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此去天路迢迢(九)讓應該到來的都來吧

10 月 15 日凌晨 2 時,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將我從酣睡中喚醒。這是隨行的醫生來叫我們起床。

後來他們告訴我,這是第二次敲門,第一次,我竟然沒有醒來。

滿打滿算,我睡了五個小時,但這五個小時睡得很香、很沉,好像比之前所有的夜晚都睡得踏實。

起床後,醫生對我進行了常規體檢。我的狀況是高壓 116,心率76,體溫 36.1℃,一切都很正常。首飛的任務由我執行。

翟志剛和聶海勝也起床進行了體檢。之後,我們三個人就穿著棉大衣,直接去吃早餐。

和平時一樣,早餐的內容按已經確定的食譜準備,並沒有特別的東西。我們部隊的機關灶大都差不多,有麵條、饅頭、米飯、麵包等等。

我平時是最不愛吃麵條的,好像部隊每天早飯都有麵條,習慣性的。我那天早晨吃了些麵條,但沒敢放開吃,所以總覺得沒吃飽。快離開飯廳時,就說:「不行,我還得來點肉。」又吃了一些有肉的菜。

吃飯時,志剛不知從哪裡要來一瓶紅酒,他和海勝各倒了半杯。因為執行任務不能喝酒,我倒了半杯礦泉水。志剛一定要我在裡面滴點紅酒,他說:「雖然以水代酒,也要給你加點顏色,喜慶喜慶。」

他們預祝我以最好的狀態飛行,順利完成任務。

三個戰友站起身來,舉杯相碰,一飲而盡。

時針指向凌晨 3 時,飛行前的準備工作開始了。

我們三個人離開「問天閣」時,在客廳的門上簽了自己的名字。這是個從國外「引進」的程序,俄羅斯的航天員在執行任務前,都要在自己住的公寓門上簽上日期和自己的名字。

前期的準備工作複雜而繁瑣,雖然程序和平時訓練一樣,但各項內容都要反覆測試、確認。工作人員拿著一個程序單,一項一項做,一項一項畫勾。

我的各種生理指標全部檢測了一遍,確認正常;我穿上生理背心,工作人員給我貼上電極。之後穿航天服的「內衣」,「尿不濕」這時也要加上(從這時起就不能上衛生間了。穿上航天服直至飛行一天回到地面,中間有 30 多個小時)。

測試航天服,確認正常;測試無線電,確認正常……

5 時整,所有測試結束,我穿著航天服和工作人員以及領導們合影,因為之前一直都在緊張地準備,沒有顧上。5 時 20 分,我們坐在了「問天閣」的會見廳裡,翟志剛和聶海勝身著藍色出征服站在我身後兩側。照相機記錄下了我們三人預備出征的一刻。

從凌晨起床到這一刻,一直處於緊張忙碌狀態,所有工作項目一個接著一個,行雲流水,間不容髮,我也全神貫注,心思全用在應對每個細節上。

隨著照相機拍照的快門聲落下,隨著環繞於身前身後的工作人員離開,四周似乎突然安靜下來,這時我好像突然置身於空闊的場地中央,我這才清晰地意識到:這個神聖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今天將是我生命中偉大的一天!那麼,讓所有應該到來的都到來吧!

很多人問過我,當我得知自己被確定為首飛航天員之後,是否在第一時間想到了自己的使命對國家的意義。說實話,這不是當時才會去想的。

早在執行任務之前,在這麼多年艱苦備嘗的訓練當中,特別是一次次面臨嚴格選拔和激烈競爭的時候,這個問題在我心裡已經不止一次地閃現過、思索過。為什麼要去執行任務?為誰去執行任務?答案早就埋在心裡了。

因此,當得知自己被確定首飛之後,我並沒有再去想執行這個任務的重要和神聖,而是在想下一步該幹什麼。我們所有的行動都是按照程序執行,幾分幾秒幹什麼都非常明確。而要確保任務萬無一失,此時再去想「重大意義」和「神聖使命」,於事無益。它早已經內化為我們航天員的精神氣質,此時,「放下」才是最好的狀態,才能心理平穩、冷靜從容,以全部身心執行好每一項程序。

當然,面臨這麼一件大事,心理不可能不受到衝擊,我突然生出許多感慨,經過五年半的艱苦訓練,實際上就是為了等到執行任務的這一天,這是所有航天員共同的目標,是我的目標,現在,它就要實現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努力終於有了結果!

如果說這時沒有強烈的激動,是假話,但片刻之後我就平靜下來,沒讓自己想太多,我明白接下來的工作很複雜,我得考慮如何一項項完成,不出紕漏。

還有人問我,你們在上天之前有沒有寫遺囑什麼的,需不需要留下什麼話。

大家知道,戰士上戰場之前會寫請戰書和遺囑。雖然我們也作為軍人奉命出征,但從來沒有寫過遺囑,沒人想到這件事。在空軍當飛行員時,也不會去想這件事。

我清楚地知道,航天飛行面臨著極高的風險,但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回不來。

一則我對祖國的飛船和航天科技非常信任,各大系統都有充分保證;二則我相信自己的能力,訓練已經做得非常充分,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經考慮在內了,包括當年俄羅斯飛船返回偏離之後,我們還針對這種情況加做了一個模擬失效實驗。做實驗的時候把飛船座椅都拆了,在座椅的位置搭一塊木板,我就坐在木板上,一隻手握著操作桿,另一隻手用一個秒錶測時間。

進一步說,雖然我們的工作盡量做到萬無一失,確實仍會有很多未知的因素,危險隨時可能爆發,這也是世界航天界事故頻發,許多航天員獻出了生命的原因。但作為航天員,明明知道風險在那裡,當我們真正去執行任務的時候,卻很少去想風險發生的概率。

這跟我們對這個職業的理解有關係,當初選擇了它,就做了犧牲生命的準備,這是我們最重要的精神基礎之一。

也跟我們作為戰鬥機飛行員飛了那麼多年有關係,沒有哪個飛行員不知道飛行是一種風險,在空軍飛行十年二十年的人,沒參加過追悼會的太少了!每一次飛行都是在承擔一次風險,但是沒有哪個飛行員一上飛機就想著會不會出事,如果這樣想,就沒法執行任務了。

當年發生「空中停車」事故的第二天,我還是照常飛行,並沒有因此而休息。對於一名飛行了多年的飛行員來說,潛意識裡,風險意識時刻存在,但平時誰也不會把安全問題掛在嘴上,每次去飛行,就像普通人蹬起自行車就走一樣。

《天地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