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次打她手機只為了說說話,而她過了一段時間才回撥,
或回撥時我已不方便跟她說話,
我開始感覺到不一樣了。
中年的生活和學生時代明顯不同,起碼比較容易認清現實。
重逢的衝擊曾讓我短暫跳離現實世界,進入一個只有我和她的世界。
那個世界並不是具體存在的,只能靠我和她的內心共同架構。
情感越深,那個世界的存在感越強。
在那個世界中沒有選擇、注定、遷就、遺憾、不得不,
也不用考慮別人,因為根本沒有別人,只有我和她。
我很想活在那個只有我和她的世界中,很想。
但時間的歷練已經增加了心的重量,讓我的心很沉,
沉到無法脫離現實世界而跳入那個世界中。
就像地心引力把我牢牢吸在地表,除非借由火箭推力,
推著我衝出地球的引力範圍,這樣我才能在太空中飄浮。
但即使有巨大力量推我衝出,卻總是只讓我在太空飄浮一下子,
很快我又會急速墜落地表。
在現實世界中,我和她只是為工作忙碌的中年男女,
除了工作外,還有分別圍繞在我們周圍的人、事、物,
構成了所謂的我的生活和她的生活,兩個生活似乎沒交集。
唯一的交集,好像就是那件「公事」。
但如果我們將來只能靠這唯一的交集而繼續,
或是我們會繼續的原因只是因為這唯一的交集,
那麼那個只有我和她的世界就消失了。
我們只能在地表上偶爾擦身、點頭微笑而已。
我突然覺得她像是我靈界的朋友,輕飄飄的,四處飄移,很難觸碰。
現實世界中,我們沒有一位共同的朋友。一個也沒有。
我的初中同學陳佑祥和她的小學同學李玉梅,只是我們認識的橋樑,
但從來就不是我們共同的朋友。
而且我已跟陳佑祥失聯好多年了。
我很希望像十幾年前那樣,打電話聊天、在網絡上傳訊息、碰面,
都是理所當然再自然不過的事。
但現在打她手機或Line她只為了說說話,好像得找理由或借口。
以前她給了三組數字,最討厭的就是不知道她在哪個數字。
甚至她身旁根本沒數字。於是我只能嘗試所有數字。
現在她的數字只有一組,且隨時在身旁。
時代已經把我和她之間的管道鋪得平坦、快速、順暢且沒有任何岔路,
為什麼我竟然失去上路的勇氣?
明明距離很近,明明只要拿手機按鍵,明明只要Line一句,明明……
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現在為什麼變得如此艱難?
還好她偶爾會Line給我笑話或有趣的圖文,一看就知道是轉傳的。
我也只是回傳「哈哈」的貼圖。
如果她轉傳的是文章,我就回「點頭」的貼圖;
如果她轉傳的是影片,我就回「贊」的貼圖。
雖然不算交談,起碼不至於音信全無。
但我們會不會以後就不用文字和語言溝通,只用貼圖溝通?
直到有次她傳來一個笑話:
狗走進7-11被趕出來,但羊走進去卻沒事,為什麼?
