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某些遺忘的記憶突然清晰地出現在腦海裡一樣,
某些以為已逝去的情感也會湧上心頭,突如其來,猝不及防,
而且依舊熾熱。
愛情像拔河一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只要一方放手,
另一方就會受傷。
失去她音訊那瞬間,我便跌跌撞撞,遍體鱗傷。
然而失去她的當下並不算最痛苦的,
最痛苦的是失去她之後的日子竟如此艱難。
時間變得非常緩慢,但每一秒都很結實而銳利,
在我心裡切出一道道又深又長的傷口。
她離開後的頭幾年,她變成了一種偶爾由朋友的朋友口中,
才知道住在哪座城市、做什麼工作的陌生朋友。
再過幾年,便一無所知了。
她就像從人間蒸發了。
時間久了,跟她之間的所有記憶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跟這輩子的我無關。
我只是忘了喝孟婆湯或喝太少,於是殘存一些前世的記憶而已。
我知道,我被困住了,無法從跟她有關的記憶中走出來了。
我得把這些記憶,放進大門深鎖的記憶倉庫,任它塵封。
因為沒了這些記憶,我才可以重新開始。
《韓非子》裡提到,龍是一種溫馴易親近而且可以騎的動物。
但龍的喉嚨下方有一塊倒生的鱗片,叫逆鱗,
一旦有人碰觸這塊逆鱗,龍立刻性情大變,凶狠地殺人。
於是在心底某個受傷的角落,她似乎成了我的逆鱗。
只要輕輕碰觸這塊逆鱗,我的心臟就會瞬間瓦解崩潰,
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不讓任何人,包括我碰觸這塊逆鱗。
這世界總是要讓人的心成長或成熟或更懂得衡量現況,
但我的心一直拒絕成長。
好像從她離去的時間點開始,我便鎖上了心門。
我逐漸明白,為什麼在十幾年的完全空白後,再遇見竟然能夠如昔。
因為那些情感或記憶,從不曾消失,只是被埋藏得很深很深。
當塵封的情感或記憶被喚醒,也感受到那股熾熱的溫度後,
我和她該如何?
曾聽過一個笑話,小明和小華去爬山,小明跌下山崖,
小華趕緊打小明的手機,問:「你傷得嚴重嗎?」
小明說:「我沒受傷。」
小華說:「太好了。那你可以自己爬上來嗎?」
「恐怕不行。」小明說,「因為我還沒落地。」
現在的我跟小明一樣,也是還沒落地,正在失速墜落中。
或許跌到地面後,我會死或重傷或手腳斷裂,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還在失速墜落中,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我只能接受她在心中畫的那條紅色界線:最多一個月碰面一次,
最多三個月吃一次飯。
這條紅色界線還限制了什麼,我不知道。
起碼沒限制Line。
「你在忙嗎?」她傳來。
「還好。怎麼了?」
「去收信。」
打開信箱,收到她寄的文件檔,看來應該是計劃的期中報告。
「期中報告還要兩個月才交吧?你現在就開始寫了?」我回。
「我性子急,想趕快寫完。我寫一天了,連午飯都沒吃。」
「現在都快下班了,你不會餓嗎?」
「還好。只是想吃甜的。」
「那你趕快下班吃飯吧。」
「不行。我要繼續寫。你先看有沒有問題,晚上再跟我說。」
我知道她性子急,也很倔強,大概還要再寫幾個小時才會下班。
可是午飯沒吃,又到了快吃晚飯的時間,而且還一直忙。
那麼她挺得住嗎?
