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6 一百塊錢欠了四十年

當年在阜陽讀書,一分校幸而有督軍留下的莊園,二分校幸而有英國婦人留下的工廠,等到成立師範部,把年紀稍大的學生(尤其是女生)抽調出來,另立門戶,就感受到居大不易。

設在三王寨的師範部,離校本部柴集三華里。據尹寶璽同學記述,三王寨分老寨新寨和小寨,也是督軍家的莊園。但房舍不敷師範部使用,師範部的同學只好自己「拓坯」,再雇匠人來蓋屋。在某一段時間內,三王寨一望全是赤膊的男生,手足並用,把稀泥碎草填進木框裡,曬乾了、壘牆。男生在烈日下操作,女生送茶水,開飯的時候把省下的半個饅頭送過去,想到出力幹活的人食量大。這一授一受,兩個人的臉都紅上好一陣子,此後見了面反而不說話了!第二天只是傻干。有位同學說,他在濕坯中心印下自己的手印,祝禱砌牆以後,他的手印正好挨著某一個女生的書桌或是枕頭。

聽人家說,那位督軍本來還要蓋很多房子,可是袁世凱死了,他垮了台,新政府追查他,把堆積如山的建築材料沒收了。秦始皇修了長城才死,隋煬帝通了運河才死,督軍怎不多折騰幾天,替師範部蓋好校舍。天生惡人,就是要他為後世的好人開一條路,那樣的路,好人自己開不出來。

師範部的同學告訴我,他們那時整天拓坯,渾身骨節酸痛,夜裡夢很甜蜜,那甜蜜專屬於汗如雨下的人。他們臥在草地上,眼望督軍騎栗色駿馬,披掛閃亮的官服,東指西顧,工匠如蟻。他們也看見,在督軍背後,革命軍蹲滿了整座樹林。

既在夢中,景像當然恍惚,就像風吹皺了池水、碎亂了水中的倒影那樣,一陣手忙腳亂,督軍就無影無蹤了。可是房子依然在,每一間都完好,大夥兒理所當然地走進來,坐下去,——或者躺下去。心底有一份甜,一塊永遠消化不盡的糖。

那是夢。現在青天湛湛,白日朗朗,學師範的人坐在三王寨簡陋的茅屋裡,念著「士志於道,不恥惡衣惡食」,想顏回,想范仲淹,偶然也懷念滿臉油墨的督軍,天下沒有不垮的軍閥,但天道總是太快或太慢,命運之神總是太忙或太閒,無法恰到好處。

師範部有人來,我問:「是不是有個凌老師教你們國文?」答話的聲音裡有得意:「當然!」

又問了幾個人,答案的內容具體了,知道凌老師國學修養深,又能使用新的教學方法,是師範部的一寶,一分校二分校還有高中部都想「挖」他,他要就近照應在師範部唸書的長子,不肯他就。

父親來信囑咐我去拜訪這位凌仲高先生,他打聽出來凌老師是臨沂人,有家人留在臨沂鄉下,似乎可以轉個彎兒帶點錢給我。辦法是,我家和凌家都在淪陷區,可以把偽幣交給凌家,再由凌老師折合法幣給我。家中已經知道,這學校並非什麼都有,而是「什麼都沒有」,無論如何得給我一點錢。

凌老師既然帶著公子,想必也帶著師母,那麼,可以吃到一頓水餃吧?也可以聽到類似母親說話的聲音吧?去三王寨的路上,我沒想到錢,只聞見水餃煮熟了的熱香。飽餐以後,搬一個小板凳,坐在師母面前,聽她「拉」家常,也算是回了一趟故鄉。

我走過粗枝大葉的樹林。我走過連綿無盡的野薔薇叢。我看見一條謙卑的小河,滋潤著凸凹起伏的草地,牧童山歌世世代代,老師宿儒第一次在此藏身。

我找到凌老師,沒看見師母。他的骨架大,田字臉上有承受壓力的肉和遒勁的紋。山東的飽學之士,往往這樣把五車之書頂在頭上、馱在背上,壓不斷脊樑,壓硬了肌肉。我認識了他的公子鵬舉,他沒有翅膀,有揚起來的眉。我沒看見師母。