答案是7-11不打烊(羊)。
這笑話實在太老梗,起碼十幾年了,搞不好我以前說給她聽過。
我忍不住回她:
「你要改變交友形態了。傳到你那裡的笑話都過了十幾年了。」
「我的朋友少,不像你交遊廣泛。」她回。
「我不算交遊廣泛,但我的朋友有廉恥心,不會轉傳老梗的笑話。」
「最好是。你傳幾個笑話給我看。」
我滑了滑手機,立刻轉傳幾個笑話給她。
每一個笑話都讓她很開心,而且她都沒聽過。
「你讓我想起一位朋友。」我回。
「誰?」
「他每次去醫院探病,都會一直笑。」
「為什麼?」
「因為他,笑點滴(低)。」
「我本來就笑點低。」她回。
「你是根本沒笑點吧?你幾乎都不笑。」
「你記錯人了。」
「不然我問你:重逢到現在,你對我笑過嗎?」
「那是對你。平常我很容易笑。」
然後她傳了幾個哈哈大笑的貼圖。
「貼圖不算。」我回。
「貼圖代表我的心。」
「月亮才代表我的心。」
「不管。我今天很需要笑。」
「為什麼?」我回。
「我應該早點跟你說,今天心情很糟。」
「怎麼了?」
「反正你剛剛轉傳的那些笑話讓我心情很好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所以你心情很糟也是因為我?」
「廢話。」
「我怎麼了?」我回。
「反正過去了。我現在心情很好。」
「是不是想起以前了?」
「算是吧。我不想說了。」
「好吧。」
「該睡了。晚安。」
跟她分離的那段時間,我變得不喜歡回憶。
因為如果我想起以前,最後總會陷入「我和她到底怎麼了?是發生了很多事,還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這些問號所組成的迷宮中。
心情不僅低到谷底,而且找不到出口。
或許她也像我一樣吧。
知道她喜歡看我轉傳的笑話,我便常轉傳笑話或有趣的圖文給她。
她總是會積極回應我,而且她的笑點真的很低。
然後我們會聊一下,像以前那樣天南地北地亂扯。
常常都是聊到她說晚安為止,那時大約已是凌晨一點。
雖然在Line裡面聽不到語氣,但我總是能精準地讀到她的語氣,
也彷彿可以看到她打下那些文字時的表情。
很多人用文字表達和用語言交談,會有一點差異,
但對我而言,她打下的文字跟說出的話語,是一模一樣的。
這種在Line裡閒聊的感覺太熟悉了,彷彿回到了從前。
我甚至有我才二十幾歲、她也是二十幾歲的錯覺。
完全忘了我們早已是上班族,不再是學生。
如果這種錯覺再持續下去,也許隔天醒來我會忘了要上班。
有次實在是聊得太晚,都半夜兩點多了。
「你還要上班,以後早點睡,不要聊太晚。」
「開始工作後,我總是11點之前上床睡覺。」
「可是這陣子我們通常聊到1點啊。」
「你知道就好。」
「知道什麼?」
「我是在陪你。」
「啊?我還以為你1點才睡。」
「那是你的睡覺時間。」
「你怎麼知道?」
「我認識你多久了?」
這是個好問題。
初識時相處一年兩個月,分離了十四年又五個月,重逢至今快一個月。
「快十六年了吧。」我回。
「不。我認識你一輩子了。」她回。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
生命總是用長度來衡量,但有些人可能用深度來衡量。
也許在她的感覺裡,她認識我很久很久,像一輩子那麼長,
或是她覺得瞭解我很深,那種深度像一輩子那麼深。
其實我也覺得,我認識她一輩子了。
「我確實是凌晨1點才睡。」我回。
「你已經沒有當夜貓子的本錢,以後早點睡吧。」
「你也是。」
「因為你,我才晚睡。只是因為你。」
我很感動。
現在的我們,可能已學會隱藏情感,或是對壓抑情感更得心應手,
然而一旦隱藏不住或壓抑不了,宣洩而出的情感便會澎湃。
如果我們過去的情感像一片草原,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經過十幾年完全沒有雨水的滋潤後,原以為只剩下沙漠或者乾土,
沒想到還能看到一些未枯乾的草。
這是奇跡,還是那些草的生命力太強?
