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士科學院本來就對愛因斯坦長期出訪比較擔心。當時加州理工學院和新成立的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都希望愛因斯坦每年能有一半的時間擔任訪問學者。後者已與愛因斯坦簽訂了長期工作協議。在決定留在美國之前,愛因斯坦回了一趟歐洲,將德國護照交給德國駐布魯塞爾公使館,宣佈放棄德國國籍。愛因斯坦搶在普魯士科學院將他除名前,於1933年3月28日向普魯士科學院遞交了辭呈。他在信中這樣寫道:「鑒於德國目前的事態,我在此不得不從普魯士科學院的職位上辭職。19年來,科學院讓我有機會專心從事科學研究,不用承擔任何職業義務。我知道我虧欠科學院太多了,我不願意離開這個圈子。在作為院士的這段漫長歲月,我享受到了智力激勵,建立了良好的人際關係,對此我總是給予高度評價。但在目前情形下,我認為我若還依賴普魯士政府,是無法容忍的。」
愛因斯坦的公開聲明在普魯士科學院內部引起了一片嘩然,科學院於3月30日召開了全體會議。考慮到愛因斯坦已經辭職,本來會議的出席者們已決定不再採取進一步的行動。但是科學院的4位常務秘書之一恩斯特·海曼博士(Ernst Heymann,1870—1946),受納粹當局暗示,認為這是一個表現自己忠誠的機會,在沒有進一步明確徵求他人意見的情況下,發表了一個譴責愛因斯坦的聲明。當時暫住在比利時勒科克海濱(Le Coq sur Mer)的愛因斯坦,馬上對這種指控進行了回擊。
普魯士科學院1933年4月1日的聲明
普魯士科學院從報紙上獲悉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在法國和美國參與了煽動暴力的活動,為此感到憤慨,並要求其立即做出解釋。在這期間,愛因斯坦宣佈退出科學院,理由是在目前政府下,他不能繼續為普魯士王國效勞。同時,作為一名瑞士公民,他似乎有意放棄普魯士公民權,這個公民權是1913年他成為科學院正式專職院士時獲得的。
普魯士科學院為愛因斯坦在國外參與煽動活動感到極其痛心。因為科學院和它的院士始終覺得自己與普魯士王國密切相連,儘管嚴格戒絕一切政黨活動,但他們始終強調並且永遠忠誠於國家觀念。因此,對於愛因斯坦的辭職,科學院沒有理由感到遺憾。
普魯士科學院代表 常務秘書恩斯特·海曼博士教授
愛因斯坦給普魯士科學院的信
愛因斯坦檔案編號:[36—062]。
1934年4月5日,[比利時]奧斯坦德,勒科克
我從一個極其可靠的消息來源得知,科學院在一份官方聲明中稱,「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在美國和法國參與了煽動暴力的活動」。
我在此宣佈,我從未參與過任何煽動暴力的活動,而且必須補充的是,我也沒有在任何地方見過任何類似的煽動行為。一般而言,人們滿足於複述和評論德國政府相關責任人的官方宣言和命令,以及用經濟手段消滅德國猶太人的計劃。
我向媒體發出的聲明是為了說明我從科學院辭職以及放棄普魯士公民身份的意圖;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不希望生活在一個無法做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也沒有言論和教學自由的國家。
此外,我將德國的現狀形容為一種群體性的精神失常狀態,並就其成因做了一些評論。
我在一份並非為媒體而作,而是給「國際反對排猶主義聯盟」(Internationalen Liga zur Bekampfung des Antisemitismus)用來謀求支持的文件中,同樣呼籲所有理智的,對正處在危險之中的文明理想依然保持忠誠的人,應當盡己所能地阻止這場群體性精神失常的進一步惡化,這種病在現今的德國已經顯露出十分可怕的症狀。
