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氏「文膽」——陳佈雷之死
蔣介石正在官邸開會。
侍衛官進入報道:「顧總長從徐州來電話。」
「接這兒來!」蔣介石一把抓起話機,顧祝同的聲音緊張地報告道:「魯南、豫東共軍,有進攻徐州企圖,共軍對京徐走廊的大攻勢已經開始!」
蔣介石耳朵一震,幾乎把電話機扔了。
「共軍正向蚌埠進犯,其前鋒部隊已到達鳳陽的臨淮關,距蚌埠東邊僅15里!」
聽說共軍先頭部隊已經到達鳳陽的臨淮關,蔣介石後悔把這個電話掛到會議室中來了。他說了聲:「好,我們增加兵力!」便另行召集軍事會議,以謀對策。
蔣介石調兵遣將忙了一陣,天色入晚,正想休息一會兒,卻報上海市長吳國楨到京求見。
上海的形勢變化很大,人心散了,人心思走。上海刮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出國旋風。很多人在想點子托門路,請客送禮。有的為出國行賄受賄,有的為出國,甚而把其女兒供給洋老闆享用。什麼「一等難民去美國,二等難民去香港,三等難民去台灣」之說鬧得個滿城風雨,蔣介石欲哭無淚,十分洩氣。
蔣介石把吳國楨送出門口,只見陳佈雷瘦削的影子出現在門旁。便問:「陳主任,身體見好了吧?」
陳佈雷弓著背進門道:「是是,不要緊,時好時壞。」
蔣介石見他嘴唇顫動著,面色有異,詫問道:「你不舒服,就該休息,找醫生看看。」
「是的,找醫生看看。」
蔣介石見他精神不振,欲言又止,再問:「你有話同我說嗎?」
「嗯,咳,是的。」
蔣介石有點不耐煩,再問:「我聽說,你為了擁護金圓券,把多年來積蓄的3000美金讓你太太拿去換了——現在吃了虧,是嗎?」
陳佈雷眼淚直流:「是,是有這回事。」
「那不必難過,」蔣介石道,「3000美金,將來你拿得回來的。」他把手一擺,「坐!」
陳佈雷謝過座,說:「我並不是為了3000美金才難過。」
「那,為了什麼?」蔣介石道,「使你憂愁成這般樣子?——哦,我想起來了,你是為了余心清案,你的女兒女婿也牽了進去,你要我想辦法嗎?」
陳佈雷淚下如雨,泣不可抑。但見他使勁忍住悲傷,對蔣介石說:「也不是為這個。現在我想通了,我是我,兒女是兒女,他們的事情我管不了這麼多,他們同我走兩條路,是他們的事,我不必為這個問題操心了。」
蔣介石詫問道:「為什麼這樣消極?佈雷。」
陳佈雷歎道:「因為今天又有一個兒子上他們那邊去了。」蔣介石忽地感到,對面坐著的那個「文膽」是否可靠?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為什麼他的子女一個個要同他分道揚鑣,不贊成他的政治主張?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麼這麼多年來,陳的家務事,也真的是與他無干的了?陳佈雷的生命與靈魂分明已全部交給了蔣介石。由於他處理過不少極端機密的事情,陳佈雷幾乎斷絕六親,停止了一切私人的交往,連妻子也很少接近。他從不寫一封私信交出去,也不找一個半個朋友,陳佈雷知道蔣介石多疑善忌的個性,他的生活猶如一個和尚,一個太監。
陳佈雷見蔣介石沉吟不語,渾身泛汗。按照平時,他早已倒退出門,避之則吉,但今晚的情形不同,陳佈雷已經有所決定,不在乎蔣介石如何威風凜凜,或者其狀可憫了。
「今天晚上,」陳佈雷道,「我有好幾件事情想向先生報告。」
「好幾件事?」
「是的,好幾件事。」陳佈雷透口氣,使自己心頭寧靜一些,說,「第一件事報告先生的,是關於軍事方面的問題。」
蔣介石心頭一沉,說:「啊!」
「我們面對面,不必兜圈子。」陳佈雷淒然道,「今天的軍事情況,實在不好。」
蔣介石不悅道:「這個我知道!」
