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政變

世宗在位的時候,穆宗在裕王府,娶妃昌平李氏,後來謚為孝懿皇后。嘉靖三十七年四月,李妃死了,八月裕王娶繼妃通州陳氏,穆宗即位以後,封皇后,後來謚為孝安皇后。昌平李妃生子翊,五歲死了。翊之下,便是翊鈴,母氏無考,不滿一歲也死了,所以嘉靖四十二年裕王第三子翊鈞出生的時候,因為他是獨子,特別得到裕王的寵愛。

裕王愛女人,最得意的是漷縣李氏,後來謚為孝定皇后。李氏入宮的時候,只是一個宮娥;當時稱為都人。這是翊鈞的母親,隆慶元年,穆宗即位以後,封貴妃。李貴妃是一位有能力、有辦法的人。她的父親李偉,漷縣人,因為鄉間不安靜,避到北京,後來索性把女兒送進裕王府,做一名宮娥,卻想不到以後的富貴,都從這裡來了。穆宗即位,禮部尚書高儀請立皇太子,大臣們都認定翊鈞是一位聰明的皇子。事實是顯然的,這一位五歲的孩子已經讀書了,在明代皇帝不甚注意皇子教育的情形下面,這是一個特例。隆慶二年,內閣大學士合疏公請立翊鈞為太子,三月間,實行冊立。穆宗也委實喜歡。他記得一天自己正騎著馬在宮中遊玩,皇太子和他說:

「爸爸,你一個人騎著馬,摔下來怎麼辦?」

穆宗看見兒子的關心,真愉快,連忙下馬,著實撫慰一下。這時期陳皇后因為多病,住在別宮裡,每天早晨,李貴妃挈帶太子,到皇后宮中請安,皇后聽到小靴子在階道上「橐、橐、橐」便連忙起來。自己沒有兒子,但是看見這樣聰明的孩子,也實在高興。皇后把經書取出來,一句一句地問他,太子對答如流,因此更加討得皇后的歡心。皇后和貴妃中間,儘管有一些利害衝突,但是當陳皇后看到李貴妃的知禮,和皇太子的聰明,心地也平靜下來。皇太子的稚弱的心理,正在逐漸意識到政治的作用。

隆慶六年四月,高拱推薦前禮部尚書高儀入閣。是月穆宗命儀為文華殿大學士,入閣辦事。一切都很正常。

最大的禍變來了,五月的一天,穆宗在坐朝的時候,突然站起來,走了幾步,不知說了什麼,只是嘴上不斷地歪動,(1)顯然地這是中風,內監馮保在旁,趕上扶住,居正也搶前去扶。在大眾誠惶誠恐的當中,穆宗入宮。隨即召大學士高拱、張居正、高儀至乾清宮,穆宗斜倚在御榻上,皇后、皇貴妃都在,皇太子立在御榻的左邊。三位大學士跪在御榻前面。穆宗困乏了,由內監馮保宣詔:

朕嗣統方六年,如今病重,行將不起,有負先帝付託。太子還小,一切付託卿等。要輔助嗣皇,遵守祖制,才是對於國家的大功。

真是一幅慘淡的景象。看見朋友托孤,尚且目不忍睹,何況他們是裕王府中的講官,六年以來的內閣大臣!但是乾清宮不是他們痛哭的地方。高拱、張居正含了滿眶的熱淚,和正在嗚咽的高儀,叩了頭,回到內閣,這是五月己酉。次日庚戌,穆宗皇帝逝世。大臣們在內閣裡痛哭。高拱嚎啕地嚷著:「十歲的太子,怎樣治天下啊!」他益發感覺到責任的重大。

穆宗逝世以後,政治上躍起一個新興的勢力。這是馮保。馮保在世宗朝已經是司禮秉筆太監,穆宗登極,馮保屢次想升掌印太監,但是因為高拱反對,始終沒有達到目的,所以他和高拱,結下了不解之仇。明朝的政治,本來充滿了彈性,因此司禮監的職權,沒有確定的範圍。名義上司禮掌印太監是「掌理內外章奏及御前勘合」,秉筆太監「掌章奏文書,照閣票批朱」。事實上他們的職權,可以無限地擴大。掌理章奏是一個「上下其手」的機會。照閣票批朱,是對於內閣票擬的諭旨,用硃筆加以最後的判定。這本是皇帝自己的事,(2)後來皇帝不負責任,「批朱」的事落到司禮秉筆太監手裡,於是大學士雖是皇帝的私人秘書,而秉筆太監成為皇帝的機要秘書。《明史·職官志》(3)稱「內閣之擬票,不得不決於內監之批紅,而相權轉歸之寺人」,在明代政制裡,這正是變態中之常態。武宗時候,司禮監劉瑾甚至把章奏帶回私宅,和妹婿孫聰、食客張文冕共同批答。皇帝的機要秘書,可以隨時邀集親友同參國政,更是變態中的大變。武宗正德二年到五年間,劉瑾成為事實上的皇帝,五年八月,劉瑾失敗以後,武宗下詔自正德二年後,所更政令,一概如舊;其實只是對於這三年中劉瑾的地位,加以實際的認識。

從五月庚戌穆宗逝世,到六月初十甲子神宗即位,這十五天中,是馮保活躍的時期。馮保的策劃,是驅逐司禮掌印太監孟沖,奪取他的位置:因為皇后、皇貴妃的同情,這一個策劃實現了。(4)但是實現的時期卻不能確定。《馮保傳》稱為剛剛在穆宗逝世以後,(5)《胡涍傳》(6)稱為在神宗即位的第六天,中間有二十天的距離。其實神宗即位以前,執行詔旨的機構,尚未完成;至於神宗即位的第六天,這是大政變的一日,沒有馮保事前的活躍,根本不會發生政變。所以我們不妨假定馮保升掌印太監在神宗即位之日,或其後,至遲必早於第六日。這個策劃的完成,大致在神宗即位以前,只待神宗即位,履行發表的手續。

《明史·馮保傳》稱:「保又矯遺詔,令與閣臣同受顧命。」《明史紀事本末》則稱馮保矯傳大行遺詔云:「閣臣與司禮監同受顧命。」這也是一個駭人的記載。內監和大臣同受顧命,在明代本來不是一件沒有的事。嘉宗天啟中,御史王允成劾魏進忠疏:「內廷顧命之鐺,犬食其餘,不蒙帷蓋之澤;外廷顧命之老,中旨趣出,立見田里之收。」(7)確實指出大臣、內監同受顧命的故事。但是高拱、居正、高儀同受顧命,並無他人在內,這是事實。穆宗逝世的時候,孟沖尚為掌印太監,亦無越過孟沖、托孤馮保的理由。所以馮保矯遺詔是有的,但是只是矯遺詔用為司禮掌印太監,並不是矯遺詔同受顧命。最切實的證據見居正文集:

公昔以勤誠敏練,早受知於肅祖(8),常呼為「大寫字」而不名。無何,即超拜司禮,管內政。嘉靖丙寅,迎立穆宗皇帝,以功蔭其弟、侄數輩。穆宗不豫,召輔臣至御榻前,受顧命。公宣遺詔,音旨悲愴。今上踐祚,奉先帝遺命,以公掌司禮監事。(9)