凌老師為人豪爽,談到錢,他立刻拿出一張面額百元的鈔票給我。他說,國立中學待遇低,比不上私立中學也比不上縣立中學,加上一九四三年物價飛漲,他實在沒有錢可以寄回老家。「一百塊錢你拿去用,不要告訴令尊。你想,萬一令尊把這一百法幣折成偽幣送到我家,我老家的人豈不要笑死?」他的意思是錢數太少了。

仍然沒有看見師母。

我們說話,鵬舉兄坐在一隅的小方桌上做功課,自己割據一個小世界。那是擺在灶王爺面前上供用的小桌,上面放著鵬舉兄的作文簿,我忍不住要翻開看。天哪,他的文章才是好文章,很奔放,很活潑,也很細緻,以我們的年齡和環境來說,他恐怕達到了最高水準。

我淚眼模糊地合起他的作文簿。我讀到的是一篇追念亡母的至情至性之文。

我是不會看到師母了。

凌府的傢俱簡單,除了一張太小的方桌,就是兩條太長太寬的凳子,鄉下人夏天可以躺在上面乘涼。這奇異的比例,在我心中一直不曾磨滅。

凌老師說要做點東西給我吃,他親手在那張小方桌上和面,我則坐在長凳上東張西望。一位飽學之士的住所,牆上沒有一張字畫,室內也沒有一個書架,即使是很小的書架。那時的讀書人似乎還不知道可以用幾塊磚頭兩片木板搭成擱板放書,這置備書架乃是一件大事和難事。當然,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沒有書。

凌府——我是說他的老家——原有許多書本。他住在臨沂附近的戴家村,日軍掃蕩,看見他的藏書,第二天立刻派人送來一張聘書,要他出山做官,動作很快。凌老師的動作更快,他連夜搬家逃走。他手邊無書,腹內有書,人家說他能背誦春秋三傳,全部史記,全部古文辭類纂,全部經史百家雜鈔,大部分全唐詩和全宋詞。阜陽城內城外,有誰找不到某個故事的出處,想不起某一句話的原文,都來找他。那天我向他求證,問他是不是能背誦那麼多古籍,他說:「誰知道?又從來沒有從頭到尾背過一遍。」

那年代,唯心唯物的爭論激烈,說得明白一點,唯物論者對唯心論者的攻擊隨時隨地發生,他們並且說,要想文章寫得好必須有理論修養。如此說來,要想文章寫得好,必須解決唯心唯物的歸屬。我拿這個問題問凌老師,他說:「何必一定要『唯』呢?咱們作文立論,既不必唯心,也不必唯物,咱們有孔孟,有儒家哲學。」

那時,我的感覺是,他的指示也像他做出來的點心一樣,出乎意料的簡單。那天,他用鹽水和面,趕成薄皮,放在熱鍋裡烤到微微發黃,我們一面喝白開水,一面吃將起來。細嚼慢咽,倒也香甜滿口,可是我原來巴望的是一頓水餃啊!

吃完點心,凌老師見我不曾質疑請益,似乎不甚放心,又加了一句「儒家哲學像家常便飯,平淡,延年益壽。」唉,那時我哪裡懂什麼唯心,什麼唯物,哪裡懂儒家哲學。直到今日,我嚼著從超級市場買來的一種健康食品,用粗面做成薄片,烤乾了,不會增加膽固醇。我這才想起當年那頓點心,和他老人家的語錄。

「我欠他一百塊錢。」每逢有人提起凌老師,我總是這麼想。聽者愕然,他問:「你和他什麼關係?」這才發現新經驗:欠債也可以招搖。新經驗使人快樂(或者沉思,或者驚愕,或者敏捷),人生因它豐富起來。

