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我曾說過「整理國故」——有系統和帶批評性的「整理國故」——是「中國文藝復興運動」中的一部門。我也曾提出我們致力研究的一方面便是中國思想史。我個人比較歡喜用「思想史」這個名詞,那比「哲學史」〔更為切當〕。我並舉出我對禪宗史的研究,以及我如何從頭改寫禪宗史,用它作例子〔來說明我們整理國故的方法和過程〕。
今天早晨我想來談談中國〔傳統〕小說,那是中國文學史的一部門。在以前諸章裡我曾舉出那幾部小說名著,它們都已經暢銷好幾百年。由於它們用活文字〔白話〕來替代文言,對近代中國文學革命運動的貢獻至大。我也指出,這些小說名著便是過去幾百年,教授我們國語的老師和標準。我並強調那些對這種小說有熱愛的中國男女和在學青年,於潛移默化之中,便學會了一種有效率的表達工具。這工具便是這一活的文字——白話。它不只是口語,而且是文字,因為這些小說名著已經把這種活的文字的形式統一了,並且標準化了。
所以我們這一文學革命運動,事實上是負責把這一大眾所酷好的小說,升高到它們在中國活文學上應有的地位。
我在中國文藝復興運動的初期,便不厭其詳地指出這些小說的文學價值。但是只稱讚它們的優點,不但不是給予這些名著〔應得〕的光榮的唯一的方式,同時也是個沒有效率的方式〔要給予它們在中國文學上應有的地位〕,我們還應該採取更有實效的方式才對。我建議我們推崇這些名著的方式,就是對它們做一種合乎科學方法的批判與研究〔也就是寓推崇於研究之中〕。我們要對這些名著做嚴格的版本校勘和批判性的歷史探討——也就是搜尋它們不同的版本,以便於校訂出最好的本子來。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更要找出這些名著作者的歷史背景和傳記資料來。這種工作是給予這些小說名著現代學術榮譽的方式;認定它們也是一項學術研究的主題,與傳統的經學、史學平起平坐[1]。
我想我實在不必在這方面去鼓吹,最好的辦法還是採取實際的行動。因此從1920年到1936年的十六年之間,我就花了很多時間去研究這些傳統小說名著。同時我也督促我們的出版商之一的「亞東圖書館」在這方面多出點力。「亞東」是一家小出版商。它除掉陳獨秀和我們一般朋友,編寫了一些書交給他出版之外,簡直沒有什麼資本〔來印其他的東西〕。最後我說服了他們來出版我們的……德剛,我應該怎麼說?——〔德剛答道:〕「整理過的本子。」對了,有系統的整理出來的本子。意思是包括:一,本文中一定要用標點符號;二,正文一定要分節分段;三,〔正文之前〕一定要有一篇對該書歷史的導言。這三大要項,就是所謂「整理過的本子」了[2]。
第一部「整理過的本子」
「亞東」首先選了兩部較短的本子來付印。其一便是那部諷刺小說《儒林外史》。我常用英文把它譯成「An Unofficial History of the LiteratiClass」(知識階級稗史)〔德剛插話:大陸上的英文版譯為「TheScholars」〕。對的,大陸出了部新的英譯本叫「The Scholars」(學問家),那也是相當正確的譯名。
這是一部在18世紀出版的部頭比較小的小說。這部小說在〔20年代〕當時並非暢銷書,但是它現在卻以新姿態——標點本——出現。書前還有陳獨秀、錢玄同和我的序言。當這本書在1919年出版時,竟然一紙風行,深為老幼讀者所喜愛。這一來我的出版商也相信這也是個生財之道。後來果然如此。
