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文走後,我思來想去。誣賴秉文手淫太惡毒了,說他應該振作倒沒有錯。我把秉文當做我自己檢討一番。
我思索離家的初衷,想起私塾老師怎樣講解「困而學之」和「勉強而行之」。生活裡儘是「喜歡做、但是不應該做的事情」,和「不喜歡做、但是應該做的事情」。沒奈何,教育,訓練,強迫你選邊站,站在不喜歡的一邊,久而久之,勉強成自然。
我想起當年同窗的那班蒙童,他們何嘗願意讀書,老師的辦法是強迫他們大聲朗誦,默讀可以裝假偷懶,心不在焉,朗誦則不能。聲音把雜念摒除了,課本的內容強制灌進耳朵裡,只要聲音不斷,你就沒法不學。
後山處處有竹林,我鑽進去大聲唸書,不但國文英文要念,連數學物理學也念。竹林裡清靜涼爽,也很乾淨。用絕望的聲音念,用無可奈何的聲音念,念到口乾舌苦。後來就念得圓溜,泛出一絲甜味,念到頭腦清涼,念出意義,再念出樂趣。讀書也像存錢一樣,存錢不易,起初,辛辛苦苦存一丁點兒錢,好像得不償失,只要存存存,存到相當的數目,快樂就悄悄地分泌出來,自此以後,存入一文錢的意義、等於全部儲蓄的意義。
沒人關心我在幹什麼,我也不邀任何人做伴,讀書也像存錢,最好悄悄地幹。有一次,念著念著,忽然一顆腦袋伸進來,他是本鎮的農夫,也許以為我瘋狂了。他退出竹林時,我跟著鑽出竹林看他,他趕一頭牛往上走,奇怪,他的牛會爬坡。是了,蒲溪是山地,需要能爬坡的牛,適者生存嘛!要把這句話告訴秉文才好。
學生總要讀書,總要把書讀進去才活得實在,總要書讀得好才活得有精神,書中自有興奮劑,書中也自有忘憂草。有一天,正讀到忘我,大雨忽然劈頭澆下來,想趕快跑回宿舍,宿舍又那麼遠,索性把衣服全脫了,伸展四肢,仰臉向天。我們都有一個書包,它本是步兵的乾糧袋,防水,不怕打濕筆記本。這肉身就由他淋個夠,撫摩的感覺,解剖的感覺,獻祭的感覺。再無隱私,再無顧惜,此身若不化為流液,就還我一個大丈夫。那冷冷的瀑,使我恍如初洗的嬰兒。
那場雨好像是個洗禮,把我還原成一個學生,功課天天進步,心情也開朗許多。我嚮往設在四川綿陽的國立六中,雖然是中學,卻有大學的風味。好好讀書吧,我計劃轉學。
可是,就在此時,霹靂一聲,日本投降了。
八月六日,盟軍以第一顆原子彈轟炸日本的廣島,七萬人當場死亡,十三萬人陸續死亡,以後年年有人因後遺症不治而死。二○○五年(戰後六十年)這一年還有許多後死者。
八月九日,盟軍以第二顆原子彈轟炸日本的長崎,七萬人當場死亡。也就在這一天,蘇聯對日宣戰,進兵攻入中國的東北和朝鮮北部。
八月十日,日本公開求降。
談起日本投降,走過抗戰的人無不眉飛色舞。我們這批流亡學生,也曾砍下竹竿,灌滿桐油,製成火炬,編成遊行的火龍,喊著口號,敲著鑼鼓。蒲溪太小,我們漫山遍野地走,走到破曉。然而一夕興奮激昂,衝不開日後四合的陰霾。
我們也參加了蒲溪鋪舉辦的慶祝大會,一位鄉紳站在萬年戲台上呼喊:抗戰勝利了!政府不要老百姓納糧了!