「抱歉。也謝謝你。」我回。
「睡眠不足上班會精神不好,我很討厭這樣。」
「其實上班時不要精神太好。」
「為什麼?」
「如果上班時精神太好,就容易亂想:我幹嗎做這份鳥工作?但如果精神不太好,應付工作很吃力,就不會亂想了。」
「我沒你這境界。我快睡著了,晚安。」
我不再在很深的夜裡Line她,怕影響她的睡眠。
Line她的時間很隨性,但總是得找個笑話或有趣的圖文。
但今晚一時之間找不到滿意的笑話,也找不到有梗的影片,
猶豫了一陣後,我傳給她一句:「今天好嗎?」
或許對一般人而言,問「今天好嗎」是再自然不過的問候語,
但對我而言,簡單問候她一句「今天好嗎」,
竟然需要經過一番掙扎。
「你最近有胖嗎?我胖了很多。」她回。
「你胖了?」
「嗯。下次約出來走路。」
「現在就可以。」
「但我要去影印店。」
「我陪你走去吧。15分鐘後在你家樓下碰面?」
「好。」
我依照慣例提早五分鐘到達,但我只等了三分鐘。
換言之,她提早兩分鐘下樓。
「你等了多久?」她問。
「三分鐘。」
「那我以後會再早一點。」
「沒關係。準時就好。」
「嗯。我們已經沒有遲到的本錢了。」她說。
我們並肩走著,剛入夜不久的街道還很熱鬧。
我算了算,上次見到她已是一個月前。
雖然對曾經十四年又五個月沒見的我們而言,一個月不見只是零頭,
但我現在覺得,這一個月好漫長。
重逢後,每當陪她走一小段路時,我都是在她左後方一步的位置。
但現在我們正並肩走著,到影印店大約要走十分鐘。
「去影印店是要印東西嗎?」我問。
「不然呢?」她沒停下腳步,臉略往左轉,「是要去喝咖啡嗎?」
我突然喉嚨哽住,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看到了十幾年沒見的,我認為是完美的她的四分之三側面。
通過這四分之三側面,可以看見她立體而且具有很深的美的眼睛。
也可以看見甚至像刀刻般的嘴唇線條、微微向上翹起的上唇。
至於臉龐的其他線條,也都是優雅的弧線和利落的直線。
這些年來如果夢到她,夢裡通常可以看到她的四分之三側面。
然而再美的風景都會忘記,再難忘的人都會印象模糊。
我擔心總有一天會淡忘、會模糊,甚至已經淡忘模糊了。
但現在望著她,我知道她最美麗的影像早已深深烙印在心裡,
非常清晰,不曾模糊。
恍惚間,我回到過去,像以前一樣跟她並肩走著。
我突然有種錯覺,過去的那片草原又回來了。
雖然已十幾年完全沒有雨水的滋潤,但現在只要微雨灑落,
彷彿可以看到那一片翠綠,聞到青草的芳香。
「怎麼了?」她問。
「沒事。」
「明明就有事。」
「噢,只是原以為已經失去的珍貴東西,現在發現還在。」
「是什麼東西?」
我沒回話,只是凝望著她,靜靜欣賞她的四分之三側面。
她察覺我正注視著她,也不追問,嘴角拉出一抹微笑。
雖然只是一抹,卻是重逢至今,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已經十幾年了,她這種笑容還是像閃電一樣,閃一下就停。
而閃電瞬間發出的光芒,還是足以照亮整片夜空。
「是不是覺得我變胖了?」她問。
「你根本沒胖。」
「你眼睛有問題。我明明胖了。」
「有嗎?」我打量她全身,「沒有啊。」
「這表示一個月不夠久。」
「什麼意思?」
「如果我們更久才見一次面,你一定馬上看出我胖了。」
「為什麼?」
「太常見面可能感覺不出差異,久久見一次才會察覺到變化。」
「你的意思是為了看出你變胖,我們得更久才見一次?」
「嗯。因為你感覺不出差異。」
「察覺變化有那麼重要?」我問。
「起碼可以知道你有注意我。」
「可是你根本沒變胖啊?」
「那表示你沒有關心。」
「你怎麼這麼不講理?」
「覺得我不講理,就不要跟我說話。」
她稍微加快腳步,我們不再並肩。
還沒走到影印店啊,起碼讓我撐到影印店吧。
回到她左後方一步的位置,再走一分鐘就到店門口。
但這一分鐘卻是寂靜而漫長的。
「我自己進去。」她說。
「我在外面把風。」
她面無表情地走進店裡,我在外面等。
才十分鐘的路程,卻無法讓溫馨的氛圍有始有終,
竟然在最後一分鐘出現刀光劍影。
也許我和她之間所走的路,本來就不平順,總是坎坷的吧。
「走吧。」五分鐘後她走出店門。
「嗯。」
我們默默走著,我維持在她左後方一步的位置。
還想看她的四分之三側面,這次起碼要撐到她家樓下。
我鼓起勇氣,邁開大步與她並肩。