這一篇文章,作於萬曆二年,正在居正掌握政權,結好馮保的時候,假如馮保曾經矯詔同受顧命,記中何以不把他的地位提清;而且後段又稱馮保掌司禮監,「宮中府中,事無大小,悉諮於余而後行,未嘗內出一旨,外干一事」,更和同受顧命的身份,完全不合。所以根據居正的記載,可以證實馮保沒有矯遺詔同受顧命,同時也可以證實馮保為掌印太監,在神宗即位以後。《馮保傳》又稱:「穆宗得疾,保密囑居正豫草遺詔,為拱所見,面責居正曰:『我當國,奈何獨與中人具遺詔?』居正面赤謝過。」(10)顯然也是一件莫須有的故事。穆宗突然中風以後,隨即召大臣入宮,面授顧命。(11)第二天隨即逝世,其間更無猶豫的時期,可以給馮保密囑居正豫草遺詔的機會。而且以居正那樣地精細,決無密草遺詔,更容高拱看見的道理;同樣地,以高拱那樣地強幹,也不會在揭破居正勾結馮保的秘密以後,隨即把自己推翻馮保的計劃,更和居正商榷。(12)處處都露出矛盾。本來這一次政變,是一件突如其來的大事,以後居正當權,不免引起一部分人的反感,馮保更加是眾矢之的,於是以訛傳訛,發明成為發見,傳說成為事實。到了清初修史,沒有整理史實的決心,所以在記載裡,不但充滿許多矛盾,而且描寫高拱、居正,有時竟至忘去本來的面目。

從隆慶六年六月初十日甲子起到十六日庚午止,這七天之中,整個朝廷,沉沒在滔天的波浪之中。在政治機構方面,是司禮監和內閣的對立,在人的方面,是馮保和高拱的對立。馮保的後盾,是皇后、皇貴妃,尤其是皇貴妃,神宗只有十歲,當然和母親站在一面。高拱的後盾,是六科給事中,和十三道監察御史。高拱是政治界的老鬥士了,他戰勝了幾位元老,當然看不上一個新進的掌印太監。他後面有的是輿論和群眾;內閣的內部,他知道除了自己,只有高儀和張居正。高儀是自己引進的,入相僅僅兩月,當然唯自己「馬首是瞻」,至於居正,高拱認定這是十幾年以來的同僚,而且和自己志同道合。「『周、召夾輔』,居正不是曾經說過嗎?」高拱想著。後方的佈置,沒有任何的缺隙,高拱正準備和馮保作一次生死的決戰。

最使高拱痛恨的,便是中旨。中旨是皇上的手諭。在現代的立憲君主國,一切的詔令要經過內閣的副署。中國古代也是如此。有中書省等的時代,詔令要經過中書省等,明代改為內閣,詔令便要經過內閣。唐朝武後在位,政治算是混亂了,但是當時人還能提出「不經鳳閣鸞台,何名為詔」的口號。(13)明代在內閣以外,有通政司和六科,對於皇帝的詔令,都有隨時復奏封駁之權,因此皇帝隨時頒布手諭的自由,更受到重重的約束。不過法制是法制,事實是事實,在不上軌道的政治狀況中,手諭仍舊不免出來,成為史冊所記的「斜封墨敕」和「中旨」。這正是負責任的大臣所最痛恨的事。

神宗一經即位,中旨隨即頒到內閣,其中的一件,便是引用穆宗遺詔,授馮保為司禮掌印太監。高拱痛恨極了,對傳旨的太監說:

「中旨是誰的旨意?皇上的年齡小得很呢!一切都是你們做的,早遲要把你們趕走。」一番聲色俱厲的言論,小內監都傳達給馮保。這可使馮保怔住了。他到皇后、皇貴妃那裡去攛掇。他指出穆宗逝世那一天,高拱在內閣裡嚷著:「十歲的孩子,怎樣做皇帝啊!」

「這是什麼意思?」馮保把高拱的語句改造以後,又提出質問。皇后、皇貴妃都吟味著「這是什麼意思?」她們感到悚惕,連十歲的皇帝,也突然變色。在這方面,馮保正在佈置他的陣線。

高拱取的攻勢,當然一刻也不懈怠。他認定自己和居正、高儀,是顧命大臣,他要報答穆宗皇帝,也要輔佐神宗皇帝;自己是首輔,更加責無旁貸。馮保的氣焰一天大似一天,他是司禮掌印太監,現在又用中旨提督東廠。司禮掌印管的宮內,提督東廠便管到宮外來了。特務工作又落到他手裡,馮保不是成為獨裁嗎?高拱容不得,他決定進攻了。第一道火線由六科給事中程文,十三道御史劉良弼等一齊向前。他們的奏疏和排炮一樣地發出了,共同的目標只是一個馮保。第二道火線是禮科都給事中陸樹德,吏部都給事中雒遵。樹德攻擊馮保掌司禮監一事,他的奏疏說:

先帝甫崩,忽傳馮保掌司禮監。果先帝意,何不傳示數日前,乃在彌留後?果陛下意,則哀痛方深,萬幾未御,何暇念中官?

這是用的最合邏輯的論法。唯一的答案,當然是既非穆宗,又非神宗,而只是馮保矯詔。矯詔便有矯詔的處分,高拱正準備著。雒遵是高拱的門生,更是一員大將,他看到神宗坐朝的時候,馮保站在御座旁邊,於是提出攻擊。

「保一侍從之僕,乃敢立天子寶座。文武群工拜天子邪?抑拜中官邪?欺陛下幼沖,無禮至此。」

兩道奏疏又一齊發出了,共同的目標也只是馮保。這時已經是六月十五日己巳,是神宗即位的第六日。奏疏接二連三地發出了,馮保是司禮掌印太監,掌理內外章奏,沒有不知道。不關事,戰爭是戰爭,用不到秘密。一切的計劃,是高拱發動的,給事中和御史們,也受高拱主使,這也用不到秘密。隆慶四年以來,高拱和言官們打成一片,久已是公開的事實,何況馮保提督東廠,偵緝的特權和機構,都在他手裡,那還有什麼秘密?高拱只準備用「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打倒一個橫行跋扈的內監。他曉得奏疏上去了,皇上便會發交內閣擬旨,權柄在自己手裡,不愁馮保有什麼辦法。他自己也曾上疏,請把司禮監掌理章奏的大權,交還內閣。他準備負全責,當然他可以要求攬全權。他認定在縝密的佈置之下,這一來可把馮保打倒了。

他所顧慮的還是內閣的同僚。四月中高儀入閣的時候,他就稱病,再三推阻。居正也曾給他去信:「辱教,知東山情切,高駕夷猶,殊失朝野之望。茲溫綍再頒,敦勸愈篤,恐上命不可屢抗,物望不可終孤。」(14)後來高儀果然來了,然而他也果然病了。在同受顧命的時候,高儀曾經豫聞,但是現在他確是病倒了,在這一方面,高拱看不到什麼援助。還有張居正呢!在皇上即位以後,他奉詔到大峪嶺視察葬地,這是準備穆宗皇帝的葬事,當然應由一位得力大臣去的。天又熱,路上又辛苦,據說他回來以後又病倒了,這幾天正在請病假,沒有到內閣。高拱看到兩位同僚都病倒了,一切的責任都在自己肩上。不要緊,他準備一個人擔負著。