那時陳獨秀、錢玄同和我對本書皆甚為推崇。但是我還沒有足夠的資料,能替本書作者,我的安徽同鄉吳敬梓先生作篇全傳。因此在該書出版之後,我也就開始收集有關作者傳記的資料,這項探幽訪賢的工作甚為有趣。因為一般目錄學家對吳敬梓的作品都沒有著錄,所以我把吳氏著作查明交予我的書商,要他們加意搜尋。
有一天,一位書商果然帶來了一厚冊吳敬梓的詩集〔《文木山房詩集》〕,集後還有編纂人——吳氏頗有天賦的兒子〔吳烺〕——一首有關選印詩集的詩。這是全世界唯一的孤本,名著《儒林外史》的作者的詩集。我只花了一塊半錢〔約合當時美金五角〕便買到了。我把吳氏的詩文集和安徽《全椒縣志》參校研究,所以在《儒林外史》標點本出版後三年,1922年冬,我就能寫出一篇相當完備的《吳敬梓(1701——1754)年譜》了。
我研究的第二部小說是《水滸傳》。《水滸傳》很像英國的《羅賓漢》(Robin Hood)那樣傳奇英雄的故事。賽珍珠(Pearl S.Buck)把它譯成「All Men Are Brothers」(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實在很差勁。《水滸傳》原義是「湖畔強人」或「水邊盜賊」(「The Bandits of the Marshes」)。那是一部談一百單八條好漢的故事,他們被苛政所迫,不得已違反本意,落草為寇[3]。
所以大陸今日竟認為它是一都「普羅小說」,事實並不如此[4]。不過那是一部具有反抗意識的文學作品,則是無可諱言的。
這部小說在中國一直是一部暢銷書,因為它描述一種「羅賓漢」一流的英雄好漢,為青年讀者所喜愛。同時也是因為這一百單八條好漢中幾位領袖,都有其特出的性格。
我於1920年7月發表了篇詳盡的《〈水滸傳〉考證》;翌年6月,我又寫完與前文幾乎一樣長的考證續篇。兩篇加起來總共有四萬五千多字。算起來,比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為他所寫的劇本所加寫的導言的平均長度還要長一些。
在這篇序言中,我指出這部小說不是一氣呵成的作品。它是中國傳統小說中,那種逐漸演變出來的〔歷史〕小說的代表作。
中國〔傳統〕小說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一種是歷史小說,這種小說是經過長期演變出來的。每部小說的開始,可能都只是些小故事;但是經過長時期的發展,才逐漸變成一種有複雜性格人物的長篇小說。
《水滸傳》便顯然是發源於11世紀一篇描寫三十六條好漢的故事。終於由三十六人逐漸演變為一百零八人,從一個短篇逐漸發展成長篇的章回小說。像《水滸傳》這類的章回小說,其發展的過程,和中古歐洲那種「羅賓漢」浪漫故事的發展大致是一樣的。
中國傳統小說中的第二種,便是一些個體作家創作的小說。我在上節所提到的那18世紀吳敬梓所著的《儒林外史》便屬於這一類。
現在我們要研究上述這兩種小說,我們對它們的研究方法因而也就大有不同。在我為《水滸傳》所寫的兩篇序言裡,我就指出,要研究這種歷史小說,我們就要用我所說的歷史演變法。我們必須要從它那原始形式開始,然後把通過一些說書人、講古人所改編改寫的長期演變的經過,一一搞清楚。