我突然回憶起初見她時,她中暑的情景。
我立刻下班,開車到星巴克買了一杯抹茶,挑了兩塊抹茶蛋糕。
再開車到她上班的地方,拿著紙袋裝的抹茶和蛋糕,坐電梯到五樓。
走進辦公室原本想找個人詢問,卻發現她坐在離我五步遠的位置。
她正盯著計算機屏幕打字,背影看起來很專注。
我不想驚擾她,猶豫了一下,拿出手機調成振動,傳個訊息。
「你往後看。」
她的計算機裡應該有灌Line,只見她敲打鍵盤,我便收到:
「你不知道我正在忙嗎?」
「知道。而且也看到了。」
「神經病。這樣很好玩嗎?」
「我不是在玩,是要你往後看。」
「你到底想幹嗎?」
「只是要你往後看啊。」
她終於轉過頭,一看到我,似乎嚇了一跳。
我走近她,從紙袋拿出抹茶和兩塊抹茶蛋糕,輕輕放在桌上。
「你先吃。我走了。」
我笑了笑後,轉身離開。
沒想到她起身離開座位,跟了上來。
「你趕快先吃。吃完再寫。」我說。
「至少陪你到電梯口。」
我們一起走到電梯口,我按了往下的按鈕,電梯很快到了,門開了。
我走進電梯,她又跟著我進來,按了「1」。
「至少陪你下樓。」她說。
5、4、3、2、1。電梯門開了。
「你快上去。我走了。」
「至少送你到門口。」
「還有什麼至少嗎?」一起走出大樓後,我說。
「至少陪你走到你的車旁。」
再走了一分鐘,到了我的車旁。
「抹茶是熱的,我也多拿了一包糖。你要趁熱喝。」我說。
「等一下沒關係。」
「趕緊吃完。你還有很重要的東西要趕,不是嗎?」
「你出現了,哪來更重要的事?」她說。
她微微一笑,而我只是看著她深邃的眼睛。
恍惚間,腦海裡竟然清晰出現M棟側門水池的景象。
已經十幾年沒去那裡了,沒想到現在卻能看到水面細碎的波紋。
「你還是趕快吃,然後再寫一點就好。早點下班。」我說。
「你很忙嗎?」
「我沒忙,是你要忙。你趕快寫完趕快下班。」
「好。我知道你忙。」
她說完便轉身離開,但走了幾步後,停下腳步回頭說:
「小心騎車。」
我點點頭,說聲bye-bye後,開車走了。
回家看完她寄的期中報告,已經九點半了。
「回家了嗎?」我傳給她。
等了半個多小時,才已讀。然後她回:
「剛到。洗完澡後跟你說。」
「你為什麼急著走?」過了一會兒,她傳來。
「只是希望你快吃,只是怕耽誤你寫,只是要你早點下班。」
「我感覺你在催促我:快點道別。所以只好告訴自己:你很忙。」
「根本沒忙啊。不然就不會繞路去星巴克買甜的東西給你吃了。」
「我也是怕你忙,耽誤你的時間,於是就不說想做什麼了。看來我們都用極細微的方式體諒對方,想著這樣是為對方好。」
「你原本想做什麼?」我問。
「我想做的,只是和你走一圈,緩緩地。」
「其實我也是。」
我回完後,我們同時沉默。十分鐘後,她才回。
她給我一組數字,要我五分鐘之後打。
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她給我的第一組數字,她家的電話號碼。
沒想到已經十幾年沒打過了,我不僅記得,而且如此熟悉。
我一秒不差地在五分鐘後撥打那組數字。
「喂。」她接了。
「請叫你阿姨來接電話。」我說。
她愣了愣,然後笑了起來,越笑越開心。我也跟著笑。
或許她感染了我,或許我感染了她,
不管是誰感染誰,此刻我和她都得了不笑就很難過的病。
「當初那個小女孩,現在已經是阿姨了。」笑聲終於停止後,她說。
