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七月,我們埋頭準備考試,忽然眼前發黑,起初以為是營養不良的例行現象,接著聽見空中有奇異的響聲,如崖下怒濤,如天外悶雷。就在這時,教室裡飛進來許多蝗蟲,窗外簷前,蝗蟲像瀑布一樣滾滾而下。
沒法子估計究竟有多少蝗蟲。它們由微山湖一帶出發,越黃泛區,奔河南,波及淮上。它們飛行的隊伍像骯髒有毒的雲層,無邊無際,遮沒了地平,太陽只剩下慘白的影子。你出門,它們鑽進你的脖子袖子,你做飯,它們擁入你的鍋中灶底。它們壓斷樹枝,壓塌草棚。當然,更教人痛苦的是吃光了莊稼。
蝗蟲有一張寬闊的嘴,上下兩排剛銳的牙齒,落地以後齊頭並進,且走且吃,從來不停,好像從來不飽。所到之處,消滅一切綠色,留一個灰溜溜的荒原,農夫的春耕夏耨,忽然成空,徒然手上磨起了一層繭,背上曬脫了一層皮。它們且吃且走,順便產卵,為來年留下禍根。雖然它們不吃毛茸茸的葉片,農家還可以收成少許豆類,但來年無可避免有一個悲慘的春荒。
農民怎樣對付蝗蟲?他們用的是相沿千年的老辦法。白天,在田畝的一端挖溝,另一端兩側站人扯起一條繩子,兩人搖動繩子把田里的蝗蟲趕進溝中,填土把它們活埋了。夜間,在地頭上堆柴生火,利用「飛蛾投火」的習性燒死它們。連老婦和幼童也上陣,拿著用樹枝紮成的武器拍打,咬牙切齒,滿地都是蝗屍。他們晝夜戰鬥並沒有什麼用處,因為蝗蟲太多了!太多了!
還有一個辦法。飛蝗雖然成萬成億,卻不是一盤散沙,它們有隊形,有方向,行動一致。它們不掉隊,不打內戰,也不各行其是、另立山頭。它們可以一日之間鋪天蓋地,一夜之內無影無蹤。這太奇怪了,於是農人相信它們有領袖,有紀律。蝗的最高領袖叫「蟲王」,據說比一隻雞還大,臉形像馬,是一尊蟲形的神。農人在阡陌間擺下香案,全家汗淚交流,叩頭無數,祈求蟲王慈悲。蝗蟲終於離境,可是它們也把農人賴以活命的禾苗收拾得乾乾淨淨。
蝗蟲過境的那天,我為農人心酸。明知必敗,仍然戰鬥;明知無靈,還要祈求。就這樣,他們在絕望中奮鬥了幾千年。這次飛蝗北來,想必魯南家鄉也是災區,千郭萬家,或許也要對著冥冥長跪不起,一任成堆的蝗族淹沒了他的雙腿。
蝗是排了卵才飛走的。卵一窩一窩產下來,每一窩幾十個,來春孵化了,蝗增加了多少倍?那時將有多少人口多大面積受害?我太憂愁了,不能禱告。
那時有一門課,叫做「博物」,內容包括初級的動物學、植物學和礦物學。遍地蝗蟲之時,我們聽老師講授「飛蝗」。
他說,我知道你們恨蝗蟲,怕蝗蟲。現在暫且把你的恨你的怕放在一旁,現在用你的冷靜、你的客觀來觀察研究,放棄個人的感情和成見,這才是科學的態度。
他說,飛蝗的害處太大,一定會被人類消滅,先進國家早已滅蝗成功,學動物學的人只能看圖畫,看標本。中國一定也會有這一天,你們是最後一代看見活蝗蟲的人。蝗蟲是災害,也是你們的機會,你們要好好學習。
一席話說得我們有了意興。在他的指示下,我們每人抓了一個蝗蟲來反覆諦視,看它為什麼屬於直翅類,看它的口器構造,看它的複眼和單眼。這才看清楚它的觸角像兩條鞭子,身上有黃、褐、黑三種顏色,飛行時前後翅摩擦,有嗤嗤啷啷的雜音。我特別注意它的前胸,前胸很高,有一條筆直的脊線,露出高傲自信的神態。我想,你有什麼理由可以驕傲,你這罪大惡極的害蟲,不久就要斷子絕孫。我又想,高等動物才有這樣的神態,蝗蟲雖是昆蟲,卻也進化了百萬春秋,才體會到生命的莊嚴,怎麼誤入歧途,以作踐人類的莊稼為生,也實在太可惜了。
