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校走後,二分校跟進。我雖然沒有隨他們一同西遷,對他們一路苦樂卻很關心,畢竟二分校才是我的「母校」。
二分校西遷,兩千里山川道路,成就了分校主任張秀峰。這話怎麼說?
我在《群眾的憤怒轉向了》那一篇寫過,柴集之夜,二分校學生為了一餐晚飯聚眾吵鬧,傷了張主任的自尊。二十二中老學長今日談當年學運,把那件事當做二十二中日後學潮的開始。
我以今日之心,度張主任當年之腹,認為張主任一向自視甚高,對「群眾的憤怒轉向」引以為恥,西遷是他雪恥的機會,他要創造光榮。
一分校過平漢路,不幸遇上日軍,十人死難,二十多人受傷。消息傳來,張主任「受命於危難之間」,他雖然病軀支離,卻毫無難色。
二分校出發前,張秀峰抱病演講,慷慨如送子出征,叮嚀如遣女出嫁,人人說他講得好,比李仙洲好,比湯恩伯好,可惜我隨校本部先走一步,沒聽見。
據陳嘉樞校友記述,二分校在打蛋廠張貼壁報,發表「告阜陽父老兄弟姊妹書」,才整隊動身。這是二分校獨有的安排。談起壁報,我怦然心動,我愛搞那玩意兒。可是,無緣參與製作。
二分校行軍,第一天只走十八里,第二天走二十五里,第三天走八十里,很像運動競賽前的熱身。三天以後,師生能適應長途奔波,潛力發揮出來,再規定一天疾走一百多里。張主任的設想十分周到。
以上三件事是二分校的特色,很遺憾,我只能想像身臨其境。
還有幾幅畫圖,算是小陪襯,到底也是我錯過的風景。
動身那天早晨,所有的教室宿舍都空了。那時學校已有些建設,我們睡上了大通鋪的木板床,床減輕了我們的疥瘡,卻帶來無數的臭蟲。跟臭蟲作戰比跟虱子作戰更艱難,它們披甲戴盔藏在木頭縫裡。那天隊伍還沒走就有工人來拆床了,幾十把鐵錘鐵斧一齊敲木榫,灰塵從門口窗口冒出來,教人疑心那是濃煙。臭蟲受不了這樣大的震動,離開木縫逃走,又不知何處可以存身,密麻麻爬了個滿地,浩浩蕩蕩爬出室外,一大片一大片彷徨在那裡。沒有人去趕盡殺絕,學生和臭蟲的戰鬥已結束,雖然它們的肚子裡還裝著自己的血,也無心追討清算。這場面我也沒看見。
整個女生宿舍現在是一艘棄船,又沒有人去搜索佔領,空蕩蕩地停在那裡。現在男生可以大搖大擺走進去了,某些曾經在夜晚遠遠望著窗口燈光發呆的男生,現在可以快快樂樂地站在窗裡了。最留戀這房屋的人,也許並不是曾經住在裡面的人!某些男生,欽差大臣似的巡視了每一個角落,據說,竟有一個男生,站在某一間宿舍當中,當眾拉開褲子解了一泡小便呢!這等事,我也沒有機會看見。
我看不見他們,他們也看不見我。我想,他們把我忘記了,在人人自顧不暇的情況下,也許只有你的父母妻子兄弟兒女還能記得你,所以,父母兄弟妻子兒女永遠在人生中占特殊的位置。那時有一種論調,說是由於社會進化變遷,傳統的倫理關係逐步崩解,最後,人和人只剩下一種關係,就是「同志」。呸,我們來嗤之以鼻。
二分校過路,吸收了一分校的前車之鑒,每天派出斥候,偵看五十里以內有沒有敵人的蹤跡。他們分別在韓莊、王崗宿夜。他們在韓莊郊外的星光下,祭弔了一分校死難的同學。王崗有兩個:新王崗和舊王崗,咫尺相對,都是安靜的村莊。
二分校越過鐵路以後,聽見槍聲,隊伍又迸裂四散。槍聲自大路之北的村莊中發出,同學們向大路之南逃避,黑夜中,張主任離開大路,沿著路南的村落一路呼喚:「孩子們!到我這裡集合!」他說,我們人多,對方不知虛實,我們保持隊形前進,他們一定不敢妄動。他非常鎮靜地帶著他的學生、渡過第二個險灘。
西遷路上,張主任每夜都要到學生住宿的地方巡視一周,看他們睡好了沒有。這是只有母親才做得到的事情。學生到了內鄉休整,學校經費中斷,他取出自己的皮袍來賣掉,權充菜金,這是只有父親才做得到的事情。可惜「彩雲易散琉璃碎」,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心裡一遍又一遍打定主意:他是要走的!他會走得很突然!
《新約》故事:耶穌在某處參加一個婚禮,主人準備的酒不夠,而客人興味正濃。耶穌把五缸清水變成了酒,客人喝了清水變成的酒叫嚷起來,他們說,人家請客,都是給客人先喝好酒,等客人半醉,就拿出次等的酒來,你怎麼和別人不同,把最好的酒留到最後!