「我終於知道你變胖的原因了。」我說。
「什麼原因?」
「因為食言而肥。」
「我食言?」
「你說過下次一起吃飯,結果卻沒有。」
「我又沒說下次是什麼時候。」
「不然多久?」
「三個月吧。」
「啊?」我幾乎大叫,「三個月?」
「嗯。我們最多只能三個月吃一次飯。」
「一年才吃四次,吃完剩下的98家麵店要25年耶!」
「如果我們還有25年,反而是好事。」
「那見面呢?」我問。
「最多一個月碰面一次。」
「那麼久?」
「現在我要更小心,不要跨越心中的紅色界線。」
「見面會越線?」
「如果太常見面,一定會。」
我心頭一震,沒有回話。
「我一定胖了,因為一直吃夜宵。我以前沒吃夜宵的習慣。」
「為什麼開始吃夜宵?」我很納悶。
「因為陪你而太晚睡。肚子會餓。」
「我已經不敢再讓你晚睡,所以這幾天你應該沒吃夜宵了吧?」
「還是有吃。」
「為什麼?」
「怕你深夜突然想說話卻找不到人可說。」
「你……」我有點激動,說不出話。
「沒想到十幾年的習慣,被你輕易打破。」
「你還是恢復11點之前上床睡覺的習慣吧。」
「再說了。」她聳聳肩。
「那你是感覺自己胖了,還是稱重後發現胖了?」我問。
「幹嗎稱,一定變重。」
「所以你根本沒稱?」
「沒。多吃東西一定變胖,不用稱就知道。」
「啊?」
「我說得不對嗎?」
「你那麼美,說什麼都對。」
她突然笑了起來,很燦爛的笑容。
就是那種我已經十幾年沒看過的很乾淨的笑容,
會讓人心情變好、整個人放鬆的笑容。
回來的這段路,剛好走了十分鐘,十分完美。
「小心騎車。」她說。
「我沒機車了,這幾年都是開車。」
「我知道。但我習慣這麼說。」
「這是你十幾年前才有的習慣吧?」
「嗯。但這習慣不會變。」她說,「而且我很喜歡對你說小心騎車的感覺。」
「為什麼喜歡?」
「不知道。」她又聳聳肩,「感覺說了這句,你就會很平安。」
我笑了笑,說了聲bye-bye。
「小心騎車。」她說。
記憶中的那片草原,在這陣春雨過後,所有的翠綠茂盛與芳香,似乎都被喚醒了。
「愛是可以量化的嗎?」她問。
「應該可以吧。」
「如果愛可以量化,真想知道你到底多愛我。」
「以高度來說,是喜馬拉雅山。
「以深度來說,是馬裡亞納海溝。
「以長度來說,是尼羅河。
「以面積來說,是太平洋。
「以空間來說,只有小小的,我的整顆心。」
向著天空發芽的種子,經過雨水的滋潤,開始茁壯。
於是我們偶爾會在MSN上互通訊息。
如果雙方都上線,就直接在線聊天。
有些人在網絡上健談,在現實生活中話很少,有些人則反之。
而她,無論在網絡上或在現實生活中,應該是一樣的。
而且雖然在網絡上看不到表情、聽不到語氣,
但跟她對話的感覺,也和面對面交談時無異。
雖然認識不久,見面交談的時間也不長,
但我們在網絡上交談時,卻像熟識而且經常聊天的朋友。
彷彿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彷彿很想分享生活中的大小事。
我們似乎不在乎外界擾動,以為時間已經靜止,
所以常常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
我們沒有國家大事要討論,也沒有人生哲理要研究,
只是單純分享心中的感受和感觸。
分享久了,有時感覺她真的很瞭解我,
我也莫名其妙地有很瞭解她的感覺。
有次她覺得打字太慢了,便給了我一組數字,是她家的電話號碼。
她要我五分鐘之後打,我一秒不差在五分鐘後撥打那組數字。
電話通了,聽到「喂」的一聲,好像十歲小女孩的聲音,很稚嫩。
「請叫你阿姨來接電話。」我說。
「笨蛋。我就是。」
不是沒聽過她的聲音,但經過電話線路催化,她的聲音變得稚嫩。
那種稚嫩不是撒嬌或嗲,而是一種天真和乾淨,聽起來很舒服。
我很喜歡聽她的聲音,沒有多特別的理由,就是喜歡。
如果我的心裝了一道鎖,需要正確頻率和振幅的聲音才能開啟,
那麼她的聲音剛好可以開啟這道鎖。
每當聽到她的聲音,我的心門就會打開,釋放出滿滿的喜悅。
後來我們在線聊天時,如果懶得打字便用電話取代。
但即使是用電話,也可能講幾個小時。
掛完電話後,我總是很驚訝逝去的時間。
而且到底聊了些什麼,記得的並不多。
她讓我完全理解了相對論,
在明明是100分鐘卻彷彿只有10分鐘的電話時間裡。