說到產卵繁殖,老師說蝗的幼蟲叫蝻,蝻有天敵,明年春天「蝻」孵化成形的時候,會被一種黑色的小蟲咬死,所以,阜陽明年應該沒有蝗災。天意滅蝻,農人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給這種黑色的小蟲叫「氣不忿」,意思是看不過去,要打抱不平。蝗蟲把老百姓欺負得太慘了,我看不慣,忍不住,要插手管一管,「氣不忿」這個名字包含著農夫的感激與幽默。
「博物」這門課很枯燥,全靠死背硬記,難得他旁徵博引。他告訴我們:「梟食母」是捏造,「羊羔跪乳」是附會,「腐草化螢」是誤會。
講到白楊樹,他說釘死耶穌的十字架是白楊木做的,西方人說白楊樹有罪惡感,樹葉沒有風也瑟瑟地抖。這也是西方人的附會,事實上因為它的葉柄半截方,半截圓,這方圓交界處極弱,為了支撐樹葉又得硬挺著,由於力學上的理由,葉片不能穩定,白楊在耶穌降生以前就是如此。打蛋廠外白楊成行,他派幾位同學出去採集落葉,當堂人手一片,仔細觀察。這片葉子我夾在筆記本裡保存了好幾年,直到後來我們處境急變,廢書不讀……
狐狸狡猾倒是不假。他說,狐狸會清除身上的跳蚤,它銜著一根樹枝下水,在水裡把樹枝高高舉起來。跳蚤怕水,朝沒有水的地方跳,最後集中到乾燥的樹枝上,狐狸把樹枝丟在河裡,自己游上岸去,這一手連猴子都不會。
整本博物最後一節講的是「人」,他能引用馬克思:「人是動物學最後一個名詞」,他很「博」,還能繼續說,「人」除了動物學裡的人,還有倫理學裡的人,還有社會學裡的人,「人不僅是動物學的最後一個名詞」。
這樣的老師何可多得?但求全責備,他不是教育家,由衷藐視我們這些「破爛青年」,有幾位同學在城裡大街上遇見他,聽到的是如下的責罵:「看你們這個模樣,簡直是叫花子!你們怎麼有臉進城?」
那時我們軍服已髒已破,因營養不良已瘦,因在烈日下暴曬已黑,生疥的臉已數日不洗,流膿的腿彎已難以支持體重,我們的外形確實如他所說,但我們不能原諒他。
那時我們還沒學會感激,剛剛學會忌恨。
他太喜歡說話。我入學報到的那天,發言責備教務處幫我作弊的人,就是他。報到的事本來與他無涉,可是他喜歡「信口雌黃」,有一天終於出了狀況。
學校弄來一塊地,鼓勵學生種菜,校方指派教我們種菜的人當然是這位教師,因為他學農。
那時全國中等學校的校訓都是「禮義廉恥」,稱為共同校訓,蔣委員長親筆寫了這四個字,教育部頒布規格,命令製成漆黑描金的大匾,掛在每一所中學裡。我們學校一切因陋就簡,唯有這塊匾堂皇精緻,有「黌宮」的氣勢。
我們沒有大禮堂,我們在操場裡集合,司令檯面對著一堵圍牆,這塊匾只好掛在圍牆上,師生觸目可見。有一天博物老師帶我們去菜園,一行經過校訓的金匾之下,這位老師指指點點說了一句:「太喜歡寫字了,四個字寫錯了三個!」
那時蔣主席威望正隆,學生聽見這話,個個怒形於色。今日回想,這位老師的評語也太嚴太苛了,國字除了正寫俗寫之外,還有碑帖的寫法,還有書法家基於美學的理由而擅創的寫法……
那博物老師並未發覺多言多敗,還在能言善道。有一天,在菜園裡,話題轉到校長李仙洲身上,他說:「李仙洲每次來,我們每次都得立正,他憑什麼?這是軍閥作風!」那時李校長是我們的另一尊神,他這句話真正犯了眾怒。
離開菜園以後,幾位高年級的同學有所計議,也和另外班級的同學溝通了,決定對教博物的老師來一次「精神槍斃」。學校每天集合全校學生升旗降旗,升旗比較隆重,分校主任和重要的教職員都參加,降旗多半由軍訓教官一人主持。這天降旗之後,解散之前,幾位高年級的同學對教官說,他們想借這個機會向同學們宣佈幾件事情。