「不,不,」陳佈雷幾乎拍桌子道,「有些事先生未必知道,他們不敢報告。」
「那麼你倒說說看。」
「先生看清了敵我形勢,」陳佈雷侃侃而談,「知道敵人空前強大,於是下決心實行撤退戰略,以便保存力量,集中力量。我們是放棄一些地區,同時鞏固另外一些地區,以空間換時間。這個局面只要頂得住,猶如先生所言,國際方面不久便會有大變化,到那時我們就可以改觀了。」
蔣介石頻頻點頭。
「但事實上,我們錯了!」陳佈雷邊說邊抹眼淚。
蔣介石面色驟變。
「我們這個新戰略是以撤退東北、穩定華北作起點的。」陳佈雷道,「但錦州、長春、沈西、瀋陽一連串仗打下來,我們不見了三十幾萬軍隊,不見了最精銳的美式裝備部隊。曾澤生、鄭洞國過去了,更多的將領沒有一個肯犧牲的。另一方面美國人在打我們的主意,下野、遷都之說甚囂塵上,甚至有人建議先生休息。我實在太傷心了啊!」說罷痛哭。
蔣介石見陳佈雷態度大變,斷定他是受刺激過深,以致失常,心頭不無憐憫,安慰他道:「不要緊的,局勢挽回有望,你對我當要信任,八年抗戰,不是說明一切了嗎?」
陳佈雷幽幽地說:「八年抗戰,我們勝利來之不易,但到底是勝利了,可是共產黨不同於日本兵,我所以難過就是為了這個。」
「佈雷!」蔣介石說這兩個字,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拿今天的情形來說,」陳佈雷忽地落淚道,「南京戒嚴已經第三天了,秩序很糟。首都同上海一樣,每天殺死搶米的人,總有好幾個。但這個還比不上軍事方面叫人著急。五十九軍、七十七軍陣地倒戈,投奔對方去了,這兩個軍是張自忠、馮治安做過軍人的,對以後的士氣影響,恐怕不小。同時也就因為這兩個軍的變化,徐州東北地方已全部暴露在對方面前,使徐東的黃伯韜等七兵團和徐西的邱清泉兵團包括第五軍在內,情況危急極了!」陳佈雷淚如雨下,「我們可以用『大捷』來安定人心,但那不能持久!」正在這時秘書送大紅卷宗來,蔣介石不動聲色,但不得不打開看看,只見密電上寫道:「匪方廣播:在徐州以東被包圍的黃伯韜第七兵團的一方面軍第四十四師及第九軍第八團已在10日被殲滅,第九軍騎兵團也在包圍之中。徐州東北的棗莊、賈汪、嶧縣、葵莊、利國驛、柳泉等重要據點已告解放,並收復徐州以北20餘里津浦路上的茅村鎮,直迫徐州……」
陳佈雷見蔣介石面色蒼白,額角泛汗,心如刀割,涕泣陳辭道:「局勢如此,先生不必煩惱。這幾天來,徐州保衛戰中我軍已喪失兩萬兵力,失縣城10座,這些我都知道;白健生、杜聿明同緯國一起去徐州,我也知道——」
蔣介石急了:「你知道怎樣?」
「我知道軍事上也不可為了,」陳佈雷大慟。抽咽一陣,抹淚道,「今天擺在面前的,軍事上有三個大難題,先生必須予以克服,否則不得了。第一個難題是要撤不能撤,例子是太原。閻長官終於支撐不住,編用日本兵也沒辦法。我們只是空投,援助成就不大,心焦極了。第二個難題是要撤不肯撤,例子是華北。傅作義的部隊按兵不動,先生對他也肯遷就,美國對他倚望更殷,但於大局無補。第三個難題是要撤不得撤,例子是徐州之戰,這一仗當然能決定京滬命運,先生也看到了,因為撤鄭汴之兵以強化徐州防衛,可是……」陳佈雷突然心頭作痛,張口結舌,竟無一言。
蔣介石正想叫侍衛送陳佈雷回家,但他已經透過氣來,苦笑道:「不要緊,只是小毛病罷了。」他接下去道,「可是,今天徐州處境不佳,對方的攻勢是越隴海路而南,把徐州拋在後頭,如果蚌埠有變,兩淮易手,徐州就告孤立,那南京屏障會失,京滬陣腳勢必動搖,徐州之兵要撤也來不及了……」
「佈雷,」蔣介石也悲從中來道,「不會有這樣嚴重吧!」
「但願如此,先生!」陳佈雷涕泣而言道,「天可憐這幾天我是怎麼過日子的,胡宗南將軍西安撤兵,空運能運多少?他只剩20萬左右了,如果撤出一半犧牲一半,我們怎麼辦?如果丟了西安,甘肅、四川又該如何?如果沒有胡將軍把守西北大門,新疆、西康、四川、雲南各省會穩定嗎?」