在1030年,那時市面上所通行的《水滸傳》便是那部已流行了三百年的七十一回本。這個本子三百年來一印再印,已不知道印過幾百萬冊了。這部七十一回本,也的確是一部善本。人物性格的描寫皆栩栩如生,因此一般讀者都視為當然,認為這就是《水滸傳》了。但是我指出,這部小說實在是經過長期演變的。正不知有多少無名作家,逐年逐月,東修西改,不斷刪增,才達成這最後的形式的。我說從早期的記錄看來,明朝的《水滸傳》無疑的是有好幾種不同的本子。這部大書有一百回本,有廉價通俗的一百十五回本和一百二十回本。我舉出這三種本子來說明《水滸傳》在不同的時代,卻有其不同的發展。
在我第一篇考證發表幾個月,我便收到來自日本的通信,說這三種不同的本子,在日本都可以找得到完好的版本。這真使我驚喜交加。在數年之內我們又發現,不但日本有,中國也可以找到。我自己就頗足自豪地買了一部一百二十回本。我又花了一塊錢一部,買了好幾部一百十五回本,分贈朋友;並以此來說明我的考證,不只是歷史的幻想〔而是有物證的〕。漸漸地其他版本也不斷地出現了。例如還有一種粗製濫造的一百二十四回本,便是其中之一。其後十年之內,商務印書館便出了一部一百二十回的善本,我並且為這部書寫了一篇長序。同一時期我的朋友李宗侗,又校印出一部一百回本。所以我研究的結果,發現了《水滸傳》是代表一種歷史小說。其最後形式是經過幾百年的演變才完成的。例如十六七世紀之間所形成的一百回本,原是從11世紀末年〔一種較簡單的本子〕演變出來的。
可是在17世紀時,中國出了一位有革命性的文學批評家金聖歎〔原姓張,名采,字若采,號人瑞,1627——1662〕。聖歎〔於康熙元年(1662)〕由於領導反抗清官吏的一些政治迫害,而被貪婪無知的清廷官吏〔巡撫朱國治〕所殺。金聖歎是一位有眼光的人,一位有文學革命思想的文學批評家。他就能指出《水滸傳》是一部足與最上品古典文學平起平坐的傑作,在文學上足與兩大史學名著《左傳》和《史記》媲美。這部七十一回本——通稱「貫華堂本」,便是他校評付刻的。這部七十一回本後來甚為流行。在這部書裡,每一回都有金聖歎的評語。他對一些精彩的字句,也分別有其批語,這些批語都十分精彩。這部金聖歎批《水滸傳》一直被重刻了三百年。這個本子風行之後,其他較早的本子就逐漸被湮沒了。
可是我指出《水滸》的故事還有許多更老的本子。最早的一本是僅有數千字的小故事叫作《宣和遺事》。那是一部約在十二三世紀〔南宋時代〕的作品。但是在元曲盛行的時候,許多劇作家就利用這故事來隨意衍伸渲染〔創作戲曲〕。我便指出後來《水滸》裡的許多性格人物,與早期元曲裡同一人物的性格描述,卻完全不同,有時甚至相反。那也就是說在14世紀元曲作家採用這一故事時,《水滸傳》還無定本去限製作家的構思,所以他們還可根據自己的幻想去創造人物的性格。
時日推移,那些說故事的民間藝人,乃根據元曲和古今各種不同的本子去說書,而這種說書人簡直可以隨心所欲、有始無終地編造下去。最後在16世紀〔明代中葉〕,乃逐漸有人綜合這各種不同版本的《水滸傳》編成一部巨著——例如一百回本、一百十五回本和一百二十回本。至17世紀〔經過金聖歎一批〕,乃又被縮成七十一回本,在文學內容上說,這七十一回本實在比其他各種版本要高明得很多。但是我們要瞭解這七十一回本形成經過的歷史,我們就必須要體會到它經過正不知有多少無名作家,不斷增刪而成的長期而緩慢的過程。
以上便是我所提倡〔用來整理傳統小說〕的歷史方法,這也是我致力於整理中國傳統小說而向廣大讀者介紹的第二步〔也是更實際的〕工作。
新紅學的誕生[5]
我所致力的另一部小說便是《紅樓夢》。這部小說最近曾由我的朋友、哥倫比亞大學的王際真教授稍事刪節,譯成英文。他以前已經出版過一部節譯本。本年〔1958〕他又加以補譯,另出一本比較完備的譯本。
我對《紅樓夢》的研究就說來話長了!
