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溪的生活清靜鬆散,我們開始有自己的思想。
起初,只有「不成文的想法」,腦子裡意識到,不能有系統地說出來。等到一年一年長大,終於形成「成文的想法」。
那時國民黨一黨專政,標榜「開明專制」。開明專制的意思是,我專制,可是我專做好事,專心專力為國家造福。歷來成大功立大業,要有卓越的領袖和堅強嚴密的團體,那遊方和尚、行吟詩人,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名士,不能創建公共勳業。中國人救亡圖存心切,想試一試這一條看來急功近利的捷徑。
可是我們看見專制,也看見腐敗。
那時兵役是專制的,也是腐敗的。蔣委員長剛剛下令槍決了姓程的兵役署長(考其時應為一九四五年七月)。我在公路旁看團管區押送壯丁,他們用繩子把壯丁一個一個捆起來,連成一串,路上同時大便,同時小便,當然也同時睡覺,同時起床。當然吃不飽,所以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麼瘦,當然不盥洗,所以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麼髒。誰生了病當然也沒有醫藥,一旦輕病拖成重病,只有就地活埋。那天適逢其會,我發現他們正在幹這個勾當。
我大吃一驚,急忙跑回學校,大喊大叫,不能控制自己,驚動了「學生領袖」曹湘源。湘源呼嘯一聲,立時有三十多人相從,大家把帶隊押運的軍官痛毆一頓,把奄奄一息的「壯丁」從坑洞裡抬出來,救回校內。
我寫《山裡山外》的時候使用過這個情節,此處不必細表,現在要說的是,這一下子觸怒了團管區,他們派出軍隊,對準學校大門架好一挺機槍。來者不善,他們打算「抓」走一些學生,當做壯丁押送出去。我們的學校是普通中學,老校長李仙洲為了各分校辦事方便,給每一位分校主任弄了個「上校參議」的名義。那一套軍服平時就掛在我們分校主任的辦公室裡。新來的主任雖是文人,倒也見過武場,他立即披掛整齊,不慌不忙地走出大門。軍隊是個「人要衣裝」的地方,團管區的帶隊官看見出來了一個長官,十分意外,只好近前敬禮。我們的主任也就毫不客氣地把他訓斥一番。主任攻心有術,抬出老校長壓他,又舉出那名正典刑的兵役署長來嚇他,他果然恭恭敬敬地收兵。
新主任處置有方,果然老辣,可是那個押送壯丁的中尉也有才幹,他率領班長一人、槍兵五人、執行任務,當我們一擁而上朝著他拳打腳踢時,他命令部下原地不動,他的部下也就肅立一旁,聽任事態發展。他本人直挺挺地站好,既不招架,也不躲避,任憑我們扯破了他的軍服,在他臉上弄出紫色的淤血和許多細碎的傷口。他的苦肉計效果極好,警備司令部認為他上了十字架,對他同情,不但活埋壯丁一事免予究問,還來了一紙公文對我們學校加以斥責。
三十五年後,我寫《山裡山外》寫到這一段,巧逢台灣高雄發生「美麗島事件」,示威的群眾攻擊警察,徒手的警察「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將示威運動的領袖們置於理屈詞窮之境,幾乎是我們「救壯丁」那一幕重演。我唯恐人家說我抄襲時事,只好略去這一段情節。這件事是我們的親身見聞,對我們的思想有很大的影響,當初不得不刪,現在不得不補。我想那中尉是個受過嚴格訓練的優秀軍官,只可惜擔任了這份窩囊的差使。
參與抗戰生活的人都說那時很苦,都說自己吃的苦比別人多,除非他極不懂事,才會誇耀自己在戰時活得多舒服。抗戰真是了不起,一度改變了中國人諱貧誇富的習慣。
「苦」代表奉獻,所以「以苦為榮」。但是,拿苦當歌來唱還是淺薄,因別人吃苦而滿足未免下流。故意製造別人的痛苦則是殘忍。
壯丁為什麼要吃這種苦?這個樣子的吃苦對國家民族有什麼貢獻?那時所謂「壯丁營」只是在地上鋪一層薄薄的柴草——陳舊的柴草,碎斷的柴草,發出臭氣的柴草,視察人員在鋪草上走了幾步,就兩腿爬滿了虱子跳蚤。日本飛機來了,押送壯丁的官兵急忙把壯丁鎖在屋子裡,自己跑出去「躲警報」,結果壯丁全被炸死了。還有,有一個新兵不堪虐待,看見地上有一堆沙,就一把一把往嘴裡塞,吞沙自殺了。抗戰何嘗需要他們吃這種苦?我們為什麼不能懷疑,不能批評,不能拒絕?