可能聽她的聲音聽多了,有時腦海裡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她的聲音。
尤其在夜色濃烈得像一杯苦澀的咖啡,環境和自己都很安靜,
彷彿所有聲音都睡著時,她的聲音在腦海裡會特別清晰。
我甚至還可以跟她的聲音對話呢。
「還不睡嗎?」腦海裡是她的聲音。
「所以我現在是醒著嗎?」我自言自語。
跟她聊天並非總是一帆風順,有時會突然出現刀光劍影。
這時她完全不出聲,一片死寂,甚至連她的呼吸聲都聽不到。
我想她要麼肺活量很大,要麼很會游泳,因為太會憋氣了。
她憋氣時不會掛電話,我也不敢掛,但完全沒聲音的氛圍太怪了,
我只好一人分飾兩角,自己說話,再學她的口吻回我。
幸運的話,大概三分鐘後她會破冰而開口。
如果不幸……
我不敢多想,但目前她保持的紀錄是15分鐘。
有次又突然出現一片死寂,只好一面分飾兩角一面拚命想怎麼了,
但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我到底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犯上作亂的話。
眼看就要打破紀錄了,才彷彿聽見細細的呼吸聲。
仔細一聽,真的是有規律的呼吸聲。她該不會睡著了吧?
我自言自語三分鐘後,接著唱完許茹芸的《獨角戲》,
最後從1慢慢數到20,還是只聽見她細而規律的呼吸聲。
我確定她睡著了,便輕輕掛掉電話。
深夜交談時總是呢喃細語,彷彿是囈語。
有時會有身在夢境的恍惚。
如果這一切真是夢境,那麼我可能醒不過來。
因為每當我掛斷電話後,還是會覺得矇矓恍惚。
「我給你的感覺是什麼?」我曾在電話中問。
「嗯……」她想了一下,「像床一樣。」
「床?」
「床給人的感覺是放鬆和舒服,就像你給我的感覺一樣。」
「謝謝你的讚美。」
「但不是每張床都會令人舒服。」
「啊?所以我是張不舒服的床?」我很驚訝。
「差不多是這意思。」
「你可以送佛送到西嗎?」
「嗯?」
「如果你要讚美,請好好讚美。不然分不出是讚美還是抱怨。」
「我有好好讚美呀。」
「像床一樣舒服,卻又是張不舒服的床。那麼是舒服還是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怎麼形容。和你一起時我總感覺放鬆、自在與舒服。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又會覺得怕怕的,那感覺並不舒服。」
「怕?」我很納悶,「你怕什麼?」
「不知道。反正就是怕。」
「噢。」
她描述感覺時用的文字常常很抽像,並不具體。
有時我可以理解她抽像的表達,甚至還會有同感。
但像床一樣舒服卻是張不舒服的床,我不僅不理解,也覺得矛盾。
開學了,這是我和她在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年。
比起暑假期間,我們比較少在線遇到。
但只要一遇到便會聊天,懶得打字時還是會用電話取代。
於是她又給了我第二組數字,是她住宿地方的電話號碼。
她家在這座城市,照理說並不需要在外住宿。
但她一直想離家住宿,終於在大三時跟社團的學姐學妹合租一棟樓。
打這棟樓的電話號碼有個好處,就是不會有警報。
而打她家裡的電話時,她怕母親發現她深夜講電話,
偶爾會突然說:「有警報。」
這時我會拿著話筒不出聲,直到她說:「警報解除。」
開學快一個月了,我們通了六次電話。
明明在同一所學校,只講電話不見面好像有點怪。
但又沒有什麼非見面不可的理由。
我其實想見她,但始終找不到理由或借口。
「明天是禮拜二,你下午五六節有課。」我說。
「對。」她問,「怎麼了?」
「你下課後有事嗎?」
「沒事。」
「你會不會覺得下課後沒事,很空虛?」
「神經病。」她笑了。
「告訴我你現在的表情。」笑聲停止後,她說。
「表情?」我摸了摸臉,「我不會形容,大概像苦瓜吧。」
「我想看你的表情。」
「怎麼看?」
「明天第六節下課後五分鐘,在M棟側門水池邊碰面?」她說。
「好。」
「告訴我你現在的表情。」她說。
「像甜瓜了。」
我說完後,我們同時笑了起來。
她上課的教室在M棟,那應該是她的地盤。
但我從來只是經過,沒進去過,印象中沒看見過水池。
隔天我特地提早幾分鐘去找水池,但繞M棟轉了一圈也沒找到。
M棟側門旁有男廁所,難道側門水池邊是指男廁所?
