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擢升呂公著為尚書左僕射,並命他斟酌右相的人選。太皇太后之意是起用蘇軾,讓他位於執政的地位,日後輔佐幼主,這也是先帝的遺願。呂公著想起司馬光死前曾說過,蘇軾為人矜才使氣,遇事不讓,難以與朝中大臣調和,故他並未推薦蘇軾,而是推薦了翰林學士呂大防。呂大防字微仲,為人穩健矜重,是呂公著心目中的最佳人選。太皇太后問何以不用蘇軾,呂公著答道:「子瞻斷事明,而失於言語傷人;微仲決事快,而言語不失。子瞻政績顯,但性好遊戲山水;微仲政事穩,且生活嚴謹不荒。子瞻涇渭分明,但失於性格直率;微仲能守定策,且不性躁。」太皇太后只好依從,下旨擢升蘇軾為翰林學士承旨左朝奉郎知制誥。
沒想到蘇軾接到詔命後,連上三章辭謝,不願擔任此官。太皇太后十分奇怪,內侍梁惟簡從旁說道:「太皇太后,蘇軾連辭三狀,莫非是心中不滿?」太皇太后說:「並非如此,蘇軾的為人哀家還是知道的。通常授官,皆連辭不受,以示誠惶誠恐之意。但哀家自知,蘇軾確實不願做此官。他天性率直,厭惡官場惡習,出仕做官,不過是一種迫不得已罷了。蘇軾忠君愛民,那是不摻假的。蘇氏兄弟都是人才難得。蘇軾奏折中稱蘇轍已有重任,若再任命他為中書舍人,怕引起朝中異議。依哀家看,這又何妨?再下詔書,你去宣旨,要特別寫上『舉賢不避親』。」梁惟簡正欲遵命而去,太皇太后又吩咐道:「你去傳哀家口諭給范鎮,讓他代哀家去勸勸蘇軾,現在也只有他可以說得動蘇軾了。」
范鎮自被司馬光召還京城,授以參知政事之職,但並不同意他全部罷廢新法的主張,就上表以年老為由辭官歸家。太皇太后優待范鎮,因他通曉音律,讓他提舉崇福宮,兼待職太常,參校宗廟祭祀典禮的樂律,並賜宅在京城居住。蘇氏兄弟回京後,經常去看望范鎮,一起賦詩飲酒,情同往日。
此日,范鎮來到蘇軾百家巷的家中,與蘇軾飲茶相敘。他年逾八十,但筋骨尚且強健,精神矍鑠,毫無衰憊之態。范鎮見了蘇軾就哈哈大笑道:「子瞻啊,看來這翰林學士知制誥之職你是推辭不掉了!」
蘇軾忙扶他坐下,王閏之又端上茶來。蘇軾無奈地說:「當下之勢,小侄真是不願為官。太后年事已高,而幼主尚小,眼下朝政,其實難測。司馬公一去,程頤以聖人自居,其門人獨抱一處,已成『洛黨』;以劉摯為首的王巖叟、劉安世、王覿、趙君錫、趙挺之等北方官員也抱在了一起,北為朔,時人稱為『朔黨』。」
范鎮呷了口茶笑著說:「聽說你也組黨了啊!」蘇軾大驚問道:「我何時組黨了?」范鎮說:「蜀黨。子由不用說了,呂陶和我這把老骨頭都是西蜀人。我的兒子范百祿、孫子范祖禹自然也沾了光,成了蜀黨人物,你是黨魁。」蘇軾急得站起身來辯解道:「那江西的李公擇、黃庭堅呢?江蘇高郵的孫覺、秦少游呢?山東鉅野的晁補之和山東濟南的李格非呢?那楚州淮陰的張耒呢?還有王鞏、王晉卿他們哪一個是西蜀人?真是一派胡言!」
這些都是蘇軾任州官和回京城後所結交的文友,平時不過以詩詞唱和、字畫相娛,品評賞鑒,切磋斟酌而已,並未結黨謀求任何政治利益。范鎮連忙勸慰道:「不必著急。只要行得端走得正,有何懼哉?」蘇軾明白定是朝中有不容自己的人故意散播謠言,用以中傷誣陷,激憤地說:「但求無愧於心,即便一無所成,甚至身陷囹圄,夫復何憾!」范鎮點點頭說:「正是。老夫今日來,是要給你提個醒,今後朝中爭鬥是免不了的,你要處處小心。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元祐中許多人搞陰謀詭計並不比熙豐人遜色,甚至更卑鄙。」