「把最好的酒留到最後」,張主任是深明此中三昧的。
張主任在寫自己的歷史。凡是聰明人都懂得這件事應該怎麼做。歷史容易歪曲,為防止歪曲就不要留下空隙。沒人能說他沒把二分校辦好,沒人能說學生鬧風潮把他轟走,他要創造一個形勢,學生喜歡他,佩服他,感念他,然後,他要你們留也留不住,留也無從留。於是,他就成為你們憶往話舊的一個題目,流芳百世。
遷校後突起的奇峰,我現在先預告一聲。
學校遷到陝南,二分校在蒲溪鎮安頓下來,張主任變成一個溫和的教育家,對我們,他在物質上不能增添,精神上卻送來溫暖。他很少再出面指揮什麼,規定什麼,我們感覺得到,他不言而教,不行而動。那時我寫出一段話來,我說,不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巧婦能用很少的米熬出香噴噴的稀飯,拙婦常把一鍋飯燒焦。這幾句話,我一直說到現在。
「過路」的這一夜,張主任坐在「滑竿」上,和大隊一同行進。「滑竿」是一種簡便的竹轎,外形像一把躺椅,前後兩個人抬著,把張主任高高地舉起來,下面人頭滾滾,像前浪後浪中的一隻小船。我以今日之心,度張主任當年之腹,他會想起柴集之夜嗎?他也許想到「隨波逐流,急流勇退」,或者「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罷?
走著走著,學生忽然又鼓噪起來,大家反對教職員走在前面,這種意見本來沒有什麼道理,張主任毫不遲疑,立即調整了過路的次序,學生優先,他和教職員殿後!
其實,學生並不是最先,前面還有一支小小的軍隊;教職員也不在最後,後面還有一些商旅。越走越近,眼看鐵路就在眼前,走在前面的軍隊忽然退回來,喊著「鐵甲車來了」!大家急忙回頭就跑,轉眼間抬滑竿的人不見了,推太平車的車伕不見了,有些同學只求跑得快,把背包解下來丟掉。(咳,但使軍訓教官李人傑仍在,何致如此!)遍野喪家之犬,只有張主任沒跑,他拄著枴杖,頗有「獨立三邊靜」的架勢,滕清芳老師跟在他旁邊。他跑不動,他也知道鐵甲車根本沒來。
當張主任眼看人群散盡、孤立無助的時候,他心裡想什麼呢?我猜,他除了在心裡重複他的求去之意,大概增加了與滕老師的患難與共之感吧。
當大家弄清楚那是一場虛驚、陸續回來的時候,有些同學發現他的背包不見了,有些行商發現他車上的貨物不見了,有些老師發現他的行李不見了。那一支部隊卻搶先過路,消失在黑暗裡。大家判斷,所有的失物都已被某些軍人取去。所謂「鐵甲車來了」,那些軍人早就知道並沒有什麼鐵甲車。
國軍那一支小小的武裝部隊,本為保護師生過路而來。他們製造恐怖,趁機掠奪,這一夜,多少老師破產了,他忽然老了,他的孩子慢慢地瘦了。多少學生,僅有的一床棉被不見了,棉被事小,裡面包著他的筆記本。沒有教科書,老師吸著粉筆灰,滿滿的一黑板兩黑板寫出來的筆記,學生在如豆的桐油燈下,吸著污濁的油煙,一筆一畫整理出來的筆記,要靠它畢業,靠它升學,靠它闖出一條生路的筆記。
人到陝南,進入冬季,沒有棉被也沒有筆記本的學生,既難安眠,也無法溫習功課。過路的那一夜,他們永遠不能忘記,燈下露著大牙,不光是冷,還有恨。
我也學會了恨,恨這樣的軍隊,思索怎樣整飭軍紀。這不是我第一次思索,也不是最後一次。
跨過鐵軌,又輪到張主任走在最前面了,同學們發現前面站著幾個男子,身份不明,不敢前進。一左一右,兩個高年級的同學攙扶著張主任,來到路西,他舉起手杖指著那幾個男子,喝一聲「幹什麼的?走開」!那幾個人一言不發,匆匆離去。
張主任成為二十二中形象最好的行政人員,但是,不久,二分校學生又鬧起來,雖然不是針對他,他是分校主任,情感上一樣沉重。
鬧事的學生領袖好像不上課也不睡覺。一天夜裡,他們忽然得到消息:張主任辭職了,明天一早離開蒲溪。學生們大吃一驚,立刻分頭到宿舍大喊小叫,聚集了一百多人,把張主任住的農舍遠遠圍住,準備犯駕挽留。
那夜我也在場。大家聽過雞叫,看見曙色,漸漸日上三竿,不見動靜。找房東查問才知道張主任兩天前就走了!闖進房間察看,果然床上的枕頭被褥早已收拾乾淨。糟糕!有人當場哭出聲音來。
有消息說,張主任在漢陰城裡養病。學生派代表進城查訪,哪裡找得到?細數二十二中,他是離職時唯一受到學生挽留的行政負責人。
我以今日之心,度張主任當年之腹,他大概看出我們浮動盲從,看出我們不感動、不感恩,看出我們苛責別人、放縱自己。他也許能夠預料,隨著政風敗壞,學風將日益敗壞。
二分校柴集之夜,他固然得勝了,但是他拼盡全力,學生不過是鋒芒初露。聰明的他,也許能夠預見後來的全國學潮。處理學潮,當局拿出來的法寶只能用一次,學生每天敗一次就進步一次,學潮就升高一次。當局的招數,終於被學生破盡。
他一走了之,並且從此退出教育界。
至此,二分校的「好酒」已經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