在發表這樣一份關於我的聲明之前,應該弄清楚我言論的真實內容,這對科學院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德國媒體報道時故意歪曲我的原話,在目前這種對媒體的管制狀況下,人們也不可能指望出現別的結果。
我願意為我發表的每個字負責。但是,我也期望科學院能將我的聲明告知每一位院士和每一位德國人,因為我在世人面前受到了詆毀,而科學院本身也參與了這一過程。
普魯士科學院的兩封回信
一
柏林,1933年4月7日
非常尊敬的教授先生:
作為普魯士科學院現任首席秘書,我確認已收到您3月28日的來信,信中您宣佈辭去科學院的職務。
科學院已在1933年3月31日的全體會議上同意了您的辭呈。
科學院對事態的發展深表遺憾,而引發遺憾的是這樣的事實:您身為地位如此崇高的科學權威,與德國人共事多年,而且成為我們科學院學術圈成員多年,理應熟悉德國人的性格和思維習慣,但竟然選擇在這個時刻同國外的一群人聯合起來,這群人——在一定程度上無疑對實際情況和事件一無所知——通過散佈虛假的觀點和毫無根據的謠言給我們德國人民造成了很大的損害。我們曾滿懷期望,一位曾那麼長時間屬於我們科學院的人,不論其政治主張如何,都應該跟我們站在一邊,捍衛德國人民,反對那些肆意蔓延的誹謗。在那些卑鄙又可笑的充滿誹謗的日子裡,如果您為德國人民說幾句好話,將會在國外產生多麼巨大的影響!但是恰恰相反,您的證詞卻被敵人利用了,他們不僅是當前德國政府的敵人,而且是德國人民的敵人。這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既痛苦又傷心的失望;即使沒有收到您的辭呈,我們也必須與您分手。
致以崇高的敬禮 馮·菲克爾[1]
二
1933年4月11日
科學院在此說明,1933年4月1日的聲明,不只是根據德國報紙上的報道,更主要是根據外國,尤其是法國和比利時的報道。對此,愛因斯坦先生並未否認。此外,在此之前,科學院已得到他那份流傳甚廣的對「國際反對排猶主義聯盟」的聲明。在聲明中,他悲歎德國已退化到遠古時期的野蠻。再者,儘管按照愛因斯坦先生自己的聲明,他從未參與過任何煽動暴行的活動,科學院也確認他至少沒有挺身而出,駁斥不公正的懷疑和誹謗,而在科學院看來,這是他作為科學院正式院士應有的責任。與此相反,愛因斯坦先生卻在國外發表了一份聲明。作為一位具有世界聲望的人物,他的聲明注定會遭到所有敵人的利用和濫用,這些敵人不僅針對當前的德國政府,還針對全體德國人民。
普魯士科學院代表 常務秘書H.馮·菲克爾、恩斯特·海曼
愛因斯坦的回復
(比利時)勒科克海濱,1933年4月12日。
我已收到你們在本月7日的來信,並且為其中表露出的態度深感遺憾。事實上,我只需要回答以下問題:
你們關於我行為的說法,基本上不過是換了另外一種方式重複你們已發表的聲明,你們在聲明中指責我參與了針對德國人民的煽動暴行的活動。而在上一封信中,我已經明確表示這一指控就是誹謗。
你們還提到,我若能為「德國人民」說幾句「好話」,將會在國外產生很大的影響。對此我必須做出回答,若提供你們所期望的證詞,等於是讓我拋棄一輩子堅守的所有公平和自由的理念。這樣的證詞,並非像你們所言,是為德國人民說好話;恰恰相反,它只會有助於那些企圖破壞理念與原則的人,然而恰恰是這些理念與原則才是德國人在文明世界的立身之本。在當前狀況下,如果我做出這種證詞,哪怕可能只是間接地作用,也會幫助造成道德的墮落以及所有現有文明價值觀的坍塌。
正是基於這個原因,我覺得有必要從科學院辭職。你們的來信只不過證明我這樣做是多麼正確。
[1] 海因裡希·馮·菲克爾(Heinrich von Ficker,1881—1957),奧地利氣象學家和地球物理學家。從1911年起,菲克爾任格拉茨大學氣象學教授,1923—1937年,任柏林大學教授。在柏林任職期間,菲克爾曾在普魯士氣象研究所任職多年。1937—1952年,任維也納大學教授;1946—1951年,任奧地利科學院院長。——編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