那是我們大量增加新經驗的時候。譬如,我在雲南做炮兵營長的五叔忽然寄給我三千塊錢,有了三千塊錢可以做許多事情,欠凌老師的一百塊錢早該歸還。這天,我恭恭敬敬寫了一封信,附上百元大鈔一張,趁李孔思赴三王寨之便,托他帶上。後來我知道這樣做還是簡慢了,應該親自跑一趟,大鈔之外,最好還帶點水果。可是,那時我和孔思的人生經驗究竟貧乏,我只知道借債必還,孔思只知道忠人所托。

結果出了意外,孔思走到三王寨附近。遇見兩個大兵,一個「倒剪」了孔思的雙臂,另一個就動手搜他的口袋。孔思失款,氣急敗壞,要求凌老師帶他報案,他記得某一個「強盜」的面孔,也看見他們進了某一個村子。可是凌老師說:不行。

不報案就不報案吧,可是孔思憤憤然,一定拉著我去見凌老師。他力主報案,並不是想證明自己清白,我也從未假設他有某種嫌疑,我們那時只對女生「有猜」。孔思是因為有一張黑臉,要一伸「路見不平」之氣。凌老師說:「不能報案,絕對不能報案。」

人生經驗也是一門學問。凌老師問:「如果你們去告發,去指認,軍方今天抓到了這兩個人,明天就會槍斃他們。為了一百塊錢斷送兩條命,你們難道能永遠不後悔?」

他又問:「現在軍隊裡有很多阜陽人。我們頭頂阜陽的天,腳踏阜陽的地,喝阜陽的水,吃阜陽的糧。如果搶犯是阜陽人,如果為了一百塊錢殺死兩個阜陽青年,豈不傷了阜陽父老的心?」

他再問:「這一百塊錢本是還我,現在就算已經還過了,他們搶走了我的錢,我不要追究。這樣行不行?」

問到我們無話可說,這才提起秦穆公。穆公出門,他心愛的一匹名馬受驚狂奔,他親自帶著衛隊追趕尋找,找到山後,看見一群漢子正在煮馬肉,地上鋪著帶血的馬皮,他們殺了穆公的愛馬!可是穆公派人送給那群漢子一罈酒,告訴那些人吃馬肉的時候一定要喝酒,否則會傷害身體。

這才提起王獻之。半夜裡,王獻之躺在床上,聽見聲響,看見人影,知道來了小偷。獻之不慌不忙地說:「對不起,我家實在很窮,只有一床青氈還可以典當幾文,你拿去吧。」

這才提到陳寔。他看見小偷躲在屋頂下的橫樑上,就不動聲色,把全家子弟都叫到屋樑底下來聽他訓話。他說,人一定要勉勵自己上進,那墮落的人本來也是好人,可惜不能抵抗世俗污染。說到此處伸手向上一指:「就像屋樑上這位老兄一樣。」小偷嚇壞了,跳下來俯伏在地,陳寔安慰他幾句,送了他一些錢……

凌老師為「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作了註腳。我本來並未堅持報案。我心裡懸念的是,怎樣把這一百塊錢還給他。他當然不肯再要,也許,孔思帶去的錢他也沒打算接受。

四十年後,我才等到回報的機會。師範部校友凌鵬舉是凌老師的長公子,住在四川省岳池縣,通過他,我和住在西安市的凌老師凌師母通信,寄去一點錢和一卷錄音帶。我和他老人家長談,匯報四十年來的漂流成長,我縷述他留給我的身教言教,很懇切地告訴他,我也教過書,凡是他做過的,我都做不到,他是今世難逢的良師。對老年人,最重要的是肯定他的過去,據說凌老師一生堅忍,老年寂寞,這卷錄音帶給了他很大的安慰。

至於凌鵬舉,我們的師兄,我一直沒忘記他的作文,揣想他做了作家,擔憂他受文字獄牽連。還好,他後來做的是工廠管理,躲過若干敏感風波。

《怒目少年:回憶錄四部曲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