這裡我想稍微多說一點,來解釋為什麼大陸在三十年後的今天,對我有關這部偉大小說的研究還不肯放過的道理。
第一,我要說的便是《紅樓夢》是我上面所提過的「第二類小說」的代表。那是個別作家的創作,迥異於長期演變而成的歷史小說。對這種第二類的小說,我們必須用一般歷史研究的法則,在傳記的資料裡找出該書真正作者的身世、他的社會背景和生活狀況。在許多方面,我對《紅樓夢》的研究都是前所未有的。
我的第一篇《紅樓夢考證》是在1921年3月出版的。出版之後我立刻又獲得了許多新材料,在許多細節上又加以補充改寫。現在我《文存》中所收的那一篇,也是新版《紅樓夢》裡所附印的那一篇,便是我在1921年11月所改寫的。
經過多年的搜尋,我於1922年發現了《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的一位友人敦誠的長篇詩文集——〔《四松堂集》〕的鈔本。這鈔本是部孤本。敦誠出身滿洲宗室。他的詩文集有刻本,也有鈔本。但是這鈔本比刻本有用,因為鈔本中有許多有關曹家的事為刻本所無,所以在1922年我就把這一發現寫成文章發表了。
五年之後我又購得另外一件重要資料,那是《紅樓夢》的一部殘缺的鈔本〔後來「紅學家」通稱為「甲戌本」,是現存《紅樓夢》最早的鈔本〕。這鈔本只有前十六回〔一至八、十三至十六、二十五至二十八〕,但是全書卻有〔「脂硯齋」等人的〕詳盡的評注。一部分是作者的自注〔剛按:適之先生始終認為「脂硯齋」是作者曹雪芹本人,故曰「自注」。但是繼起的「紅學家」俞平伯、周汝昌、林語堂、趙岡、潘重規、周策縱諸先生,則認為「脂硯齋」另有其人。周汝昌君認為「脂硯齋」是位女人,甚至是曹雪芹的老伴「史湘雲」!林語堂先生也深信此說。其實也都是些證據不足的「假設」而已〕。評注的另一部分則為作者曹雪芹的兩三位好友〔畸笏叟、梅溪、松齋〕所作〔剛按:脂硯齋以下的「批書人」,以畸笏所批,最多最詳。周汝昌認為這位自稱「老朽」畸笏叟是「史湘雲」的另一筆名,是耶?非耶?總之自適之先生以後,「紅學界」值得一提的二世祖、三世祖,以周汝昌君用功最勤,發現也最多,但是膽子也最大。今姑存其說〕。我這一發現實是《紅樓夢》最早的鈔本。
後來我又找到了一部更全的七十七回本,號稱八十回本〔此鈔本後來紅學界通稱「庚辰本」,為北平徐景署所藏,書名與「甲戌本」同,亦稱《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我也替這部更全的抄本寫了一篇很長的考證〔《跋乾隆庚辰(1760)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於1933年發表了〔原文見商務版《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頁403——415〕。
所以從1921年至1932年,我對《紅樓夢》的研究歷時十二年之久,先後做了五篇考證的文章。這項前所未有的研究的重要性是多方面的。在我做考證之前,研究《紅樓夢》而加以詮釋的已有多家,簡直形成了一門「紅學」。讓我且舉頗有驚人之筆的三家為例:
第一家認為《紅樓夢》是反映清朝開國之君順治皇帝的一段戀愛故事。書中的男主角「寶玉」便是隱射順治,那美麗而短命的女主角「黛玉」則隱射董鄂妃。
第二家就更離奇了。那是我的上司、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先生所首倡的。蔡氏認為《紅樓夢》是一部隱射漢民族抗滿的〔政治〕小說,〔書中的故事〕便是整個康熙一朝的政治現象。「寶玉」是隱射康熙皇帝的廢太子〔胤礽〕,大觀園中的諸美人則是暗指當時的名士。例如「黛玉」便是暗指朱彝尊,黛玉的情敵「寶釵」則是暗指高士奇。諸如此類。
第三家倒是有相當的重要性。這一家說《紅樓夢》是描寫滿族名士納蘭性德的身世。納蘭在英文《清代名人傳》(Arthur W.Hummel,ed.,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Vol.II,p.662.)中有專傳。我這裡不妨順便說一說。納蘭性德(1654——1685)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是〔康熙朝〕當時一門有權勢的滿族世家〔武英殿大學士(俗稱「宰相」)納蘭明珠〕的公子。這位青年倒是一位文學奇才。他在十幾歲的時候,已經頗有才名。他的情詩〔《飲水詞》〕也真是美艷感人,因此才有人把他和《紅樓夢》扯在一起。