因為男生廁所裡的小便斗如果不通,就會形成黃色的水池。
但她應該不會有這種幽默感,而且怎麼可能約在男生廁所?
我再繞M棟轉一圈,還是沒發現水池。
打算找個人問時,突然在不遠處看見她的身影。
我往她的方向走,穿過樹林,在離側門50公尺處看見水池。
這水池只有教室的一半大,又被幾棵大樹和灌木叢環繞,
如果不走近,根本無法發現。
她坐在水池邊的圓石椅上,視線朝著水池,背對著我。
雖然理應是下午時分熱鬧的校園,但這裡異常安靜。
我緩步向前,在離她五步遠時,停下腳步。
因為我突然不知道是要開口打招呼,
還是直接坐在她身旁另一張圓石椅上。
以見面來說,我們沒見過幾次面,而且距離上次見面已經一個半月了,
所以算不太熟,應該先微笑著走過去跟她打聲招呼說好久不見。
但以電話或網絡上的交談而言,我們已經累積了數十個小時的經驗值,
而且昨晚才講了一個小時的電話,應該算很熟了,
可以直接坐在她身旁的石椅上開玩笑說:「今天怎麼有空約我出來?」
我跟她,算熟,還是不太熟?
在我猶豫該以哪種角度看待我和她的關係,
不知是要微笑打招呼還是直接坐石椅時,
她回過頭看著我。
「你遲到了。」她說。
還沒決定該怎麼做,她卻先開口說這句,我不禁愣了一下。
「你遲到一分鐘了。」她又說。
「一分鐘?」
剛剛在她背後猶豫的時間恐怕超過一分鐘,所以我應該沒遲到吧。
「你一定認為,遲到一分鐘沒什麼了不起。」
「我什麼都沒說啊。」我說。
「遲到一分鐘就是遲到,難道殺人時只砍一刀就不算殺人?」
「算殺人,沒錯。」
「那你竟然還遲到?」
「我……」
「你有想過珍惜嗎?」她問。
「珍惜什麼?」
「所以你根本不珍惜。」
「喂,這結論下得莫名其妙。」
「你如果不珍惜,我們可以都不要見面。」
「你怎麼這麼不講理?」
「覺得我不講理,就不要跟我說話。」
她把頭轉回,視線又回到水池,不再說話。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站在原地。
我們都保持沉默,讓原本安靜的這裡,更加安靜了。
這樣耗下去我很吃虧。因為她坐著我站著,我比較累。
「水裡有魚嗎?」我試著開口。
她依然沒說話,只是看著水池,身體動也不動。
我也是動也不動,但我的腳開始酸了。
我抬起頭看著天空,藍天白雲,午後陽光從樹葉間灑下來。
「天上有飛機嗎?」她終於開口。
「沒有。」我揉了揉雙腿,「我只是在想,為什麼還沒下雨。」
「這麼好的天氣,怎麼可能下雨?」她問。
「可是應該下雨才對。」
「為什麼?」
「剛剛你拚命打雷閃電,照理說馬上就會下雨了。」
她轉過頭看著我,臉上閃過一絲笑容,但閃一下就消失了。
這是很好也很美的閃電,可以照亮所有陰霾。
困擾著我的問題終於有答案了,答案是:我跟她很熟。
我走到她身旁的石椅邊,坐了下來。
「對不起。」我說。
她沒回話,只是靜靜看著水面。
我也看著水面,不再多說。
這圓形水池周圍由石頭砌成,又被樹木和灌木叢環繞,人跡杳然,
像隱身在校園中的桃花源。
陽光只能從樹葉間灑下來幾點,地上散落了些枯葉。
我和她分坐在池邊兩張石椅上,微風拂面,很寧靜也很舒服。
「水裡有魚嗎?」過了許久,我先打破沉默。
「應該有吧。」她說。
「你有想過珍惜嗎?」我問。
「珍惜什麼?」
「所以你根本不珍惜。」
「不要學我說話。」
「你如果不珍惜水裡的魚,我可以把魚都撈光。」
「神經病。」
「你剛剛就用這三部曲對付我耶。」我笑了笑。
「本來就是。」她說,「我說得不對嗎?」
