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我要記述一個人,一個同班同學,他的老家在魯西,卻取了個名字叫王吉林。這人瘦弱沉默、平常不大引人注意,誰能料到,就是他,把我們這些風箏的線割斷,以致我們漸遠漸小,漸漸消失。
他在我們面前死去,死亡的沖激永遠是最有力的。
那時我們睡大統鋪,也就是十幾二十幾個人排列在一起睡眠,王吉林睡在門口,和我的位置隔著三個人,我早晚出入經常看見他,夜晚也常聽見他的鼻息。有一天,他忽然不能起床了,我們輪流送飯給他吃。再過幾天,他忽然不能吃飯了,我們輪流送水給他喝。再過幾天,他忽然不能喝水,而且昏迷不醒,我們知道要發生什麼事了。
從王吉林不能吃飯那天起,我們天天去見分校主任,請他想辦法治病。唉,他冷淡地把王吉林的命運推給事務主任,事務主任,那個油腔滑調的人,教我們去請中醫。蒲溪當地的醫生來了,開了一張藥方,教我們到五十里外的漢陰縣城去請名醫。名醫來了,開了一張藥方,教我們送病人到九十里外的安康縣城進醫院。辦住院、必須學校派教職員拿著公文出面交涉,我們以王吉林命在旦夕,再三懇求校方施恩,主任堅決拒絕,他最後說,即使是我的兒子得病快要死了,我也不答應。
我們極其憤怒。所謂我們,是指王吉林的魯西同鄉李蘊玉、李廣恩、袁自立、畢德厚、程佩瑞,這些魯西同學的龍頭崔昆,還有與我來往密切的李孔思、徐秉文,還有我們的班長、頗有領導能力的曹湘源。我們覺得王吉林好像被謀殺,而我們奉命在旁參觀全部過程,這是一種憤怒。那分校主任和事務主任都是我們瞧不起的人,被迫向你瞧不起的人求告,又遭到冷酷的拒絕,這是另一種憤怒。
我替王吉林煎過兩次藥,那明知無效還要虔誠鄭重對待的草汁。中國人說「自古書香藥更香」,可是我覺得藥的氣味又酸又苦。多年後我才知道,我的母親也是在那濃烈的酸苦中無救的,煎藥的氣味一直祟著我,直到今天,我經過中藥店門口,聞見那氣味,仍然痛感中國人的無助。
有一天,黎明時分,李廣恩把我搖醒,他就睡在王吉林旁邊,他說有奇怪的臭味從王吉林身上散發出來,這表示病人快要死了,他在家鄉有經驗。一個瀕死的病人不能再躺在大宿舍裡,必須和團體隔離。
我們在附近農家找到一間空屋,確實是空屋,屋子裡一根乾草也沒有,好像早已收拾妥當,準備收留異鄉人的屍體。我們弄到許多乾草,在地上鋪成臨時的病床,空屋「空」到連門板也不見了,幾個同學輪流守衛,替病人抵擋貓狗的侵擾。
夜間守衛的時候,我反覆思索生死。奔波千里的盡頭是死,不早不晚,恰恰是抗戰勝利,好像一個人用全部錢財參加抽獎,卻在開獎之日遺失了獎券。
王吉林「骨細肉薄,步輕腳浮」,沒有壽者之相,上帝為什麼給他這樣一副相貌?為什麼要他的父母這樣失去他們的兒子?如果這是上帝的安排,到底有什麼必要?依照中國人的說法,造化是個頑皮的孩子,世人都活在他的惡作劇裡,這和《聖經》的啟示相差太遠,為什麼反而比較貼近事實?我對基督教傳統教義疑惑,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直到九十年代後期,我的宗教觀才重新建構起來。
在這間小屋裡,我看見由人變成屍體的全部過程,氣味次第改變,表情次第改變,顏色次第改變,層次分明,每況愈下,彷彿日落時的雲霞景色。然後他吐出大量白色的泡沫,滿腮像聖誕老人的白鬍鬚,然後喉頭格格作響,據說這是文豪雨果斷氣時的聲音。最後,王吉林死亡,用一位美國詩人的名句來形容,「他為將軍和虱子所棄」。
魯西同學邀我一同整理王吉林的遺物,大家圍成圓圈,看我蹲在地上打開包袱。嶄新的枕頭套,用亂針繡出一盞燈、一隻雄雞,代表「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立志時」。嶄新的小褂,衣襟裡面繡一行小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想必都是慈母手中線!望著遺物,我的腦血管膨脹,鼻腔呼呼有聲。
十個字,一針一針,彷彿繡在我的心上。這一次,我意識到自己對文字的敏感,以後終身為文字所苦,也終身被它牢牢吸住。
怨天必定尤人。王吉林的生命,對他自己、對他的家庭、有極大的價值,可是這個價值被管理學校的人藐視了,一個母親對兒女的苦心癡愛,被踐踏了。我想起在校每一個同學和他們的母親。死的不止王吉林,我們都死了,我們的母親都受到侮辱。我們竟是這樣的微賤嗎,竟是這樣無能無用嗎,剎那間,我們一躍而起,儼然成了還魂的殭屍,立志要給人間添一點禍害,出一口惡氣。
西遷一年以來,我們眼見四個同學病亡,都沒有得到認真的治療,分校主任沒有到病床旁邊站一分鐘,也沒在喪事前後歎一口氣,這不是「戰時物力艱難」一句話可以遮蓋的。女生學生隊的隊長,男生尊為劉大姐,她替衣服破了的人縫補,為想家哭泣的小男生擦眼淚,她死得很苦,事務主任抹黑她,掩飾自己的殘忍,散佈流言,說她死於墮胎,言外之意是,她自取滅亡,不值得同情。他傷害死者,也傷害了未死者,未死者還有知覺,還能反應,因死者不能反應而過度反應。