蔣介石突地厲聲喝道:「陳主任,請你不要說下去了!」
「先生!」
「你看得太遠!」
「先生!」
「你沒有以前有精神了!」
「是的,先生,」陳佈雷起立道,「這句話,早在幾個月前,已經有好幾位朋友對我說過了。」陳佈雷揉揉紅腫的眼睛:「他們說,先生在批評你,說你精神頹唐,已無當年那股奮進氣度。」陳佈雷苦笑歎道:「先生說得對,佈雷感到慚愧痛苦。但佈雷斗膽,今天晚上也必須報告先生,先生這些年來,也沒有當年北伐時期的氣度了!」
蔣介石聞言一震:「嗯?」
「這些年來,」陳佈雷浩歎道,「佈雷或東奔西跑,或閱覽報告,耳聞目睹,不利黨國的事情太多了,乃至一發不可收拾。如果說我們是給共產黨弄倒的,不如說是給自己人弄倒的……」
「我們還沒有倒!」蔣介石輕輕拍桌道,「佈雷,你太悲觀了,你太悲觀了!」
「先生,」陳佈雷道,「滿朝文武都對不起你,剛才我報告過對軍事的看法,現在時間已不早了,先生該休息了,有關政治方面的意見,我就不談了。」說罷長歎。
蔣介石感到陳佈雷今夜不平常,一肚子火氣變作憐憫,按住他的肩膀,說:「坐坐,既然來了,多談談,多談談。」
陳佈雷抹抹眼淚,再說:「先生,北伐時期,共產黨是出過不少力的,我們對外不提,在你房裡可以無話不談。當年是這樣,今天局勢發展到這步田地了,可不可以開懷談談?」
蔣介石聞言直蹦起來。
陳佈雷連忙搶著說:「先生別以為我在替共產黨做說客,我的孩子們幾乎全跑到他們那邊去了,但我到死都在先生身邊,我對你的一腔忠誠不應該有什麼懷疑,我的意思很簡單,叫他們別再打過來,三分天下也罷,平分秋色也罷,總而言之,目前的情形是頂不住的。面子問題是個問題,生存問題何嘗不是問題……」
蔣介石注意的倒不是他的意見,而是他的態度有異。多少年來,這位文字侍從之臣唯唯諾諾,戰戰兢兢,從來對蔣沒有用過像今晚上那種神態、言語。蔣介石瞅一眼案頭日曆上面寫著「中華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二日」。並無任何事情可以解釋陳佈雷的哭諫,於是和顏悅色地問道:「佈雷,你到底怎麼啦?」
「先生,」陳佈雷涕淚而言道,「我不行了,這幾天精神更差,我有預感,我熬不過今年了。」
「佈雷!」
「真的,先生,我的身體實在太糟了,我怕一旦有事,藏在我心頭的話就跟我一起進棺材,不如找個機會,同先生說說。」
「你太過敏,你太過敏!」蔣介石十分不快,但也不能正言厲色,勸道,「我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對身體固然要重視,對精神也該多注意,切勿過度憂慮。」他弦外之音:「像你今晚做的、說的,對身體太不利。」蔣介石大搖其頭:「對身體太不利。」
「先生!」陳佈雷心頭雪亮,原來蔣介石直到如今,還是不愛聽苦口良言,乃撫桌長歎,悲不自勝。這個畏首畏尾,做了半輩子侍臣的第一號「文膽」,鼓勇氣而來,洩氣而去,他不再是「文膽」,而是「有膽」了。陳佈雷咬咬牙,把心一橫,已到嘴邊的許許多多意見,又隨著一口唾沫、兩行酸淚嚥回去了。
「佈雷,」蔣介石見他沉思,說,「你該休息了。」
「是的!」陳佈雷苦笑道,「是該休息了。」但又多少再說幾句道:「先生,外面對先生和孔宋陳諸君,飛短流長,傳說太多,先生一定要請他們自重。」
「你該休息了!」
「還有緯國,他年紀小,先生不妨請他出國留學,將來……」
蔣介石拍拍他的肩膀道:「佈雷,你太操心了。」
「先生!」陳佈雷走到門口,卻扭過頭來,拉著他的手道,「剛才佈雷斗膽,有說錯的地方,請勿見罪。」
「你該休息了!」
「我該休息了。」陳佈雷踉踉蹌蹌回到房裡,鎖門亮燈,喃喃低語,「我該休息了,我該休息了。」