現在說到我們的第三位教官,其人文質彬彬,說話無陽剛之氣,處事也沒有決斷力,他完全是在抗戰的形勢下身不由己做了軍人。他也不問一問學生要登上台去說些什麼,遲疑了一下,答應了。
演講冠軍彭利時首先登台,同時有七八個同學出列站在講台兩側。彭利時顯出他的口才,幾句話就把全場的情緒鼓動起來。他說我們都是失學的青年,總司令為我們辦了這個學校,我們父母做不到的事,校長做到了,我們感激他,我們愛戴他,如今竟然有人侮辱他,藐視他,我們應該怎麼辦?台下大聲齊呼「把他趕出去!」面臨這種失控的情況,教官固然手足無措,分校主任和訓育主任也聞聲走出辦公室,暫時站在遠處觀望。
就在這時候,「立正號」響了,這表示李仙洲校長進了校門。李氏虎虎然大步直奔講台,置軍訓教官的敬禮於不顧,遙指台上,大吼一聲「叫他下來!」聲音果然嚇人。彭利時跑步下台,向他敬禮,他也沒有正眼瞧一下。
李氏站在台上,氣呼呼地追問緣由,一手掏出懷表,限三分鐘答覆。當時李子俊挺身而出,把博物老師在菜園裡說的話重述一遍。李說:「我不信!還有誰聽見了?」七八個同學一齊舉手。李氏說:「好!好樣的!」吩咐衛兵把這幾個人帶走,他拉長臉訓了幾句話,警告大家要用功讀書。
這一夜,我們很驚恐。我們都知道一個總司令的權有多大,也有「殺雞嚇猴」一類的常識。尤其是我,從小見過草菅人命。那時國軍共軍在各地衝突不斷,規模很大,國民政府已開始「防共、限共、溶共」,策士們建議用霹靂手段,「向敵人學習」。這一夜,我胡思亂想:那兩位學長莫非真的是……要不然,哪來這先烈一般的勇氣?
還好,第二天,他們回來了。據說李仙洲把他們交給參謀長,參謀長追問鬧事的原因,告訴他們:「革命的基礎在高深的學問」。然後,參謀長把他們交給警衛營長,營長教他們跟士兵一同吃晚飯,到禁閉室睡覺。
彭利時沒有回來。據說,參謀長發現彭利時有一張利嘴,能煽動群眾,留在二十二中是個「病」,發給他一筆路費,教他轉學。我們從此沒有他的消息,文章寫到這裡,停下筆來想了一陣子,「千萬顆人頭落地的時代」,也不知他的利嘴是禍是福。
李仙洲是職業軍人,他在中國咬牙切齒、與日本殊死決戰的年代,同時也在國民黨防共溶共、唯恐不及的年代,那時軍權至上、亂世重典,那時思維粗糙、行事魯莽,他處理二十二中歷次風潮,還算心平氣和,寬容開明。他始終沒用政治構陷對付學生領袖,雖然學校有人放話出來,懷疑學生受中共操縱,卻從未出自李仙洲本人之口。他還對二分校的老師們撂下這麼兩句話:要把學生當做自己的子弟,子弟走偏了,要把他拉過來,不要把他推出去。一九四五年,校本部學生對第二任校長發起抗爭,李仙洲幾乎是站在學生這一邊,就更難得了。
一九四九年,台北街頭,我突然遇見那位教博物的老師。老師到底是老師,他自動留下辦公室的地址。以後又見過兩次面,他沉默寡言,和以前像是兩個人。怎麼變了?教人關心。不久,台灣發生盜伐森林的罪案,法院傳他以專門技術人才的身份作證。他在法庭上盡量不說話,法官問他:樹被伐倒盜走以後,觀察留下的樹根,能不能推想這棵樹是多久以前砍伐的?他急忙說「不能」。法官說:我是外行,但是我知道,大樹伐倒以後,殘根往往發出新枝來,看新枝長了多粗多高,可不可以推想伐樹的時間?他又急忙說「可以」。旁聽席上大笑,第二天,報上刊出花邊新聞。
唉,老師,老師,過猶不及嘛!我真懷念你在二十二中的老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