我們開始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
沒有特定主題,只是想到什麼說什麼。
好像要把十幾年沒說的話,一口氣在今晚說完。
那些逝去的,講電話講到快睡著的深夜、彷彿身在夢境的深夜,
今夜都回來了。
這通電話講到凌晨三點,什麼都談,就是沒談到那份期中報告。
最後是我聽她的聲音已像在說夢話,求她去睡才掛斷。
我可不想再聽到她細而規律的呼吸聲,
而且我已經忘了怎麼唱許茹芸的《獨角戲》。
我們又通了幾次電話,每次都聊得很輕鬆很盡興,
最後也都是我催促她睡才掛斷。
每次掛斷後,我會有不知道現在是公元幾年的恍惚。
得想到明天要上班,設定好鬧鐘後,時間才回到現在。
在電話中,失去音訊的那些年,她經歷過什麼,我不問。
我經歷過什麼,她也沒問。
或許知道一點,或許知道一些,或許幾乎都不知道。
但對於沒有共同經歷的日子,我們似乎都覺得那就沒意義了。
時間改變了我們一些。
依然喜愛夜裡翩然,只是少了當夜貓子的本錢;
依然有說不完的話題,只是缺了時間和機會;
依然會想分享生活中的大小事,只是少了理由和勇氣。
但時間也只改變了我們這麼多。
「我們還是不要常講電話。」她傳來。
我心頭一涼。過了一會兒才回:「那麼多久講一次電話?」
「沒有多久講一次的限制。」
「真的嗎?」
我大喜過望,馬上再傳了一張「耶」的貼圖。
「只有一個限制。」她回。
「只要你不規定多久講一次電話,那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電話中只能講公事。」
「啊?」
「如果講公事,每天講都行。講別的,馬上掛。」
「為什麼要這樣?」我回。
「因為我們要做很久很久的朋友,很親近。但不可以親近。」
我歎口氣。時間果然也沒改變這個。
「不要常常限制很多。」我回。
「我只是小心地不要跨越心中的紅線,任何可能傷害到你的事情,我都會遠離。」
「不講電話才會傷害。」
「我們要做很久很久的朋友,很親近,但不可以親近。」
「夠了。你是要講幾次?」
我突然無名火起。
「見面限制、吃飯限制,連講電話也要限制。你一定要這樣嗎?」
「你知道原因。」她回。
「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原本可以的,突然不行。即使不能跨越紅線,那你可以選擇人性一點的表達嗎?」
「這麼有力氣就把心力拿去做別的事,不要生氣。」
「我只是期待落空,很傷。如果說了對你不公平的話,請別介意。」
「罵完再安撫,表示你現在平靜了。」
「我有先天性心臟病,很難平靜。」我回。
「真的嗎?什麼樣的心臟病?」
「我很容易心碎。」
「神經病。」
其實我的心臟早已被她訓練得很堅強。
她只要一個眼神、一抹微笑、一句話語,就可以讓我心情飛上雲端,
但同樣也可以只用一句話語就把我打落谷底。
我的心情常在很短的時間內,在正負之間振蕩,振幅非常大。
心臟早已習慣這樣的折騰。
「要出來走一圈嗎?我在成大的雲平大樓。」她傳來。
「好。我馬上過去。」
「嗯。我等你。」
「不要站在定點等,要走來走去。以免被陌生人搭訕。」
「神經病。快來。」
我火速出門,開車時想到上禮拜拿抹茶和蛋糕給她,不就碰面了?
不是一個月才可以碰一次面嗎?那今晚?