居正這幾年以來,逐漸地感到岌岌不安的情況。內閣中的同僚都去了,這是為的什麼?六年三月間,禮部尚書潘晟又去了,又是為的什麼?潘晟去位以後,曾經來一封信,居正答覆道:

辱別諭,一一領悉。白首相知,猶按劍也,況他人乎?然義命之學,竊嘗聞之矣。自檢平生,不敢有一事負國家,不敢有一念負於天下賢士大夫,至於去就,有命存焉,惟靜以俟之而已。猥辱至愛,中心藏之。(15)

那時他認為高拱的目標,只是自己,鬥爭沒有把握,劉奮庸、曹大埜又去了,所以只得靜以俟命。他的心緒正從煩悶轉為恬淡。萬想不到穆宗逝世以後,政治方面又躍起新興的勢力,演成內閣和司禮監的決鬥。「什麼內閣?」居正想到,「只是高拱一人!」他明白馮保和自己沒有什麼淵源,高拱的策略,馮保不是沒有耳目,自己也犯不著去告密。(16)他採取的方式,只是坐觀成敗。高拱勝了,居正自然還有他的「義命之學」;馮保勝了,居正明白收拾政局,便非自己不可,而且對於馮保,居正也自信還有對付的本領。穆宗逝世只有二十天,神宗即位只有五、六天,空氣已經緊張的了不得,暴風雨就要發作了,等著吧。在這個情況之下,居正只說是受了暑,在內閣請假幾天。

六月十六日庚午,天還未明,神宗召集大臣到會極門。高拱去了,滿心以為這一次就是驅逐馮保的機會。居正還在假中,沒有去。(17)高拱向上一看,少年的皇帝旁邊,正立著自己的敵人馮保。這一剎那的注視,高拱知道已經失敗了。馮保傳皇后、皇貴妃和皇帝的諭旨道:

告爾內閣、五府、六部諸臣: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閣三臣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受遺囑曰:「東宮年少,賴爾輔導。」大學士拱攬權擅政,奪威福自專,通不許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驚懼。便令回籍閒住,不許停留。爾等大臣受國厚恩,如何阿附權臣,蔑視幼主!自今宜洗滌忠報,有蹈往轍,典刑處之。(18)

高拱果然失敗了。高拱的後盾是外廷,馮保的後盾是深宮;高拱只能主使言官,直攻馮保的罪惡,馮保便能攛掇后妃,懷疑高拱的忠誠。高拱這一次失敗,深深地給居正一個教訓,以後居正當國,在主持國政以外,對於奉承後宮和聯絡內監兩件事,都化費不少的工夫。

明朝大臣解職回裡的時候,有給驛的故事;所謂「給驛」,便是在驛站裡支使車馬人夫,由國家供給。這本來是特許,但是後來慢慢成為常例了。偏偏這次高拱卸任,限定立刻回籍,不許逗留,驛站的馬車談不到了,他只得自己僱車,有的說是乘牛車出北京,(19)有的說是騾車,(20)押行的兵役還在後面一路追逐,成為當時的新聞。六月十九日,居正入見以後,再為高拱請恩,幸而成功,高拱才免去道途間無謂的困頓。七月間居正有信給王崇古說:

主少國疑,艱難之會,正宜內積悃誠,調和宮壺,外事延接,收攬物情,乃可以扶危定傾。而元老一切皆易其道,又暱比讒佞,棄絕石交,語之忠告,不惟不納,反致疑怒,竟至於此,豈非天哉!當其時,人情洶洶,禍且不測,僕猶冒死為之營訴,為之請驛,僅得解脫,然國體士氣,所損多矣。嗟乎,自古讒人亂國,可勝痛哉!幸新皇聰穎異常,雖幼沖已具大有為之度,區區愚忠,幸蒙俯鑒。方今宮府一體,上下一心,內外事情,幸已大定,但邊事虜情,日夕在念,腹心雖安,四肢安可忽哉?萬望留神,以慰宵旰。辱教云云,誠高見淵識,石畫鴻謨,非公愛我之深,曷得聞此?三復三歎,敬佩良箴。(21)

所謂「冒死為之營訴」,必有所指。據王世貞《首輔傳》,馮保在皇后面前,曾經提起高拱謀廢太子,迎立周王的謠言;又說馮保還買通其他的內監,造成同樣的空氣,所以皇后震怒,事情不可收拾。這一件故事,《明史紀事本末》和《明史》都不載,但是證以六月十六日傳諭「通不許皇帝主管」,和居正「人情洶洶,禍且不測」兩句,後面的情形,決不簡單。萬曆六年高拱死後,妻張氏請求恤典,神宗將奏疏發下內閣,派文書官田義口傳聖旨:「高拱不忠,欺侮朕躬,今已死了,他妻還來乞恩典,不准他。欽此!」居正再行上奏,神宗始准開復原職,給與祭葬,但是還說:「高拱負先帝委託,藐朕沖年,罪在不宥。」這時神宗已經十六歲,他對於高拱的痛恨,真是深切。假使不是馮保造出廢立的謠言,不會給神宗這樣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

居正對於六月十六日的政變,事前定有所聞。高拱的作風,他是知道的。馮保雖然只是一個生疏的內監,但是內監們那一貫的陰賊險狠的手段,居正也不會不知道。他看定暴風雨要來了,所以他只是托病請假。等到風暴過去,十九日居正上朝的時候,高拱久已離開北京,內閣中的資望,更沒有比居正深的,因此他便循序坐升,成為首輔,而且因為高儀隨即於二十三日逝世的原故,居正成為唯一的顧命大臣,他在政治上的地位,更加鞏固。這一次政變的結果,居正是最大的收穫者。對於雙方的策劃,他不是不知道;對於馮保的誣蔑,他不會不明白;高拱固然沒有擁立周王的陰謀,而且從宗支親疏的關係方面講,周王也沒有入承大統的可能。從政體的立場講,司禮監一部分的職權,應當交給內閣,「宮府一體」,原是居正的口號。從友誼的立場講,居正更應當援助高拱,他們不是十幾年的同僚嗎?然而他們的友誼已經生疏了!這不能不責備高拱,但是也何嘗能放過居正?他只是坐觀成敗,希望高拱的失敗,以完成自己掌握政權的目標。他給王崇古說:「冒死為之營訴」,是一句遁辭,為什麼要請假規避呢?不在會極門營訴而只憑事後的空言,要想博得外人的同情,希望不免太奢了!話又說回來,徐階失敗以後,居正曾經自咎以為「中人內構,不能剖心以明老師之誠節」。對於曾受大恩的老師,還談不到剖心營訴;那麼對於中經生疏的同僚,更從哪裡說起!「政治家」不是聖賢,而只是「政治家」;誰願意為著別人,犧牲自己的政權呢。

