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來,我並不是不眷戀我的家鄉,而是童年就有的飛翔夢想讓我暫時離開了她。當兵以後,我無數次在夢中回到故鄉,走在熟悉的小城街道,和小夥伴嬉笑玩耍。母親慈祥的眼神,父親有力的大手,一句句鄉音,一樁樁往事,在夢裡千回百轉,縈繞不去。
我的家鄉,位於遼寧省葫蘆島市綏中縣。如果坐火車,出了山海關,第一站就是綏中縣城。綏中,自古即是連接關內外的咽喉要地,南鄰渤海,北倚燕山,東和興城市為鄰,西與山海關接壤,素有關外第一縣之稱。
小時候,大學中文系畢業的父親曾告訴我,綏中建縣於 1902 年(清光緒二十八年),20 世紀初,清廷因「地方遼闊,鞭長莫及」,在「中後所」分縣設治,縣取名綏中。「綏」即安撫綏靖,「中」即縣治在中後所,「綏中」乃永遠安寧的中後所之意。
父親曾說,一個人,無論走到哪裡,都要記得你來自何方。家,是你的根本,熱愛故鄉,才能熱愛祖國。家國天下,中國人總是把家庭、故鄉、祖國的命運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抗日戰爭期間,綏中處於偽滿政權的統治之下,當地的偽滿學校要求用日語教課,不許學習中國漢字。每天清早都唱日本歌曲,面對日本人必須鞠躬行禮問早安。然而聰明的中國人利用諧音,嘴裡念叨著「我一哈腰鬼子你就得死」,時時刻刻不忘記自己是個中國人。那時,「不做亡國奴」是每位家長對孩子的教誨。
1943 年春,中國共產黨組建凌青綏聯合縣辦事處,統轄西北部抗日游擊根據地,屬冀熱遼邊區熱東十六專署。1945 年,「八一五」東北光復,八路軍收復綏中,9 月 10 日成立綏中縣政府,屬冀熱遼邊區熱東十八專署。
從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到抗美援朝,綏中人民為革命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近萬人獻出了寶貴的生命。1948 年 9 月 12 日,荒地鎮火車站打響了綏中解放的第一槍,截斷了國民黨軍隊關內關外的聯繫通道,也拉開了遼沈戰役的序幕。經過浴血奮戰,於 9 月 28 日攻克綏中城,和平的曙光從此照亮綏中大地,同時為遼沈戰役的勝利創造了十分有利的條件。
綏中作為戰場,曾留下大量的炮彈、子彈。我和幾個同學就曾在河裡撈出過一個像迫擊炮彈那樣的東西。我們七嘴八舌猜測可能是解放前打仗遺留下來的。但不知到底是什麼,就嘗試著拆它。沒有拆開,又看能不能把它弄響,鼓搗了好久沒動靜,我去撿了個半截的鋼鋸條,把它鋸開了。現在想想,裡面的炸藥沒爆炸真是幸運,而當時自己卻一點都不知道危險。
上學的時候,每年的清明我們都要去綏中縣烈士陵園掃墓。烈士陵園內蒼松掩映,翠柏滴綠。巍峨聳立的紀念碑上,「為人民解放事業犧牲的烈士們永垂不朽」17 個大字熠熠生輝,顯得格外凝重。那裡長眠著遼沈戰役中犧牲的烈士英靈。很多孩子都是在紀念碑前宣誓,加入了少先隊和共青團的。它是生活在遼沈戰役這片土地上大部分孩子共同的記憶。
至今,家鄉的中小學生清明去烈士陵園掃墓的活動依然保持,並成為傳統。站在褐紅色的沙土地上向紀念碑默哀,我總覺得那是烈士鮮血染成的顏色。很多戰士在肉搏的時候和敵人死死抱在一起,入葬時都無法分開。
在所有人記憶中,自己的故鄉總是美的。我一直愛吃家鄉的土特產,直到現在我還酷愛吃海產品,那和我的家鄉緊鄰大海有關係,我平時不怎麼吃水果,但家鄉的白梨是我的最愛。在土特產公司上班的父親曾經背著裝有綏中白梨的皮包去全國各地參加展覽。那甘甜多汁的味道,深深印在我的記憶中。
綏中是一座雖然普通但是漂亮的小城。和當年大多數縣級城市一樣,兩條主要的街道交叉成為小城的中心,小縣城周圍有著大片大片比人都高的莊稼地。我上小學時,經常放學走回來,路過莊稼地就撿些柴火和玉米秸回家。但綏中又是一座不凡的小城,它不僅傍著大海,而且離京東首關——九門口長城很近,「水在城下流,城在水上游」,九門口長城這座古代的軍事防禦設施帶有了些許的詩情畫意。