算了,不要提醒她這點,裝不知道。
到成大附近停好車,只花了12分鐘。
走進成大,還沒走到雲平大樓,遠遠便看見她站在一座雕像前。
雖然現在大約晚上十點,但只要有微弱的光線,就足以讓我發現她。
我繞了一下路,走近她背後。
「小姐,一個人嗎?」我說。
她轉過頭看到我,點點頭說:「嗯。」
「有心事嗎?」
「我沒有心,哪會有心事?」
「你沒有心?」
「嗯。」她說,「我的心早給人了。」
我愣了愣,沒有接話。
「你還要演嗎?」她說。
「噢。」我回過神,「不是叫你要走來走去嗎?」
「走累了。」她說。
「抱歉,來晚了,讓你等了14分鐘。」
「14年都等了,沒差這14分鐘。」
我又愣了愣。
她轉身向前走,我立刻跟上。
以前我們也經常在夜裡一起散步,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就只是走。
遇到岔路,總是右轉,因此常常會順時針繞一圈。
夜裡的她比較安靜,連說話聲音都變小了,有時我還會聽不清楚。
至於走多久就看運氣了,因為只要回到原點,她就不走了。
今晚運氣不錯,這一圈應該會很大。
「今晚你為什麼來這裡?」我問。
「想陪你走一圈。」
「嗯?」
「上禮拜你拿抹茶和蛋糕來找我,那時沒陪你走一圈。今晚陪你。」
「可是不是一個月才可以……」
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妙,只好緊急剎車。
「我心中的紅色界線,很有彈性。」她笑了起來,「我很善變吧?」
「你只是任性。」
「是呀。」她歎口氣,「謝謝你包容我。」
我笑了笑,沒多說什麼。
「每當我想更嚴格地遵守那條紅線,甚至完全不見你、不聯絡你時,我就會想起重逢那晚你說的那句話。」
「哪句?」
「我們已經沒有另一個十四年了。」
「是啊。」我也歎口氣。
「只是陪你走走,應該不會下地獄吧?」她問。
「不會。」
「如果想見你就見你,也不會下地獄吧?」
「也不會。」
「如果會呢?」
「那就下吧。」
「好。」她竟然笑了。
以前就覺得她很像漩渦。
在漩渦中,我有時覺得被用力甩開,有時卻覺得被抓緊,
而夜晚的她,是比較會抓緊我的漩渦。
「你要睡覺前打電話給我。」走回原點後,她說。
「有公事要談?」
「沒。只是想聽你跟我說晚安。」
「好。」
「只能說一句晚安。知道嗎?」
「知道。我說完晚安,你就會掛電話。」
「不會。」
「真的嗎?」
「嗯。」
「謝謝你。這樣才有人性。」我笑了。
「要我也說晚安後,才會掛。」
「你真的很任性。」
「謝謝你的包容。」她笑了。
我先陪她走向她的車,送走她後,我再自己開車回家。
回家後大約11點,趕緊先打電話給她。
「晚安。」我說。
「晚安。」她也說,然後掛斷電話。
一分鐘後手機傳出響聲,是Line。
「是要你睡覺前打電話給我。」她傳來。
「不想讓你太晚睡。」我回。
「我已經沒有11點之前上床睡覺的習慣了。」
「改不回去了?」
「見面限制、吃飯限制、講電話限制。如果Line裡不能陪你到很深的夜,我還有人性嗎?」
我想回點什麼時,突然發現,她Line的頭像換了。
換成了一杯抹茶和兩塊抹茶蛋糕的相片。
相片上還寫了一句話:
Love is sort of encounter. It can be neither waited nor prepared.
翻譯成中文,應該是:愛是一種遇見,既不能等待,也無法準備。
「你換頭像了?」我問。
「嗯。」
「為什麼換?」
「我想刻在心裡,不想忘。」
「不想忘什麼?」
「今生我們曾經這樣相遇過。」她回。
「為什麼你叫我猴子?」我問。
「看過猴子在森林中抓著樹籐蕩來蕩去嗎?」
「電視上看過。」
「猴子在蕩來蕩去時,要抓到一根新的樹籐,才會放開原本在手中的那根樹籐。」
「我會這樣嗎?」
「嗯。」她歎口氣,「你是猴子。」
黃昏時分的M棟側門水池邊,實在是一個美好的地方。
池水清澈見底,四周樹葉翠綠,橙黃色陽光照射在池面,波光粼粼。
如果有心事,應該在這裡訴說;
如果有故事,應該在這裡傾聽。
「想聽我的故事嗎?」她說。
「請說。」
「有個大我一屆的學長,我們在一起兩年了。」
「噢。」我喉嚨有些乾澀。
「我和他雖不同年,卻是同一天生日。因為這樣,我覺得緣分很深,彷彿是注定……」
「注定?」我莫名其妙有了火氣,「那每家醫院每天的新誕生嬰兒,都可以順便舉行結婚典禮了,因為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還在同一地方出生,那更是注定。比你的注定還注定。」
如果依她的習慣,這時一定回嘴,而且會很尖銳。
但她卻沒說話,只是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有些歉疚。
「抱歉。」我更歉疚,「請繼續說。」
「我不想說了。」
也好。我也沒勇氣聽下去。
銳利的劍刺入身體,不用刺太深,只要一刺入就會痛。
但刺得越深,應該越痛吧?