但是我在我的長篇考證裡,便把上述三家斥為無稽之談。我指出這部名著與上述三大家的驚人之論毫無關係。否定諸說之後,我也提出更有建設性的建議。我認為要認識這部巨著,一定要找出作者的身世,並且還要替這部名著的版本問題作出定案。
在尋找作者身世這項第一步工作裡,我得到了我許多學生的幫助。這些學生後來在「紅學」研究上都頗有名氣。其中之一便是後來成名的史學家顧頡剛,另一位便是俞平伯。平伯後來成為文學教授。這些學生——尤其是顧頡剛——他們幫助我找出曹雪芹的身世。雪芹原名曹霑,雪芹是他的別號。
為搜查曹雪芹的家世,我們又找出他的祖父曹寅來。曹寅詩文皆佳,原為康熙皇帝遣往江南來羈縻當地士子的秘密文化特務。作為清廷的秘密文化特務,他獲任當時南京、揚州一帶收入最豐的優差肥缺。他的收入倒不是去賄賂或收買當時的讀書人,而是有意地去救濟全國的寒士——特別是長江下游江、浙一帶的貧儒寒士。
我所要特別指出的,則是曹雪芹是曹寅的孫子。曹寅的父親曹璽——也就是雪芹的曾祖——曾在南京做過二十一年的「江寧織造」〔一個直屬於皇帝的私家賬房、內務府,管轄南京一帶絲綢紡織工業以備宮廷御用的財務官〕。曹寅本來已在蘇州做過四年的「蘇州織造」;後來調往南京,又做了二十一年的「江寧織造」。在此同時,他又在揚州四度兼任「兩淮巡鹽御史」。這兩項官職是當時大清帝國之中最能充實宦囊的優差肥缺。
曹寅死後,其子曹顒又繼承父職,做了三年「江寧織造」,死於任上。曹氏歿後,曹寅一位過繼的兒子曹頫——可能就是雪芹的父親——又接著出任「江寧織造」至十三年之久。所以他們曹家三代出了四位「織造」,任期加起來,先後逾五十八年!這件事實便是《紅樓夢》上所常常提到的所謂「世襲恩寵」了〔剛按:在適之先生以前的文章裡,他總說曹頫是曹寅的次子。在本章中則說是「過繼的兒子」,這是他接受周汝昌的說法而改變的〕。
任何人讀《紅樓夢》,都會感覺到那〔榮、寧二府裡〕榮華富貴的氣氛,一種官宦世家的傳統。所以我們必須先要瞭解那種五十年不斷的「江寧織造」家庭背景,然後才能談到瞭解這部小說。這便是我考證的一方面。
但是康熙皇帝死後,諸皇子爭位。雍正雖然終承大統,但是他〔這位四皇子〕也沒有什麼名正言順的承繼特權。所以他一旦即位之後,便對原先和他爭位的弟兄,乃誅囚不遺餘力。在這場奪權鬥爭之中,曹家也受到株連。不特與曹氏有關的皇親國戚悉被推翻,曹家自己也受了「查抄」之禍。家產充公,婢僕星散,樹倒猢猻散,轉眼也就窮困不堪。曹雪芹長大之後,正趕上這場不幸,而終至坎坷一生!
這許多遭遇,作者在他的《紅樓夢》的前幾回中都說得清清楚楚。他也向來沒有掩飾這部小說的自傳性質。但是我這一自傳小說的說法一旦提出之後,卻不易為讀者所接受。因為一般讀者的思想——尤其是知識分子的思想,早已為上述諸家的政治故事、民族意識等說法,先入為主了。因此我和我的朋友們,真是歷盡艱辛,找出這些傳記資料——不特是曹雪芹的傳記資料,而且是曹氏一家的資料——來說明這部小說原是一部自傳。
這小說中最令人折服的一項自傳性的證據,便是那一段描寫賈家在皇帝南巡時曾經「接駕」的故事,而且不只是接駕一次,而是接駕數次。史料在這方面是可以作為佐證的。康熙皇帝曾六度南巡,雪芹的祖父曹寅,便曾「接駕」四次。不但「接」了皇帝的「駕」,而且招待隨駕南巡的滿朝文武。康熙在揚州和南京皆駐蹕曹家。所以不管曹家如何富有,這樣的「接駕四次」,也就足夠使他們破產了。
我考證的第二步,便是《紅樓夢》本文上的問題。我指出根據早期各方資料,《紅樓夢》全稿未完曹雪芹就死了。雪芹死後,他的遺囑可能把這部未完的小說,以鈔本方式,廉價出售。這鈔本大致只有八十回。可是後來我發現,甚至前八十回也非全璧。其中六十七回〔「見土儀顰卿思故里,聞秘事鳳姐訊家童」〕中的一部分,以及其他各回中也都有些殘缺之處。這些都說明作者死後,只遺下一部八十回的殘稿。這殘稿在傳閱之中,又經人一再手抄,而抄書的人又可能只是些低能的錄事,因而錯誤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