不騎機車?」我又問。

「你的問題,問得太晚。」

「太晚?」

「嗯。因為已經到了。」

她終於停下腳步。

我也停下腳步,看了看四周,星巴克到了。

她點抹茶,我點咖啡,我們在星巴克二樓窗邊面對面坐著。

「我很訝異你會在MSN留訊息給我。」我說。

「初識的朋友,我最快也要半年才可能主動聯絡。」

「那我又破你紀錄了。」

她不想回話,直接轉頭朝向窗外。

「我生性比較白目,你不要介意。」我說。

「你確實白目。」她把頭轉回,「但我很容易因為你白目而生氣。」

「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聳聳肩,「平時我不是這樣的。」

「那你平時是怎樣的?」

「溫柔、文靜、體貼、大方、善解人意、笑容可掬。」

「你有參加高階幽默感訓練班?」我說。

她馬上將頭轉向窗外,但隨即又轉回,說:

「我說真的,不是開玩笑。」

「看來我得改掉白目,這樣你才不會常常生氣。」

「你很難改了。那就是你的樣子。」

「那你的樣子呢?」

「溫柔、文靜、體貼、大方、善解人意、笑容可掬。」

我忍住回話的衝動,卻忍不住笑。

但我一開口笑便覺得後悔,沒想到她看見我笑也跟著笑。

而且是很自然、很燦爛的笑容。

從沒看過像她那樣的笑容,勉強形容的話,我會用乾淨。

乾淨有點像無邪,但又不盡然,她的笑容很乾淨,清清爽爽。

會讓人聯想到白雪公主。

而且她笑容最美的部分,是種抽像意義上的美,

也就是說,看到她的笑容會讓人心情變好,整個人放鬆。

「你很適合笑,為什麼你不常笑?」

「我常笑呀。」

「但我是第一次看到你這麼燦爛的笑容。」

「初識的朋友,我通常幾分鐘內就對他們這樣笑了。」

「可是我要一個禮拜耶。」

「所以你又破紀錄了。不過是很遜的紀錄。」

「你之前說:初識的朋友,最快也要兩三個月才可能對他們笑一下。」

「那是笑一下,跟燦爛的笑容不一樣。」

「笑還有分別?」我很納悶。

「對初識的朋友,燦爛的笑可能代表禮貌、善意、隨和。而笑一下,代表心門打開。」

「你對我的心防,會不會打開得太早了?」

「你的白目,會不會太嚴重了?」

「抱歉。」我笑了笑,「真的要改。」

「你改不掉了。」她說,「你還是專心喝咖啡吧。」

窗外是酷暑,午後四點多的陽光灑了幾點在桌上。

這裡是初秋,冷氣趕走了燥熱,帶來了清涼。

我和她面對面坐著,偶爾交談,但沒有一定得交談的壓力。

偶爾都看著窗外,不是為了逃避交談,而是為了享受寧靜。

錯覺往往發生在人最不經意的瞬間。

就像現在,我覺得我們是相戀已久的戀人在午後的咖啡館喝咖啡。

當意識到我和她是初識,就得集中注意力弄醒自己甩開這種錯覺。

可是一旦集中注意力,精神反而會變得恍惚。

又回到我和她已經相戀許久的錯覺中。

「請問你今天找我出來,有什麼事嗎?」我問。

「你的問題,總是問得太晚。」

「又是太晚?」

「因為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

「嗯。」她點點頭,站起身,「走吧。」

我們離開星巴克,再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要走20分鐘。

我和她並肩走著,我在她左手邊。

為了欣賞她的四分之三側面,我很努力找話題說話。

我甚至連「白貓掉下水,黑貓救白貓上來,白貓對黑貓說了什麼」

這種冷笑話也講。

「白貓說了什麼?」她問。

「喵。」

她愣了一下,然後閃過一抹笑,笑容真的很像閃一下就停的閃電。

「請問剛剛那是在笑嗎?」我問。

「不。是臉抽筋。」

她笑了起來,是那種燦爛的笑容,

會讓人心情變好、整個人放鬆的笑容。

走去星巴克的20分鐘,時間很漫長;

從星巴克走回來,20分鐘咻一下就過去了。

時間很敏感,在愉快的氣氛中,總是跑得飛快。

一晃眼,已回到她家樓下。

「所以你今天找我出來,只是請我喝咖啡?」我問。

「嗯。謝謝你那天的幫忙。」

「一杯咖啡就打發了?」

「我還免費奉送好幾次燦爛的笑容耶。」

「嗯。」我點點頭,「那確實很夠了。」

她笑了一下,轉身拿出鑰匙打開鐵門,

然後再回頭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

「小心騎車。」她說。

那一刻,好像有某種花朵的種子從石頭縫隙裡蹦出,

向著天空發芽。

《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