這一次的政變,高拱的政權推翻了,居正的政權樹立起來,一切只是人事的變動,不是政策的變動。高拱是一個強幹的「政治家」,自兼吏部尚書,上午到內閣,下午到吏部,沒有一件積案,這是他辦事的能力。居正不兼部,但是對於內閣和六部的事情,沒有一件不曾洞察,他的精明,正抵上高拱的強幹。高拱對於同僚,不免高亢,居正稍為謙抑;高拱對於政敵,照例是不能容忍,有仇必報,居正稍知容忍,甚至量材錄用。不過這個分別,只是一個大概。最初掌握政權的時候,居正還有一些籠絡人才的意味,以後便日漸高亢,到了萬曆六年以後,簡直和高拱一樣。在這方面,他們中的區別,只是年齡的區別,等到居正過了五十以後,他的行為,便和高拱沒有分別。在應付宮廷和內監方面,居正比高拱高明多了,他知道敷衍和遷就,他知道走曲線,然而他永遠認清政治目標,宮廷和內監對於實際的政治,沒有過問的餘地。高拱提高內閣政權的目標,在居正手裡完成,但是居正沒有遇到高拱所遇的挫折。不過這是高拱失敗以後,居正所得的教訓:假使高拱有第三次入閣的機會,以他那樣的能力,不是辦不到的。簡單一句,高拱和居正,只是同一範疇的人物,因為環境的不同,不免有少許的差異。不明白實際政治的人,也許因為他們不能合作,發生詫異,其實整個的政權不能容許兩個「政治家」共同掌握,正和整個的家庭不能容許兩個主婦共同主持一樣。

六月十六日過去了,十九日神宗召見居正。這時是辰刻,比平常的早朝,稍微遲一點。神宗吩咐居正跪到寶座面前,他說:

「先生為父皇陵寢,辛苦受熱,國家事重,只在內閣調理,不必給假。」

居正叩頭,承認在閣調理,神宗又說:

「凡事要先生盡心輔佐。」

在神宗提起穆宗對於居正的言論,稱為忠臣之後,居正感激涕零,不能仰視,俯伏奏稱:

「臣叨受先帝厚恩,親承顧命,敢不竭材盡忠,以圖報稱。方今國家要務,惟在遵守祖宗舊制,不必紛紛更改。至於講學親賢,愛民節用,又君道所當先者,伏望聖明留意。」

「先生說的是。」神宗說。

「今天氣盛暑,望皇上在宮中,慎起居,節飲食,以保養聖躬,茂膺萬福。」居正說。

「知道了。」神宗又說,「與先生酒飯吃。」(22)

居正在召見以後,有《謝召見疏》,歷稱:「臣之區區,但當矢堅素履,罄竭猷為,為祖宗謹守成憲,不敢以臆見紛更;為國家愛養人才,不敢以私意用捨:此臣忠皇上之職分也。仍望皇上,思祖宗締造之艱,念皇考顧遺之重,繼今益講學勤政,親賢遠奸,使宮府一體,上下一心,以成雍熙悠久之治,臣愚幸甚,天下幸甚。」

這一次的召見,是居正為首輔以後,第一次的召見。他發表大政方針,只說「遵守成憲」。這是居正和王安石不同的地方。宋神宗的時候,安石充滿了一頭腦的理想,他要改革,要創製;但是明神宗的時候,居正只是充滿了一頭腦的「成憲」,他只要循名,要核實。安石是理想的政治家,而居正是現實的政治家。居正所稱的祖宗舊制,便是太祖的舊制,一年以前,他為會試主考的時候,曾經說過:

夫高皇帝之始為法也,律令三易而後成,官制晚年而始定,一時名臣英佐,相與持籌而算之。其利害審矣!後雖有智巧,莫能逾之矣!且以高皇帝之聖哲,猶俯循庸眾之所為,乃以今之庸眾,而欲易聖哲之所建,豈不悖乎?車之不前也,馬不力也,不策馬而策車,何益?法之不行也,人不力也,不議人而議法,何益?下流壅則上溢,上源窒則下枯:決其壅,疏其窒,而法行矣。今之為法壅者,其病有四:愚請頌言而毋諱,可乎?夫天下之治,始乎嚴,常卒乎弛;而人之情,始乎奮,常卒乎怠。今固已怠矣,干蠱之道,如塞漏舟,而今且洩洩然,以為毋擾耳。一令下,曰:「何煩苛也?」一事興,曰:「何操切也?」相與務為無所事事之老成,而崇尚夫坐嘯畫諾之惇大,以此求理,不亦難乎?此病在積習者一也。天下之勢,上常重而下常輕,則運之為易。今法之所行,常在於卑寡,勢之所阻,常在於眾強。下挾其眾而威乎上,上恐見議而畏乎下,陵替之風漸成,指臂之勢難使。此病在紀綱者二也。夫「多指亂視,多言亂聽」,言貴定也。今或一事未建,而論者盈庭,一利未興,而議者踵至:是以任事者多卻顧之虞,而善宦者工遁藏之術。此病在議論者三也。夫屢省考成也,所以興事也,故采其名,必稽其實,作於始,必考其終,則人無隱衷而事可的績。今一制之立,若曰「著為令矣」,曾不崇朝,而遽聞停吧。一令之施,若曰「布海內矣」,而畿輔之內,且格不行。利害不究其歸,而賞罰莫必其後。此病在名實者四也。四者之弊,熟於人之耳目,而入於人之心志,非一日矣。今不祛四者之弊以決其壅,疏其窒,而欲法之行,雖日更制而月易令,何益乎?(23)

以上所說的是制度方面。在人才方面,居正說過,「為國家愛養人才,不敢以私意用捨」,這一點見出居正的精明。高拱掌握政權的時候,異己的人一概排斥,這是高拱的偏私,以後高拱得到攬權擅政的惡名,未始不由於此。居正從這方面,得到教訓,決不重蹈覆轍,這是一。其次高拱是一個幹練的吏部尚書,他所提拔的人,沒有不是當時的人才。隆慶三年的冬天,內閣決定進攻廣西古田「叛」僮的時候,高拱用殷正茂為廣西巡撫。正茂有才,但是貪污是免不了的。高拱說:「給他一百萬,正茂也許吞沒一半,但是只有正茂會把事情辦好。」後來正茂果然「平定」古田。隆慶五年遼東巡撫李秋去職,高拱主張任用張學顏。旁人不以為然,高拱說:「張學顏的才具,大家沒有知道,遇到盤根,自然會認識利器。」正在說著,吏部侍郎魏學曾來了,高拱向他要遼東巡撫。學曾思索很久以後,答覆道:「張學顏去得。」高拱得到這個印證,隨即提出學顏,後來在遼東也有極好的成績。高拱賞識的人才,不用,那才糊塗,這不是居正做的。居正曾經說過:

孤雖不肖,其於人之賢否,略窺一斑,內不敢任愛憎之私,外不輕信毀譽之說。自當事以來,鑒前人之失,首陳皇極之論,以開悟上心,消弭偏黨。(24)

最有興趣的是張佳胤。佳胤是當時有名的才子,也是有名的能臣。但是他和高拱關係太深,又因為在應天巡撫任內,辦事棘手,他很有些消極,居正接連去過兩次信:

自公在郎署時,僕已知公,頻年引薦,實出鄙意。不知者,乃謂僕因前宰之推用為介,誤矣。天下之賢,與天下用之,何必出於己?且僕於前宰(25)素厚,頃者不恤百口,為之昭雪,區區用捨之間,又何足為嫌哉?「蔡人即吾人」,況前宰非蔡人,而公又吾人也?何嫌何疑之有?願努力勳名,以副素望。(26)

惟公俊才厚蓄,又富於春秋,不以此時取旗常,勒鐘鼎,乃顧戀庭闈,忘「在公」之義,非所望也。茲屬休明之會,方將招遺佚於薖軸,寧肯縱鸞鶴於雲林?大疏已屬部復,而雅志必不得遂。願勉奉簡書,以徇國事。(27)

但是居正對於高拱的爪牙,決然不能容忍。他和汪道昆說:「二、三子以言亂政,實朝廷紀綱所繫,所謂『芝蘭當路,不得不鋤』者,知我罪我,其在斯乎!」(28)

高拱去了,政治中樞當然重有一番佈置。要求幹練如高拱的吏部尚書,是不可能的,但是當時有一個最負重望的大臣,這是管兵部尚書事的楊博。楊博自嘉靖三十四年以來,三任兵部尚書,嘉靖四十五年,調任吏部尚書,隆慶五年復以吏部尚書起用,在資望方面沒有比楊博再高的了。因此提出楊博仍還吏部尚書。居正說過:

今上登極,首命公還秉銓衡,余受先帝遺托,方欲與公同心戮力,共佐休明。(29)

居正又說到楊博歷佐三朝,以及自己和楊博始終相與的關係:

桓桓世廟,經武緯文,公媚天子,耆定策勳。穆穆莊皇(30),垂衣拱手,公佐太平,聲色不有。迨於今皇,兩作繼明,詢茲黃發,還公宰衡。我求一德,惟公是與,不吊昊天,奪我心侶。有謀孰諮,有難孰夷,山頹木壞,愴矣其悲。(31)

楊博調回吏部,遺下兵部尚書,照高拱定下的原則,應由總督繼任。當時的口號是國防第一,北邊第一。北邊三位總督:前任薊遼總督譚綸、現任宣大總督王崇古和前任三邊總督王之誥,都有重望。楊博和居正商定,起譚綸為兵部尚書。居正給崇古去信說:

昨本兵虛席,公論鹹歸公與西石(32),乃太宰(33)謂渠復銓之始,嫌於首用其親,且貢市方殷,猶借重望以鎮之,計非久當別有簡命也。(34)

正在佈置的當中,高儀死了。內閣只剩居正一人。問題又到了面前,應當補怎樣一個人呢?在不知明朝政體的人,也許以為既是楊博的資望最好,當然應補楊博。但是事實不是如此的。明朝的中樞,是二元制:吏部尚書的地位,本來在內閣大學士以上,即使到了內閣權重以後,吏部尚書,終於不曾落到內閣以下。當時的故事,吏部尚書在路上遇到大學士,照例不避道,便是顯然的證據。(35)孝宗弘治年間,吏部尚書王恕的聲望,始終不受內閣的壓制,更是實例。還有,由吏部尚書入閣的,不是沒有,但是這是特旨。在推舉的時候,通常是禮部尚書、吏部侍郎,或是翰林學士。因此,神宗吩咐居正推舉閣員的時候,居正不能推舉吏部尚書楊博,(36)只能推舉禮部尚書呂調陽。其實居正的經驗多了,他知道內閣裡除了自己,只需要一位忠厚老實、和衷共濟的長者,並不需要一位雄才大略、氣度恢宏的重臣。這是居正的私心,但是這是隆慶年間內閣混斗的經驗。為國求賢,固然是對的,但是為內閣謀安定,也何嘗不是為國家?居正對於調陽,在辛丑會試主考的時候,已經認識了,現在正準備和他長期合作。萬曆七年調陽死後,居正說過:

余與公同政府,知公深。公為人,外溫而心辨,中毅而貌和,於事吶吶不輕為可否,於人恂恂不苟為異同;嘗曰:「大臣協心體國,苟利社稷,嫌怨共之,安事羯羠其間?無論彼己懻忮,即賢者各是所見,政本之地,齦齦而爭,如國體何?世儒嘐嘐,猥小曹參而卑丙吉,然則,虞廷云『寅恭』者非邪?」自余柄政,與公共事者六年,內奉沖聖,勤緝熙,外贊密勿,定計劃,莫逆於心,莫違於口,六年如一日也。(37)

呂調陽入閣,遞遺禮部尚書,居正便起用陸樹聲。樹聲嘉靖二十年會試第一,嘉靖中,屢掌南京翰林院、南京國子祭酒,後來召為吏部右侍郎,稱病不拜。隆慶中,再起故官,仍不就。這是一位聲望隆重的大臣,現在居然來了,居正用後輩進見先輩之禮待遇他。

七月間戶部尚書張守直、刑部尚書馬自強致仕。守直在封貢的一件事,意見和居正不一致,自強也有些不滿意,他們去了,居正便補進王國光、王之誥。王國光原來以戶部尚書,總督倉場,現在調回管部,後來在任內完成《萬曆會計錄》,是一部有關國計的著作。王之誥是居正的親家,(38)但是之誥隆慶三年總督陝西三邊軍務,進南京兵部尚書,資望久已夠了,而且卓然自守,並不附和居正,因此更得一般的推重。

諸人以外,工部尚書朱衡,左都御史葛守禮留任;朱衡在河工方面的成績,和守禮的操守,都是當時物望所歸。明朝的內閣,當然不是現代的內閣,對於閣中同僚和六部首長以及都察院的人選,首輔沒有進退的大權,但是居正對於人選的佈置,確曾費了一番苦心,而且也確曾達到自己的主張。後來他曾經自負地說:

書曰:「無侮老成人,皤皤良士,膂力既愆,我尚多有之。」宓子賤治單父,孔子使人覘之,見與老者二十餘人議政,孔子喜曰:「吾知不齊能辦單父矣。」今以幼主當陽,而朝多長者,豈非盛事乎?(39)

大政方針既經發表,中樞人選也分別確定,居正準備負起國家的重任。從隆慶六年六月起,到神宗萬曆十年六月為止,這整整的十年當中,他逐漸完成他的政治理想。在他掌握政權的期間,除了當前的政治問題以外,他還得應付三個重要的人物:第一,皇貴妃——後來的慈聖皇太后;第二,馮保;第三,神宗。這三個都是他的主人,三個人各有自己的立場,因此在應付方面,不時地發生困難,幸虧居正有他的政治天才,總算安穩度過了,但是畢竟因為沒有應付完全得當,在他身後,發生意外的波折。

皇貴妃是一個有辦法的人。居正還記得穆宗病重,馮保宣讀遺囑的時候,皇妃在帷中的口諭:

「江山社稷要緊,先生每要盡忠為國。」(40)

這是一個有決斷的呼聲。神宗即位以後,不久召居正至平檯面諭:

「皇后是朕嫡母,皇貴妃是朕生母,尊號上先生可多加幾字。」

問題立刻提出了,皇后當然尊為皇太后,但是皇貴妃也要稱皇太后!這個還不要緊,以往還可以對一位皇太后加上尊號,以示分別,但是現在辦不到了。居正疏稱:

仰稽我祖宗舊典,惟天順八年憲宗皇帝尊嫡母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貴妃為皇太后,則與今日事體,正為相同,但於嫡母特加二宇,而於生母止稱皇太后,則尊尊親親之別也。然今恩德之隆,既為無間,則尊崇之禮,豈宜有殊?且臣居正恭奉面諭,欲兼隆重其禮,各官仰體孝思,亦皆樂為將順。今擬兩宮尊號,於皇太后之上,各加二字,並示尊崇,庶於祖制無愆,而於聖心亦慰。(41)

就這樣決定了,皇后陳氏尊稱仁聖皇太后,皇貴妃李氏尊稱慈聖皇太后,一切透露居正遷就事實的心理。居正是一個幹練的政治人才,但是他在政治方面所受的訓練,還是世宗嘉靖年間的訓練,對於皇室,永遠是那樣誠惶誠恐,有時竟不免有些阿諛附和。萬曆元年翰林院產生白燕,居正把它和內閣所開並蒂蓮花一併進獻。神宗隨即下一道手諭:

白燕、蓮花俱進獻聖母,甚是喜悅,卻獨產翰林院中,先開於密勿之地,上天正假此以見先生為社稷祥瑞,花中君子。朕賴先生啟沃,固不敢顛縱,何德之有!(42)

《明史余懋學傳》(43)稱居正進《白燕頌》《白蓮頌》。《白蓮頌》不可考,《白燕頌》大致即是《白燕曲》:

白燕飛,兩兩玉交輝,生商傳帝命,送喜傍慈闈。有時紅藥階前過,帶得清香拂繡幃。(44)

這是一篇貢諛慈聖太后的詩句。詩集中如《恭頌母德詩》:

猗欽我聖母,世德宜重光,扶天致昇平,毓聖纂靈昌,履盛彌勤恪,秉禮日矜莊。內庭政無嘩,外家恩有常,明達信如此,馬鄧豈足望?(45)

如《皇上祝聖母詩》:

女中頌德稱堯舜,膝下承歡有帝王。(46)

文集中如《神母授圖萬年永賴頌》(47)《聖母圖贊》(48)都是同樣的作品。居正受的訓練太久了,他自己無法擺脫這個形態,然而也正憑這種訓練,博得慈聖太后的好感。

馮保是司禮掌印太監,在內廷他只是一個奴才,但是正因為掌握章奏的大權,他也成為居正的主人。馮保的大權,全靠慈聖太后,所以居正更不能不結好太后,借此減輕馮保的壓迫。李太后要做功德,建涿州二橋,馮保主持,居正便有一篇《敕建涿州二橋碑文》,李太后建承恩寺、海會寺、東嶽廟、慈壽寺、萬壽寺,又是馮保主持,居正又是每一處來一篇碑文。(49)他甚至說:

臣以是益信佛氏之教,有以陰翊皇度,而我聖母慈光所燭,無遠弗被,其功德廣大,雖盡恆河沙數,不足以喻其萬分也。(50)

居正不是不曉得這是胡誑,但是他只有胡誑。隆慶初年,江西龍虎山張真人的道號革去了;萬曆五年張國祥入京,透過馮保,走通李太后的路線,復封張真人,居正無可如何,只說:

張真人事,委為過舉,初時發自慈闈,不穀未敢驟諫。(51)

居正對李太后是將順,對馮保是敷衍。正因為在太后方面,居正也得到信任,所以在居正當國的十年之中,內閣和司禮監沒有任何的衝突。馮保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他在北郊郊祭的時候,甚至傳呼直入,北面拈香。(52)在當時委實有些駭人聽聞,但是居正不管,他只要馮保不干政,就滿足了;他曾說:

主上雖在沖年,天挺睿哲,宮府之事,無大無小,鹹虛己而屬之於僕,中貴人無敢以一毫干預,此公在北時所親見也。僕雖不肖,而入養君德,出理庶務,鹹獨秉虛公以運之,中貴人無敢有一毫阻撓,此亦公在北時所親見也。(53)

在大體上把握住了,居正在其他方面都可以遷就。馮保引用錦衣指揮同知徐爵入宮,代閱章奏,擬詔旨;居正吩咐僕人游七和徐爵結為兄弟,以資聯絡。徐爵、游七,後來都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馮保要在故鄉深州建坊,居正甚至吩咐保定巡撫孫丕揚代建。馮保自建生壙,居正便有一篇《馮公壽藏記》,稱為仁智忠遠。在記中他又說:

語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今以公建立,視古巷伯之倫何讓焉?誠由此永肩一心,始終弗替,雖與霄壤俱存可也,又奚俟於壽藏而後永乎?(54)

這裡在推許以外,便有一層期望。他期望馮保繼續努力,永保令名。居正身後,他的兒子懋修收集居正遺著的時候說起:

懋修謹案先父之與馮司禮處也,亦宮府相關,不得不然,謝世之後,言者用為罪端。今觀其於豫藏文,惓惓勉以令名,固非阿私賄結者。……可見先父當主少之時,於左右侍近,其調處之術,可謂深矣。不然,以先父之嚴毅,使左右不服其調處,亦將奈之何哉!苦心國事者,自當有推諒其衷者矣。

居正當國的時候,他要應付三個重要的人物,——李太后、馮保、神宗。從表面看,當然是十歲的神宗,最容易應付了,但是事實上這是最大的困難。居正身後發生種種的波折,完全因為這一方面的失敗。

神宗這時只有十歲,無論高拱當時在內閣裡怎樣說的,「十歲太子」畢竟只是「十歲孩子」。但是神宗年齡雖小,已經開始明瞭政治;他知道他是主人,然而他也知道在他沒有支配實際政治的時候,他還得受人支配,甚至對於他的支配者,還得博取應有的好感。在當國的十年之中,居正是首輔,是獨裁者,是皇帝的師傅,實際上他是神宗的支配者;神宗當然時時感到博取居正好感的必要,但是同時他也知道他是居正的主人。他對於自己的地位,正感到一種不平,他甚至要希圖報復;所以他對於居正的好感,因為自卑心理的缺陷,日後突變為對於居正的惡感。居正是一個精明不過的人,但是正因為神宗年紀太小,一切都被瞞過了。假如歷史的重演可信,我們不妨說居正和明神宗的關係,很有一些與霍光和漢宣帝的關係類似,但是正因為重演不會是完全的重演,所以還有許許多多的不同。