情勢醞釀,條件成熟,於是出現領袖,這個人是我們的班長曹湘源。
曹湘源是行動派,要帶幾個同學去把分校主任和事務主任痛毆一頓,他當場徵求敢死隊。實在冰凍三尺,積怨很深,說到一個打字,個個摩拳擦掌。
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比他們多一點見解。打人,我力言不可,我說,學校裡的風波只能「鬧」、不能「打」,鬧是教育問題,打就是法律問題了。他們說不過我,暫時作罷,不過他們是不甘心的,是不甘休的。兩個月後,我們輟學離校,曹湘源還想打人,沒打著。直到今天,老同學說少年事,還有人批評我穩健誤事,害他們生命中少一件響叮噹的回憶。
曹湘源也許是天生的領袖,他知道怎樣用人。他問我,除了打人,還有什麼妙計?我主張談判,好,你出的主意你執行,他派我去找分校主任攤牌。
每一次,都是我硬著頭皮走進辦公室,那時我清清楚楚告訴自己,要實現自己的理念,只有自己赴湯蹈火。湘源帶領大隊人馬包圍前門後窗,每逢聽到分校主任口氣硬,大家一致喊打,活像拉拉隊。分校主任很鎮靜,江湖風波見過許多,他那一臉永不改變的豬肝色,也幫忙掩護了他。不過他最後還是一一妥協,到底他輸不起,我們輸得起。
我出頭,分校主任非常生氣,據說他在內部點名批評:「他是可以讀書成器的青年,為什麼和敗類混在一起!」奇怪,他為什麼不當面告訴我?訓導工作不是有個別談話嗎?只要有人勸我一句話,我立刻可以安靜下來,可是沒有,一個人也沒有。我並非壞分子,我是苦悶的分子,只想放一掛炮仗,表示自己還有作為。
老實說,在我們心目中,王吉林並沒有那麼重要。我們努力放大了他,以彰顯我們的行動合乎正義。把主觀的利害客觀化,原是政客的把戲,我不懂,湘源懂。依中國民情,死亡可使弱者突然變大,活人總是理屈三分。我們倒是都懂,都抓住了機會。鬧到興高采烈的時候,總覺得欠王吉林一點什麼。也許我們利用他多於同情他。後來我知道,學潮無論多麼波瀾壯闊,大抵不出這樣的框架。
中國人最忌「撕破臉」,整人用陰功,表面照常君君臣臣,一旦公開決裂,難以善了。既然走到這一步,我們就自暴自棄了,山東有句俗語:「一個牛也是牽,兩個牛也是放」,意思和「一不做、二不休」相當。一旦越過這個門檻,我們就是浪子。管理學校的人冷冷地(或者說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們往前走,沒打算攔阻我們,該說的都沒說,該做的都沒做。
藉著治喪,我們和校方大鬧,以魯西同學為骨幹,吸引了二十幾個人參加響應,一時成群結隊,橫行校園。學校給王吉林準備的棺木太薄,我們大鬧。起靈時,分校主任不肯到靈前致祭,我們大鬧。我們「規定」全體教職員送葬到墓地,校方拒絕,我們大鬧。曹湘源有鬥爭經驗,他提出威脅,要抬起王吉林的屍體,送到分校長家中停放,校方的態度只好軟化。
曹湘源要風有風,要雨有雨。事務處為王吉林搜購柏木壽材,用水泥青磚砌墓,備妥長明燈、招魂幡、倒頭飯,請四個和尚來通宵唸經、超度亡魂。那事務主任悄悄對我說,你們要用這樣好的棺材,實際上是害了他,我看盜墓賊不會放過這口棺材,不出三個月,一定有人把墳墓挖開。我很厭惡他這句話,但是這句話到底影響了我。
魯西的幾位同學說,王吉林留下的新衣服、新床單,都可以放入棺中陪葬。我想起事務主任的話,想起盜墓賊。一個人說的話(即使內容令人厭煩)怎樣影響另一個人,生出意料之外的事故,我親身體驗到了,我說死者已矣,班上有一位同學正在生病,滿臉蠟黃,不如拿衣服被單賣錢,救那位同學的急。大家沒有異議,就這樣辦了。
亡人入土為安,生者餘怒未息。今天想,我們對校方的要求,多半存心無理取鬧,可是全校同學們一致鼓掌叫好,「殺君馬者道旁兒」,我們也就戮力演出,不能下台,而且所有的「無理」都是表象,深層都藏有「至理」。可以說,這是戰後學潮的基本結構。
兩個月後,我們再鬧一場,然後集體離校,頗似戰場上佯攻急退。分校主任額手稱慶,他說壞分子都走了,學校去了心腹之患,從此可以風調雨順。卻不料「壞分子」生生不已,學潮也是前浪後浪,一波又起,而且後浪總比前浪高,鬧到他下台,也鬧到國民政府垮台。正是由於裡層依然,表象也就繼續。
一年以後,全國才進入學潮期,想不到我們在最閉塞的地方,糊里糊塗做了前衛。二十二中以後幾次學潮,都和中共的學運沒有關係。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後,學運人物細說革命功勞,二十二中無份。
沒有共產黨的地方照樣有學潮,學潮由國民黨自己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