「你那麼美,說什麼都對。」
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又閃過一抹笑容。
「好久不見了。」我說。
「嗯。」她點點頭。
「最近好嗎?」我問。
「現在很好。」
我們同時笑了笑,然後又恢復靜默,繼續享受校園中的寧靜。
從此偶爾她下課後,會約在M棟側門水池邊碰面。
我們都沒有特地想個見面的理由,只是單純約好見面,
彷彿她下課後我們在水池邊碰面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我總是提早到,然後靜靜等她出現。
我和她會坐在水池邊的石椅上說說話,或是看著水面享受寧靜。
每當我凝視水面時,常會出神,甚至有正看著她眼睛的錯覺。
我很喜歡她的眼睛,它有一種很有深度的美。
眼睛的美有很多種,多數是表面的。
但她眼睛的美,很深很深。
如果把她的眼睛比作一面湖,這面湖當然漂亮,
所有經過的人都會說:「好漂亮的湖。」
但湖的漂亮不只是平面的,尤其她這面湖是立體的,平面不足以形容。
而且湖不只有表象意義上的美,還有抽像意義上的美。
多數人只看到湖面,了不起看到湖邊,但我彷彿可以看到湖水深處。
一面湖即使漂亮,但只要水淺,漂亮就有限,
而她這面湖很深很深,感覺湖水裡有好多東西,豐富而立體。
這是表象意義上的美。
如果在湖邊坐下,凝視湖面很久,甚至閉上眼睛,
當起身離開時,會發現自己變輕了,心情變舒暢了,空氣變柔和了。
這就是抽像意義上的美。
我以為,這才是這面湖最美的地方。
可能是我太喜歡看她的眼睛,所以每當四目交接,便是凝視。
剛開始我會在幾秒後輕輕移開視線,有時是她先移開視線。
漸漸地,凝視的時間變長,可能將近一分鐘,才有一方移開視線。
到後來,我已經忘了凝視的時間有多長,甚至移開視線後,
還是有正看著她眼睛的幻覺。
我驚覺,我好像溺水了,因為我總是游不出她的眼神。
而她的眼睛,也越來越清澈、越來越深邃。
有次在水池邊等她時,只見她抱著三本厚厚的書走來。
「我想去圖書館還書。」她說。
「書給我。」我說,「我陪你去。」
她把書給我,我雙手拿著,跟她一起走向圖書館。
一路上我們沒有交談,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她突然停下腳步,說。
「請說。」我也停下腳步。
「我希望我們可以做很久很久的朋友,很久很久。」
「當然好。可是你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我現在終於知道我怕什麼了。」
「你怕什麼?」我很疑惑。
「明明床給我的感覺就是放鬆和舒服,為什麼會害怕呢?」她說,
「因為怕離不開、不想離開,卻一定得離開。」
「離開?」
「床不是不舒服,相反,正因為舒服,只要一躺下就會起不來。但我一定得起來,所以我怕的是那種起不來的感覺。」
像床一樣舒服卻是張不舒服的床,我好像能理解這個意思了。
我看著她,突然覺得她的眼睛像夜裡的大海,充滿未知。
「我們要做很久很久的朋友,很親近。但不可以親近。」她說。
我已經可以理解她這種看似矛盾的抽像表達了。
「我可以在心裡築起高牆嗎?」她問,「可以嗎?」
「可以。」但我的雙手幾乎拿不穩書。
然而在意識到該築堤防時,洪水已經來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