穆宗和他的父親世宗全不一樣,但是神宗和他的祖父便有許多類似的地方。這是所謂「隔代遺傳」。世宗十六歲即位,享國四十五年,神宗十歲即位,享國四十八年;世宗是一個全權的統治者,神宗親政以後,也是如此;世宗自嘉靖二十年以後,不親朝政,神宗中年以後,也是怠於國政。在這些方面,神宗正和他的祖父一樣,然而他也是李太后的兒子。他從母親那裡所得的是謹慎小心,是膽怯,是恭順,但是在政權到手的時候,他便知道怎樣運用。他一步不肯退讓,甚至因為滿足自己的慾望,他可以打破慣例,給對方以不必要的難堪。母親不是曾領導自己,在清晨的雨道上,走到嫡母皇后那裡去請安嗎?但是現在母親和嫡母還不是同樣的皇太后?這小小的心靈,正在遺傳的本能以外,又加上一些習得的經驗。

李太后對於神宗,正是一個最能幹、最負責任的母親。穆宗逝世以後,皇上所住的乾清宮,照理只能由皇帝住了。仁聖太后本來是住在別宮的,現在退居慈慶宮;但是慈聖太后因為神宗年幼的關係,仍舊陪著兒子住在乾清宮,直到神宗大婚為止。平時她督責兒子讀書,在書沒有讀熟的時候,便罰在地下長跪。皇帝跪在地下,還像什麼皇帝,但是這是太后的懿旨,所以他還是跪下了。在講官們講書以後,神宗回到宮中,李太后又得下令復講,當然還得復講。三、六、九這幾天,是早朝的日期,天亮還遠得很呢,一聽到五更「柝、柝」的聲音,李太后自己來了,把十歲的孩子,從睡夢矇矓中喊起,宮娥給洗過臉以後,便得趕緊坐上肩輿上朝。做皇帝真不是一份好差使,但是神宗也明白,「誰敢違背母親的意旨呢」?

居正在神宗即位以後,隨即請御日講,他和呂調陽疏稱:

臣等謬以菲陋,職叨輔弼,伏思培養君德,開導聖學,乃當今第一要務。臣居正又親受先帝顧托,追惟憑幾之言,亦惓惓以講學親賢為囑,用敢冒昧上請。今一應大典禮,俱已次第修舉,時值秋涼,簡編可親。(55)

明代皇帝的教育,一種是經筵,一種是日講。經筵是最隆重的,每月逢二的日期舉行。照例盛暑和嚴寒的時候都停止經筵,用現代術語,就是放寒假、暑假。舉行經筵的時候,勳臣、大學士、六部尚書、都御史、翰林學士等都要到齊,由翰林院春坊等官及國子監祭酒進講經史。一切的典禮很隆重,不過皇帝不御經筵,自動放假的事,不是沒有。但是神宗的最初十年,談不到自動放假。由萬曆元年規定以後,每年春講以二月十二日起,至五月初二日止;秋講以八月十二日起,至十月初二日止,不必題請。簡單說,就是上學期九講,下學期九講,都有固定的日期。

神宗的經筵,雖自萬曆元年二月起,但是隆慶六年八月間,日講就開始了。日講在文華殿舉行,不用侍衛、侍儀、執事等官,只用講讀官、內閣學士侍班。開始日講的功課,居正給神宗規定如次:

一、伏睹皇上在東宮講讀,《大學》至傳之五章,《尚書》至《堯典》之終篇。今各於每日接續講讀,先讀《大學》十遍,次讀《尚書》十遍,講官各隨即進講畢,各退。

一、講讀畢,皇上進暖閣少憩,司禮監將各衙門章奏,進上御覽,臣等退在西廂房伺候。皇上若有所諮問,乞即召臣等至御前,將本中事情,一一明白敷奏,庶皇上睿明日開,國家政務,久之自然練熟。

一、覽本後,臣等率領正字官恭侍皇上,進字畢。若皇上不欲再進,暖閣少憩,臣等仍退至西廂房伺候。若皇上不進暖閣,臣等即率講官再進午講。(56)

一、近午初時,進講《通鑒節要》,講官務將前代興亡事實,直解明白,講畢各退,皇上還宮。

一、每日各官講讀畢,或聖心於書義有疑,乞即下問,臣等再用俗說講解,務求明白。

一、每月三、六、九,視朝之日,暫免講讀。仍望皇上於宮中有暇,將講讀過經書,從容溫習。或看字體法帖,隨意寫字一幅,不拘多少,工夫不致間斷。

一、每日定以日出時,請皇上早膳畢,出御講讀;午膳畢,還宮。

一、查得先朝事例,非遇大寒大暑,不輟講讀。本日若遇風雨,傳旨暫免。(57)

這是神宗的課程表。後來《通鑒節要》講完,續講《貞觀政要》。

神宗這時還不足十歲,但是居然擔負這樣繁重的課程。他對於張居正,真是十分親近和尊崇。在這一年,居正曾經屢次說到神宗和自己的關係:

所幸主上年雖幼沖,聰睿異常,又純心見任,既專且篤,即成王之於周公,恐亦未能如是也。但自愧菲劣,不足以堪之。目前景象,似覺穆清,自今而往,惟當益積悃誠,恆存兢業,恪循軌轍,按轡徐行耳。(58)

幸主上雖在沖年,已具大有為之度,近又日御便殿講讀,因而商榷政事,從容造膝,動息必咨,僕亦得以罄竭忠悃,知無不言,言無不信。(59)

近來朝政愈覺清泰,宮闈之內,藹然如春,肅然如冬。主上銳意學問,隆寒不輟,造膝諮訪,史不殫書。(60)

隆慶六年十二月,居正進《歷代帝鑒圖說》,自稱:

謹自堯舜以來,有天下之君,撮其善可為法者八十一事,惡可為戒者三十六事。……每一事前,各繪為一圖,後錄傳記本文,而為之直解,附於其後,分為二冊,以辨淑慝。(61)

這是一種繪圖立說的故事書,對於不滿十歲的皇帝,不能不認為富有教育意義的著作。神宗在文華殿看到居正捧著這兩冊故事書,快活得站起來,忙教左右把《圖說》揭開,居正從旁指點講解。一次講到漢文帝勞軍細柳的故事,居正說:「皇上應當留意武備。祖宗以武功定天下,如今承平日久,武備日弛,不可不及早講求。」神宗聽到,只是一連地稱「是」。居正把自己整飭武備、抵禦外侮的主張,完全提出。

還有一次關於居正進講的事實,在萬曆四年二月二十九日。這一年神宗十四歲。神宗早些時在習字的時候,進講官寫好太祖的《大寶箴》作為影格,居正看見便說:

「這一篇文章,和君德治道都很關切。皇上不僅是摹寫,還要能背誦;不僅是背誦,還要能講解。」

隨後居正進《大寶箴註解》一篇。二十九日神宗在文華殿,召居正到御座面前,自己站起來,高高地舉起《大寶箴》交給居正。居正站著,神宗把全文高聲背誦一遍。背誦以後,居正再行講解,關於《大寶箴》引用的故事,神宗全明白。最後講到「縱心乎湛然之域」一句,「這不過說人應當虛心處事。」神宗說。

居正拱起兩手稱賀說:「正是虛心兩字,可以解釋這一條的意義。人心所以不虛的原故,全是因為私意的混雜。水是最清的,混了泥沙以後,水便不清;鏡是最明的,蒙上灰塵以後,鏡便不明。皇上只要涵養此心,除去私慾,和明鏡、止水一樣,自然好惡刑賞,無不公平,萬事都辦好了。」(62)

居正對於神宗,正和一位尊嚴的小學教師一樣,利用一切的機會,要把自己的學生,領上理想的境界。他看到小學生正在一步步地跟著自己邁進,心裡感覺到無限的喜悅。然而他忘去學生只是一個人,是人便有人的無限的光精,同樣也有人的必然的缺陷。何況神宗是世宗的孫子,穆宗和李太后的兒子,在他的血管裡,正動盪著倨傲,頹廢,和那委曲遷就,伺機圖逞的血液!