要一個人絕對服從、完全忘我,有一個重要的條件:領導者居心完全純潔、行事完全準確,他本人確已以身作則、徹底奉獻給大家共同服膺的抽像理念。基督教的對象是神,問題較少,至於人,世上哪有「居心完全純潔、行事完全準確」的政治人物?上帝並未創造這樣的人類,群眾若以此期待領袖,乃是逆天行事。事實是,人民的忠誠度越高,執政的人在下達命令的時候越容易掉以輕心、草率從事,統治者個人的權力越大,他的左右親信越容易透過服從的方式竊權自肥。所以要求「絕對服從」,政府與人民可以慮始,難與樂成,聰明人陽奉陰違,純潔的人就憤世嫉俗了。
服從!服從!代價何其沉重!抗戰救國要每個人付代價,付很大的代價,可惜由於專制,可以任意揮霍,不肯精打細算。有多少人,「抗戰」不需要他們死,他們死了,不需要他們殘,他們殘了,不需要他們破家,他們赤貧了。除了敵人的殘忍,這裡面還有我們自己的殘忍。為了抗戰應該人人吃苦,於是不再關懷別人的苦,甚至安心製造別人的苦。所以,我說過,「抗戰!抗戰!你是我們的驕傲,也是我們的隱痛。」
「絕對服從」的理論終於破產,在二十二中,因西遷而破產,在全國,因勝利接收而破產。奉行最徹底的人幻滅最大,他們恨長官訓示,恨報紙社論,恨小說詩歌,認為一生受他們欺騙,黨政文宣好像都是問心有愧的職業。
可是,危急存亡之秋,你不說服從又說什麼呢?急診室裡當然相信醫生,房子起火當然依賴消防隊。我們戰時的奉獻,也許不必說是受到欺騙,無妨說它是同意透支,「絕對服從」是一張緊急提款證明。戰爭太大太久,透支太多太濫,政府無法善後,只有等人民大眾遺忘。遺忘需要時間,任何國家在大戰以後都該「休養生息、與民更始」,所謂休養生息,就是留出時間產生遺忘,所謂與民更始,就是雙方回到未透支不欠債的關係。
要多少時間才遺忘呢,大概三十年罷。三十年為一世,這一世人死亡或是得了老年癡呆症,國家社會對他的種種虧欠沒有人知道,或者雖然知道認為事不幹己,你就可以順順當當對下一世人透支。所以國家在三十年內不可有兩次戰爭,國民黨的悲哀,就在八年抗戰之後,接著又打三年內戰,前債既未忘記,由幹部到群眾都不讓你再透支下去,當然要捉襟見肘,終於破產。
抗戰八年,國民黨只有一件事誠實無欺:十二萬知識青年的從軍和復員。政府每一句諾言都兌現了,戰後還增加了項目:本來只有就業,增加了輔導創業;本來只有就學,增加了派出國外深造。後來國防部辦理第二期知識青年從軍,宣傳資料上說,一切條件和第一期相同,蓄意透支第一期知識青年從軍存入的資本,再欠新債。所以,政府從未用第二期知識青年從軍做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