「想聽我的故事嗎?」我說。
「不想聽。」
「噢。」
「但你還是要講。」
「她是我初中同學,高中時沒聯絡,上大學後偶遇。雖念不同的大學,卻在同一座城市。因為都是從同一個鄉下地方來城市唸書,彼此會特別照應。算一算,我們在一起快三年了。」我說。
「那每個鄉下地方的初中畢業典禮,也可以順便舉行結婚典禮了。」
「你終於回嘴了。」我說。
「因為理由太牽強了。」
「是啊,很牽強。」我說,「但在一起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
她沒回話,坐在石椅上左手托腮,好像陷入沉思。
我走到她身旁的石椅邊,坐下。
「還要我繼續說嗎?」我問。
「隨你。」
「後來我和她……」
「我不想聽。」她突然打斷,聲音的溫度很低。
我的嘴巴凍住了,便不再往下說。
她也不再說話,眼睛凝視著閃爍夕陽餘暉的水面。
我們同時沉默,直到水面不再泛著橙黃色彩。
「我主動跟他分手的概率,大概和林志玲嫁給吳宗憲的概率一樣。」
天色灰暗時,她說。
「其實你很有幽默感。」我說。
她似乎想笑,但嘴角才剛拉起便放下,感覺有些苦澀。
「在心裡築高牆根本沒用。」她歎口氣。
「其實也來不及。」
「嗯。」
「牆還在嗎?」我問。
「早垮了。」
她轉頭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迷濛,像被濃霧籠罩的湖面。
「我的溫度只有冰與火,很難掌控中間的溫度。」她說,「雖然很想做很久很久的朋友,但我們不能是火,所以我只能回到冰。」
「我瞭解你。」
「我也知道你瞭解我。」
我相信在很多地方,她很瞭解我,甚至比我還瞭解自己。
就像我大概知道自己下巴的樣子,但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
所以我常可以藉著她的眼睛,看到更清楚的我。
對她而言,我應該也扮演類似的角色。
「該走了。」她站起身。
「嗯。」我也站起身。
「你會不會忘記我?」
「地球會忘了繞著太陽轉嗎?」
「其實你也很有幽默感。」她說。
我那時以為,這應該是我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心裡很慶幸,最後一句話是對我的讚美。
不像電視或電影上演的,女生說的最後一句話通常是:
你走、永遠都不要回來、我恨你、永遠都不想看到你。
我和她都知道,只要有相處的機會,我們無法維持住朋友那條線。
或許這世上有很多人如果不能當愛人,可以單純地只做好朋友。
但她不是。她只有冰與火,沒有中間的溫度。
我應該也不是吧。
還好我們的生活沒什麼交集,只要不上MSN或上線時不傳訊息,
再控制打電話的念頭,我跟她可以完全沒交集。
生活上可以努力做到活在兩個世界,但其他方面呢?