侍衛官們見陳佈雷雙目紅腫,臉色大變,皆感詫異。但既不能問他為何如此,又不敢向蔣介石有所報告。見他房裡的燈熄而復亮,聽他偶或咳嗽,瞧模樣是奉命趕寫公文,那是他習以為常的事,也就算了。殊不知陳佈雷在房內心如刀割,淚如雨下,他拿起那個安眠藥瓶子,把瓶塞啟而覆蓋再三。安眠藥片是他的必需之物,每晚非服不可,但今晚上他吞服的不是一片兩片,而是逾百片。陳佈雷已感到前途絕望,蔣介石政權回天乏術,他忍不住個人所受的痛苦,他決心自殺了。
陳佈雷環顧周圍,凝視一桌一椅,一書一畫,久久不能闔目。這是他最熟悉的,忽而又變成最生疏的。他的積蓄完了,他的家庭也告分裂。孩子們從誕生到長大如在眼前,但大都離他而去了;蔣介石從極盛到沒落更為他所目睹,他也要離蔣而去了。孩子們勸過他別為個人效忠,置國家民族於絕境,他不聽。陳佈雷繼續效忠於蔣,純屬私人的報恩觀念,是那個時代某些讀書人從個人出發的「忠臣」思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蔣的錯誤太多而不敢說,陳佈雷完全為老一套的思想所俘虜。
陳佈雷心亂如麻,繞室彷徨。他聽見蔣介石在庭院咳嗽,本能地藏起了那瓶安眠藥,他感到活在蔣介石官邸裡很痛苦,死在蔣介石的官邸裡也不自由。陳佈雷浩然有歸志,想回家去死,同老妻見最後一面。
但這種想法立刻消失。陳佈雷明白,如果他要告假外出,蔣介石肯定會對他產生疑慮。他沉思再三,感到還是以官邸為死所,給蔣介石以某種程度的警告,也多少表達他的一些「抗議」。陳佈雷忽然笑了,那是他最後一次笑容,虛弱、蒼老、絕望,那味道苦過黃連。
陳佈雷不斷地抽煙,待煙蒂灼痛了他的手指,擲掉再吸,然後拿著香煙發怔。官邸如此肅靜,但隱約的電話聲,狼犬的輕吠聲,卻為平靜的官邸增添了莫大的緊張和不安。陳佈雷實在想看一眼他的子女、他的妻子,他辛酸地啜泣著,低呼著孩子們的名字,妻子的名字。他原諒孩子們的出走,同情孩子們的出走。「時代是前進的,我們是落伍了,我們在老百姓面前有罪!」陳佈雷悲不自勝,「孩子啊,你們來看看我吧!我是這樣的痛苦,這樣的想念你們!你們在向新的世紀躍進,我卻在找尋墳墓之門!孩子們啊!我的頭痛欲裂,心如刀割,我……」
但陳佈雷又立刻醒悟到:孩子們是不可能再回來找他了。別提多年來「官邸一入深似海,從此父子陌路人」,即使兒女來了,等待他們的也是監獄,這樣會面到底是為了愛孩子,還是害孩子?陳佈雷的心裡越來越亂了。
陳佈雷開始鎮靜下來,他感到今晚是非死不可!他躺在床上,想起明天他太太獲得噩耗,該如何悲傷!蔣介石得知此事,他心頭的真正感情是什麼?陳佈雷深深地向他的妻子懺悔,因為他名義上的妻子早已疏遠了,事實上他已變成蔣介石的婢僕。
想著妻子,陳佈雷又聯想到著名四川詩人喬大壯在蘇州投河的悲劇。喬曾工作於監察院,後為台灣大學教授,妻子逝世而終身不娶,但房中陳設,床上雙枕,一如妻子在世時。他長子參加空軍,在抗戰時有戰功,次子參加人民解放軍且已攻下開封,如今他長子奉命轟炸開封。風聞次子已犧牲在南京的炸彈下,喬大壯痛苦極了。他對新的力量沒有新的認識,對舊的一切深惡痛絕,就在這彷徨無計、不可自拔的情況下,喬大壯在暑假中離台去滬,轉赴蘇州,縱酒吟詩,痛哭流涕,縱身護城河中,以毀滅自己的方法來解決一切。
「這是悲劇,」陳佈雷深深歎息,「今晚上我所走的,就是喬大壯的老路了。」他開始攤開信紙,拿起毛筆,在硯台上蘸了蘸墨,卻又寫不下去,鼻子一酸,淚下如雨。
就在淚水已乾的信紙上,陳佈雷開始給他妻子寫遺書。夫妻一場,到頭來卻如此永別,陳佈雷大慟,卻又不敢哭出聲來,怕遭人懷疑。他以極大的氣力忍住哭泣,寫完給妻子的遺書又寫給兒女們的遺書,這幾封信寫得更為吃力,因為陳佈雷已經原諒,並且同情他的孩子「叛變」行為了,但此意在信上又怎能說得?