安康出版的《興安日報》成了搶手貨。現在,校友郭令吾有《陝南生活日記摘抄》一文發表,抗戰勝利那年,他是澗池鋪校本部高六級的學生。安康離澗池鋪九十華里,《興安日報》郵寄到達時,天已昏黑,他們每天晚上在郵局門口等候,報紙到手,立即飛奔回校。眾同學圍繞下,一人掌起昏黃的油燈,一人朗誦新聞,大夥兒一面聽、一面大喊小叫。
《興安日報》報道了盟軍投下第二顆原子彈之後,刊出一篇大約三千字的《原子彈臆說》。作者是安康人,他聲明手頭沒有任何與原子彈有關的材料,僅根據物理學知識推斷。這是一篇及時而來的好文章。
我們那時的教科書還在說「原子」是物質最小最基本的單位,讀《臆說》,才知道原子由電子、中子、質子組成,因此原子可以分裂。原子分裂時產生極大的能量,可以用於建設也可以用於破壞。所謂原子彈,來歷大概如此。
事後證明他沒說錯。《興安日報》能在倉促之間「拉」到這篇文章,顯見編輯部的人很努力。多年來,我一直想像《臆說》的作者是何等樣人。他大概是「出外讀書、回家隱居」一流人物,像荊石老師或我的父親。
興奮是短暫的。
日本雖然投降,蘇聯軍隊在中國東北的攻勢並未停頓,直到佔領東北全境,連非軍事區也沒放過。他把日本的七十萬關東軍俘虜了,把無可計數的物資接收了,把各大城的工業機械拆走了。不僅此也,蘇軍的紀律簡直比日軍更壞,到處強姦婦女,搶老百姓的東西。那時社會主義國家的道德威望很高,蘇軍無情地拆穿了這個神話。東北淪陷十四年,東北人現在是戰勝國的國民,還要受這番糟蹋,令人十分悲憤。
八月十一日,解放軍的朱德總司令在延安連下七道命令,從各地調集人馬,分派任務。他要接收東北,他要控制華北各省的鐵路,阻止國軍接收,他要在華北各地接受日軍投降,把日軍撤走以後的地區劃為解放區。
國府這一邊,蔣介石主席命令共軍原地待命,嚴令日軍只能向國軍投降,調兵遣將,向淪陷區挺進。
國共雙方展現這般全面的、公開的軍事對抗,看樣子要拚命,我站在閱報欄前心跳頭暈。我家本是淪陷區,不久勢將成為戰場,父親,一個鬢髮蒼蒼的書生,母親,一個裹了小腳的主婦,弟弟妹妹,兩個弱小兒童,他們的生活基礎已經被刀兵摧毀,怎能再面臨一場戰爭。
我是家庭安放在棋盤空曠之處的一枚棋子,可是天蒼蒼,野茫茫,我仍是孤零零一枚棋子,沒有機會也沒有能力和他們連成一氣。
何況我橫跨四省,眼見百姓必須休養生息。蒲溪鎮的鄉紳吶喊:抗戰勝利了!政府不要老百姓納糧了!這句話別人聽不懂,我聽得懂,戰時負擔太重了!太重了!他們祈求和平。
我又被擊潰了!失眠,內鄉症候群加重,在幻想中與許多人為敵,功課成績急速下滑。那個主任,他喜歡猜想學生手淫,大概正用同樣的眼光看我。
突然,有一個人,從我的家鄉來到蒲溪。
這個人,我在家鄉見過他,他是個傳教士。我在安徽見到他,他是個少校。現在,我在陝西,他從山東來,經過我的老家,是個商人。
他莫非看出來我餓,一見面就帶我到蒲溪鋪上去吃包子。在這個小鎮上,王老頭的包子鋪是個名店,他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人瘦,可是氣質敦厚。每天破曉時分,我們躺在床上遠遠聽見他用擀面棍敲打他的擀面板,聲音清脆得像一種樂器,聽得我們失魂落魄。
我一面吃包子,一面聽這位家鄉來的人講話。我說過,我不能寫出他的名字。
陝南人喜歡吃豬肉,尤其喜歡肥肉,一口包子咬下去,左右嘴角流油。
王老頭的包子真香。
「令尊托我帶口信來,教你不要回家。」
我停下來望他,包子在食道裡卡住。
「令尊本來要寫信。一路上情況複雜,白紙黑字有顧忌,只能口傳。他教你別回家,這句話對我說過三次。」
這是個大問題,得好好地想一想。現在先吃包子,吃飽了再想。
他不吃,把他面前的一碟包子推給我。我大口吞嚥,希望趕快吃完了,離開這裡,去反覆思索父親的那句話。
兩盤包子一個也沒剩下,可是好像都堆積在食道裡。我們來到鎮外的那條小河,他說了許多話。多少年來,我反覆咀嚼他的話,至今還記得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魯南十四縣,除了津浦路上四個據點,其餘的地方都解放了,包括臨沂、嶧縣和蘭陵。
他說,山東的局勢是中日對抗、國共對抗,所以游擊隊有兩個敵人,一個日軍,一個「友軍」。以前有中央軍,咱們的游擊隊「大樹底下好遮陰」,中央軍撤走了,國共白刃相接,殺來殺去殺不過人家,有些處於險境的孤軍就和漢奸通聲氣,和日軍建立默契,一些小部隊就駐在日軍據點附近,但求減少壓力、繼續生存。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第二天小據點的日軍向大據點集中,漢奸跟著走,有些游擊隊也跟著走。
——為什麼跟他們走?怎麼可以跟他們走?
這幾年,在山東各地,國共已到不共戴天的地步。現在日本軍隊走了,政府來不及接收,八路軍是近水樓台。 山東除了鐵路沿線,廣大的山區、平原、海濱都是解放區。令尊大人說得對,你絕對、絕對不能回家。
這是驕傲的結束。這是幻想的破滅。這是惶惑的開始。我呆呆地望著他揮手離開,簡直不能思想、沒有知覺。這是歡欣和憂愁的輪流捉弄。這是希望和絕望交替逗引。這是靈魂的瘧疾、精神上的食物中毒。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得馬上做一件事來解脫目前的困境。這件事非做不可,不能逃避——
我對著河水沒命地嘔吐,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得乾乾淨淨,繼之以黏液、鼻涕、淚水。
這就是我對抗戰勝利最深刻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