這個世界上無法靠努力獲得成果的,大概就是樂透和愛情。
常常再怎麼努力,不愛就是不愛。
但反過來說,如果愛了,再怎麼努力,也無法不愛。
思念是一種病,吃藥也沒用的那種。
尤其在寂靜的深夜裡,更容易想起她。甚至會因為想起她而失眠。
這並非我所願,但我無法控制,也不能避免。
每當突然想起她,往往會想出了神,陷入一種失神的狀態。
如果我是一隻鳥,一定忘了擺動翅膀,於是失速墜落。
泰戈爾說:我的心是曠野的鳥,在你的眼睛裡找到了天空。
她清澈而深邃的眼睛,就是我的天空。
然而我已失速墜落,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經回不到那片沒有她的天空。
渾渾噩噩過了一段沒有她的日子(我連過了多少天都沒概念),
有天上課時又突然想起她,拚命想壓抑卻導致更想,完全失控。
思念像橡皮球,越壓它,彈得越高。
我無法排遣這排山倒海而來的思念,只能找個出口宣洩。
下課後決定繞路去M棟側門水池邊。
我剛穿進樹林,遠遠看見她坐在水池邊的石椅上,視線朝著水池。
上次看到她,是秋末,地上積了些落葉,而現在落葉幾乎鋪滿地。
如果地球繞太陽的公轉方向仍然是逆時針的話,現在應該是冬天。
但我卻有夏天回來了的錯覺。
我停下腳步。
思考到底是繼續向前走,還是轉頭向後走。
我相信未來不管經過多少年,我回顧此刻,一定會覺得這是轉折點。
向前走或是向後轉,將導致兩種不同的人生。
我決定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她身旁的石椅邊,坐了下來。
她轉頭看了我一眼,竟然沒有驚訝的表情。
「你為什麼來這裡?」她問。
「跟你的理由一樣。」我回答。
我們都不再說話,可能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者只是單純地不想開口。
過了許久,她突然彎身從地上撿起枯葉和枯枝,說:
「人家都說愛河愛河,將愛比喻成河,會讓人陷溺其中。」
她將手中的枯葉和枯枝拋入水池,它們便緩緩浮在水面漂移、旋轉。
「葉子和樹枝,在河裡可以悠遊,自在而快樂。」
「嗯。」我點點頭。
她左手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右手撿了幾顆小石子。
「可是沙子和小石子呢?」她又將沙子和小石子都丟入水池,「一旦落入水中,最後都會沉積在底部。」
「是啊。」我說。
「我和你一定不是葉子和樹枝。那麼我們誰是沙子?誰是小石子?」
「有差嗎?不論沙或石,落水皆沉底。」
「沒錯。」她歎口氣,「我們無法悠遊,只能沉底。」
我們又靜靜看著水面。過了一會兒,她問:
「我是不是很壞?」
「你不壞。」
「可是我脾氣不好、個性古怪。」
「那倒是。」
她轉頭像是瞪了我一眼,我笑了笑。
「我任性又沒耐心,明明知道要跟你保持距離,可是……」
她歎口氣,問,「我真的不壞嗎?」
「不壞啊。為什麼覺得自己壞?」
「這陣子我一直在否定自己。好像這樣做,心裡才會舒坦一點。」
我看著她的四分之三側面,雖然她眉頭皺起,但依舊完美。
「地球是圓的還是橢圓?」我問。
「應該是橢圓。但看起來是圓的吧。」
「嗯。不管地球是圓的或橢圓,都是圓。航天員在太空中看到的地球與拍攝回來的照片,都證明了一件事——地球是圓的。」
「你在幫我複習地球科學嗎?」她有些疑惑。
我笑了笑,沒回答她的問題,繼續說:
「地球上有超過8800公尺高的珠穆朗瑪峰,也有超過11000公尺深的馬裡亞納海溝,兩者加起來共有將近20000公尺的高低起伏。地球表面明明是崎嶇不平的,怎麼會是圓的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更疑惑了。
我還是沒回答她的問題,接著說:
「那是因為地球半徑很大,約6400公里,20公里的高低起伏對地球半徑而言,實在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所以在航天員的眼裡,地球是圓的,而且很光滑。」
她沒再發問,只是眼睛睜得很大。
「其實你就像地球。」我笑了笑,「或許你有一些缺點,像地球表面有高低起伏一樣,但同時你也擁有地球半徑的優點和特質。所以在我這個航天員的眼裡,你始終是光滑的圓。」
她的臉上終於閃過一抹微笑。
「我知道你的外表、名字、年齡、生日,我知道你美麗、可愛、任性、沒耐心、脾氣不好、個性古怪、敏感又善變,我知道你不講道理、沒安全感、偶爾放我鴿子、常把我視為空氣、喜歡無緣無故罵我、不喜歡聽我把話說完,其他的,我不知道。」
「看來我的問題很嚴重。」她笑了起來,很燦爛的笑容。
「我不僅不知道,也不在乎。因為我不相信地球上有任何高低起伏,會破壞地球的圓形表面。你可知道我在太空中看到你這顆地球時,我是多麼喜愛那種光滑的圓、多麼喜愛那種湛藍的美。」我說,「所以請你相信,在我眼裡,你就是光滑而無瑕疵的圓。」
「那是你眼睛有問題。」她依然燦爛地笑著。
「在我心裡也是。」我最後說。
她愣了愣,隨即閃過微笑,依然是那種閃電般的笑。
她的眼睛此刻更清澈深邃,而她的四分之三側面始終完美。
夕陽快下山了,氣溫開始降低,但我只覺得溫暖。
「你地球科學不錯。」她笑著說。
「我畢竟是自然組的。」我也笑了笑。
「該走了。」她站起身。
「等我一下。」我彎身脫去鞋襪。
「你在做什麼?」她似乎有點驚訝。
「清理一下。」我捲起褲管,盡可能往上卷。
「清理?」她更驚訝了。
我赤腳站起身,向水池走了兩步到岸邊,左腳先伸進水裡。
「喂!」她驚呼。
我右腳再踏入水裡,兩腳站定。
由於褲管只能捲到膝蓋上方一點點,而水位到大腿,
所以褲子還是濕了10公分左右。
「快上來!」她大叫。
「要有公德心。」我說,「我要把你剛丟的葉子和樹枝撈起來。」
「神經病。」她說,「快上來!」
我開始在水中一步一步緩緩走動,走了十步,撈起樹枝,
再走兩步,撈起樹葉。
她一直站在岸邊,很焦急的樣子。
我慢慢走回岸邊,起身離開水池,把葉子和樹枝放在地上。
穿上鞋襪,把褲管放下,大腿以下都濕了。
「神經病。」她又說。
「我修正剛剛說的,我也知道你罵人時很單調,通常只有神經病。」
「神……」她立刻改口,「你褲子濕了,會著涼的。」
「沒關係。」
「你到底在幹嗎?」
「如果這水面代表愛河,就讓它保有最乾淨、最單純的樣子吧。」
她愣了愣,看了我一眼,然後輕輕點個頭。
「我們是沙和石,雖然無法悠遊,只能沉底,但我們也因此不會破壞水面的清澈和平靜。」
「嗯。」她又點個頭。
「會冷嗎?」她問。
「不會。」
「下次可以不要這麼神經病嗎?」
「會有下次嗎?」
她沒回話,只是注視著我,最後點個頭。
「我們以後會不會因為這樣下地獄?」她問。
「以後或許會吧。但如果從此完全斷了,現在就已經在地獄了。」
「嗯。」她點個頭,「走吧。一起。」
「一起下地獄?」
「也可以。」她聳聳肩。
我愣了愣,隨即跟她並肩走出樹林。
「你趕快回去先換條褲子。」她說,「免得著涼。」
「好。」
「然後打電話給我。」
我看著她清澈的雙眼,好像又回到最乾淨、最單純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