九門口古名「一片石關」,號稱「京東首關」,始建於明洪武 14 年。長城依山勢起伏盤旋升騰,九道水門橫跨兩山之間,建築結構獨特,防禦設施密集,形成城在水上走,水在城下流之勢,稱之為「水上長城」。九門口是明長城重要關隘之一,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明末李自成和吳三桂,直奉兩軍閥以及我解放軍在遼沈戰役之中,都在這裡殊死拚殺。
瞭解自己的家鄉,熱愛自己的家鄉,一直是父母對我的教育。現今,我對自己的兒子楊康寧德教育也是如此,雖然作為航天員,我的行動受到很大限制,但每年我都會帶兒子回老家轉轉。
我會帶他去綏中縣城數十公里外碧波粼粼的止錨灣。傳說,曹操「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就是此處的碣石宮。止錨灣東側,在距岸邊200 余米的海面之中,聳立著三塊巨大礁石,高出海面約 20 余米。民間傳說為孟姜女投海葬身之處。每逢落大潮,從岸邊到礁石隱約現出一條巨石鋪就的海中棧道,可直達礁石腳下。在姜女墳的東西兩側海岸,各有一峭壁伸向海面,東側叫紅石砬子,西側叫黑石砬子,像兩條巨龍靜臥在海中,構成似「二龍戲珠」的獨特景觀。
近年來,經過考古發現證明,姜女墳就是當年秦始皇、漢武帝、魏武帝「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碣石,紅石砬子、黑石砬子和碣石正對的石碑處,也都發現了秦漢皇帝巨大的行宮遺址。
當兒子依偎在我身邊聽我給他講這些歷史傳說時,我的記憶就會穿過時間的長河清晰地閃現父親面對大海吟誦《觀滄海》的情景。父親大學讀中文專業,他記誦的詩詞是我這個學理工的兒子望塵莫及的,父親背著手,任海風吹亂自己的頭髮,褲腳被海水打濕,卻巋然不動。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父親的吟誦,時而被海浪的聲音淹沒,當吟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時,我竟似懂非懂地停住追逐浪花的腳步,站在父親身邊,一起望向大海深處。茫茫大海與天相接,空濛渾融。寥廓無垠的宇宙,日月星漢的運行,似乎都由大海自由吐納。誰曾想到,若干年後,我竟然會在茫茫太空中熱切尋找著家鄉大海的影子呢?
二十多年後的現在,綏中縣城的發展和建設,已經今非昔比了。我曾數次應邀回去參加地方或母校的活動,每次回去都發現,家鄉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家鄉人民為國家的航天成就感到驕傲和自豪,我也得到了來自家鄉父老最誠摯的愛戴。
在葫蘆島市龍灣新區大街中心轉盤,建有一座飛天廣場。它以弘揚載人航天精神為主旋律,已經成為葫蘆島市的標誌性建築。廣場由我的寫實全身雕塑、抽像「飛」字造型主體、花崗岩浮雕、九天柱及 14級台階等形式組合成藝術雕塑,目的是將輝煌的一刻留作永久的紀念。廣場紀念碑文上寫道:「被譽為『中國航天第一人』的首飛航天員楊利偉系本市綏中縣人,時年三十八歲,此次勇當大任,一飛沖天,功勳卓著,被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命名為『航天英雄』,家鄉倍感榮耀。」
這座雕塑我一直看做是雕刻所有航天人形象的紀念,我一直認為我的成功是所有航天人的成功,它屬於所有為航天事業奮鬥的中國人,我認為家鄉人民對我的期盼,是對千千萬萬航天人成績的肯定。因為航天人「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奮鬥、特別能攻關、特別能奉獻」的載人航天精神,確實值得頌揚和學習。
碑文上的文字契合了我對家鄉的期望:「所望中華兒女、濱城子孫懷飛天之鴻志,踵英雄之壯舉,共致中華民族大復興,供圖人類文明光大傳承,共祝家鄉昌盛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