已經深夜3點鐘了,萬籟俱寂,夜風勁厲,忽地有腳步聲傳來,陳佈雷傾耳細聽,三幾個人的腳步聲停留在他的窗前,他一怔,接著蔣介石低沉的聲音在問:「陳主任還沒睡嗎?」陳佈雷忙把大疊遺書往卷宗內一塞,藏起安眠藥片,倉促啟門道:「先生怎麼還沒休息?」
蔣介石入室往太師椅上一坐,苦笑反問道:「你說我怎麼睡得著?你為什麼不睡?」
陳佈雷支吾以對:「我睡在床上同坐在椅子上一樣,也睡不著,已經好久好久了。」
「好久好久了。」蔣介石憐憫地問,「剛才你到我那兒來,好像意猶未盡,是嗎?」
陳佈雷強笑道:「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請原諒。」說罷落淚。
蔣介石歎道:「你要說就說吧。」他推卸責任道,「我不是不能容人的人,只是大家瞞著我,又怕我太辛苦,好多事情不向我報告……」
陳佈雷憑著最後一點勇氣插嘴道:「先生,滿朝文武都對不起你,其中經過如何?誰負的責任要多些?今天不必談了,今天佈雷斗膽上言,立老果老同辭修之間的摩擦,已經達到無法調和的地步,再發展下去,更不能想像。」蔣介石其實知道,卻把臉一沉道:「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陳佈雷明知又是那一套,說:「我一定把整個事情經過、現況及其發展寫下來,報告先生。」
「那很好。」
「還有,」陳佈雷囁嚅開言道,「白天佈雷曾報告先生,希望緯國能到國外留學,現在我想做補充,」陳佈雷把心一橫,說:「希望先生也出國休息一陣。」
蔣介石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強自鎮靜,聲音顫抖:「哦,你也這樣想吶!」
「先生,」陳佈雷感到此言一出,輕鬆多了,「人家這樣想,同我的出發點不一樣。人家的動機何在,先生明察,佈雷的建議,則純粹為了先生。先生犯不著再為這個局面……」蔣介石驀地起立,強笑道:「多謝你的建議,不必再說下去了,你把關於立夫果夫與辭修之間的摩擦,詳詳細細寫給我看,我們再商定。」說罷怏怏而去。
陳佈雷目送到門口,望著蔣介石的背影歎息。搖搖擺擺回房、鎖門、抽煙、喝茶、攤紙、執筆,他苦笑一聲,伏案疾書……
聽遠郊雞啼,抽香煙半罐,陳佈雷不知涕淚之何從,兩眼模糊。稍停,極度疲乏的陳佈雷從文件中,抽出早已寫好的《三陳摩擦情況》重讀一遍,略加增刪,簽了個名,抬頭一望,見東方已顯魚肚白。
蔣介石官邸中侍衛換班,腳步清晰,陳佈雷知道天快亮了,他勉強下得床來,顫巍巍抓住那個安眠藥瓶,倒茶、潤喉、啟蓋、吞藥、喝水、再吞、喝水……
「完了,」陳佈雷喃喃地說,「完了!」他摸索到椅子上,將幾封遺書分別封好,再在致蔣介石第一封遺書文尾加了行「夫人前並致敬意」,眼睛卻停滯於「部屬佈雷負罪謹上」那行字上,微微搖頭,不斷苦笑。再按照老習慣將文稿再讀一遍,做了極小的改動,然後將文房四寶,几椅什物一一放妥,往床上一躺,靜候死神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