神宗在講官們的教導中,逐日成長了,但是小學教師的眼光裡,只看到一個馴伏聽話的學生。一次神宗朗誦論語的時候,失於檢點地竟把「色勃如也」讀作「色背如也」。在旁站著的居正厲聲說:「應當讀作『勃』字。」這一下神宗真有些「勃如」,但是居正沒有看到。

性質倔強的人,遇到壓迫的時候,常會感到非常的煩悶,成人如此,小孩子也如此。有時小孩子受到父母和師長的壓迫以後,便對弟妹發作一番;再不然,看到小狗、小貓,也得踢一腳,這是方向的移轉,發作還是發作。神宗對於居正,真是恭敬到萬分,慈聖太后要他這樣,他能不恭敬嗎?還有司禮監馮保呢!這是管理宮內一切事務的人,慈聖太后都聽他的話,自己更得聽話了,神宗稱他「大伴」,連名字都不便提,正和只稱居正為「先生」一樣。小小的心靈,對於「大伴」已是非常悚敬,何況在文華殿的時候,連「大伴」也肅然地站在那裡,自己能不用心聽話嗎?居正講到國家大事,「大伴」又那樣耳提面命地道:「『先生』是先帝托孤的忠臣,『先生』說的話,皇上要得仔細聽啊!」於是居正面上,又蒙上一重特有的莊嚴,把神宗馴服得和小羊一樣。

但是神宗時常感到異常的煩悶。十歲的時候,慈慶宮後房毀了,御史胡涍請放歸後宮宮人,內稱「唐高不君,則天為虐」。神宗大怒,要他明白回奏,經過居正再三解釋,胡涍還得到斥逐為民,永不敘用的處分。十二歲的時候,內監張進醉酒放肆,言官交章彈劾,神宗勃然大怒,認為言臣干涉宮內瑣事,完全是欺蔑皇上。(63)十四歲的時候,看到奏疏中提到江洋大盜「縛王劫印」一句,神宗震怒非常,認為撫按處罰太輕。居正說:「蓋主上恆以沖年,惡人之欺己,故以失事為可道,而以隱匿為深罪也。」(64)居正看到神宗因為自己年幼,時常痛恨諸人之相欺,但是居正沒有豫料到這和萬曆十年以後,神宗痛恨居正,是有同樣的心理根據。

經過隆慶六年的政變,居正所得的是國家的重任,同時他還得應付慈聖太后、馮保和神宗,——這三位不能輕易應付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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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見敬修《文忠公行實》。《明史》不載穆宗病狀。

(2) 參奏疏五《進世宗御筆疏》。

(3) 卷七十二。

(4) 《明史》卷三五《馮保傳》。

(5) 傳稱穆宗「甫崩」。

(6) 《明史》卷二一五《陳吾德傳》附。

(7) 《明史》卷二四六《王允成傳》。

(8) 世宗。

(9) 文集九《司禮監太監馮公豫作壽藏記》。

(10) 《明史》卷二一三《高拱傳》及《居正傳》皆不載。

(11) 《文忠公行實》記扶持還宮以後,即言「坐稍定,先帝召太師榻前,執太師手,囑托甚至」。

(12) 參《明史·高拱傳》。

(13) 武後光宅元年,改中書省為鳳閣,門下省為鸞台。

(14) 書牘三《答宗伯高南宇》。

(15) 書牘四《答宗伯潘水簾》,居正有《義命說》,見文集六。

(16) 《明史·高拱傳》稱拱使人報居正,居正陽諾之而私以語保。《馮保傳》稱保與居正定謀逐拱。

(17) 《明史紀事本末》言「促居正至」。《明史·高拱傳》言「拱伏地不能起,居正掖之出」,似居正是日曾至會極門。以周聖楷《張居正傳》考之,則言居正卜視陵寢,「比歸而拱已去位矣,」又似居正是日尚在大峪嶺未回。周《傳》作於崇禎間,應可信。再考居正奏疏二《謝召見疏》則言「祗役山陵回還,中暑致病,具奏請假調理。本月十九日辰刻,忽聞中使傳奉聖旨,宣召臣入」,是十六日居正實已還京,尚在假中。

(18) 《明史紀事本末》卷六一原文。

(19) 《明史紀事本末》。

(20) 《明史·高拱傳》。

(21) 書牘四《答王鑒川》。

(22) 奏疏二《謝召見疏》,對話用原文。

(23) 文集三《辛未會試程策》二。

(24) 書牘十一《答南列卿陳我度》。

(25) 前宰指高拱。

(26) 書牘五《答總憲張崌崍言公用捨》。

(27) 書牘五《答總憲張崌崍》。

(28) 書牘五《答汪司馬南溟》。

(29) 文集五《襄毅楊公墓誌銘》。

(30) 穆宗。

(31) 文集五《襄毅楊公墓誌銘》。

(32) 王之浩。

(33) 楊博。

(34) 書牘四《答王鑒川》。

(35) 見《明史》卷二二四《孫鑨傳》。

(36) 推舉吏部尚書入閣非故事,見《明史》卷二二四《陳有年傳》。

(37) 文集五《豫所呂公墓誌銘》。

(38) 居正第四子簡修娶之誥女。

(39) 書牘六《與南台長言中貴不干外政》。

(40) 參奏疏六《謝皇太后慈諭疏》。

(41) 見奏疏二《看詳禮部議兩宮尊號疏》。

(42) 見奏疏三《謝宸翰疏》。

(43) 《明史》卷二三五。

(44) 詩四《白燕曲》四首之一。

(45) 詩一。

(46) 詩四。

(47) 文集二。

(48) 文集二。

(49) 皆見文集四。

(50) 文集四《建五台山大寶塔寺記》。

(51) 書牘十二《答南科吳公琯》。

(52) 《明史》卷二一《鄒應龍傳》。

(53) 書牘六《與南台長言中貴不干外政》。

(54) 文集九《司禮監太監馮公壽藏記》。

(55) 奏疏二《乞崇聖學以隆聖治疏》。

(56) 按正字官「掌繕寫、裝潢、詮其訛謬而調其音切」,見萬曆本《明會典》卷五十二。

(57) 奏疏二《擬日講儀註疏》。

(58) 書牘四《答兩廣殷石汀》。

(59) 書牘四《與王鑒川言虜王貢市》。

(60) 書牘四《與河道萬巡撫淪河漕兼及時政》。

(61) 奏疏三《進帝鑒圖說疏》。

(62) 奏疏十一《送起居館講大寶箴記事》。

(63) 書牘六《與南台長》。

(64) 書牘八《答操江王少方》。

《張居正大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