蘇軾很感激,施禮說道:「多謝恩師好意!不錯,熙豐黨人,黨同伐異,起碼還以對變法的態度取人,雖說投機,但敢明對。這些人則不然,他們頭頂著儒冠,舉著聖人的大旗,實則為一己私利,暗中傷人,更為可惡。恩師你不要再回許昌了,百祿和祖禹都在京城,你一人回許昌,我們不放心。」范鎮笑著說:「老夫懶散慣了,難得自在。完成太常樂的音律校正事宜,不負太皇太后所托,我就回許昌清淨養老去了。君實這一去,他的家人求我為君實撰寫碑文。我和君實生前有約,誰先死,則活著的人為死了的人寫碑文。沒想到,我這老不死的竟然沒趕到君實的前頭。將來誰來給我寫呢,只有麻煩你了。」
蘇軾笑著說:「假如學生不死在恩師的前頭,自然效命!」范鎮捋著鬍鬚哈哈大笑:「這我就放心了。其實,人都死了,還要計較碑文幹什麼?可朝中人都樹碑立傳,老夫也就隨俗流而為了。」蘇軾說:「恩師大徹大悟,也能多活數年。」范鎮說:「一味向天要壽,其實不也是貪嗎?」蘇軾答道:「也對,人命乃無價之寶,多了一點,自然也叫貪了。但因為是天之所賜,自然就換了說法,稱為壽。」范鎮笑道:「我問問你。壽(壽)字為何如此書寫呢?若按王安石的說法,下有一口一寸,就是說,若說活沒了分寸,就該掉腦袋了。」蘇軾會意而笑。
正閒聊著,梁惟簡進來宣旨了。蘇軾和范鎮慌忙到庭院中下跪接旨。梁惟簡高聲說道:「敕。擢蘇軾為翰林學士承旨左朝奉郎知制誥。蘇軾勤勉忠心,切勿再推辭!」
范鎮跪著轉過臉對蘇軾說道:「子瞻,這次不要再推辭了,朝中風雨哪裡有躲避得了的?」蘇軾笑笑,欣然接旨謝恩。
風波似乎暫時平息了。
邊關的糾紛,求和始終是上策。只要捨得每年多「頒賜」一些錢帛,西夏的鐵騎就暫時不會攻掠邊州。與遼國的盟約也繼續遵行,雙方各守邊界,即使偶有摩擦,也盡量息事寧人,免惹爭端。朝廷之中也少了很多爭吵,司馬光廢罷新法之初那種激烈的廷辯沒有了,諸臣各安其職,上下和合一氣,如此元祐之治,似乎真的有點盛世中興的模樣。
然而這種平靜背後似乎又有著某種不安的暗流。新法全面廢除,新黨大批外貶,熙豐間的一切功業都被抹殺了,剩下幾個孤臣遠在江湖,滿懷怨憤。呂惠卿在建寧軍,蔡確在安州,章惇先貶知汝州,後再貶至杭州提舉玉霄宮,他們都在等待翻身報復的機會。元祐舊黨也分化為洛黨、朔黨之類,朋比為奸,相互攻訐。蘇軾官居三品,蘇轍也由右司諫升至中書舍人兼戶部侍郎。兄弟二人同居高官,京城之中人人稱羨。蘇軾卻愈加慎重,免得小人乘隙抓住把柄。每日上朝辦公,晚間回家拜會友人,吟詩作畫,算是人生最為清閒的一段時光。
蘇軾在貶官黃州以後,他的詩文遍佈天下,讀書人沒有不欽佩蘇軾的,往往跟隨求教,以得到他的指點為榮。蘇軾現在已取代歐陽修,成為當今的文宗。在京城交遊甚多的,有故友王鞏、李常、王詵,後進之輩有秦觀、黃庭堅、張耒等人,還有人稱「龍眠居士」的李公麟。他們時常聚在一起飲酒賦詩、觀畫寫字,文采風流令人歎若神仙。
蘇軾公務之暇,想起當初在御史台監獄,多蒙獄卒梁成的照顧,如今時過境遷,故人之恩不可忘,急忙令巢谷四處尋訪。巢谷找了很久,才在城中一家肉鋪裡找到了梁成。原來梁成因為同情蘇軾,被獄吏何欽所嫉恨。他害怕何欽報復,索性辭去獄卒的差事,和母親幾經搬遷,在一家肉鋪裡當起了夥計。蘇軾高興地對巢谷說:「若無梁成,蘇某在烏台大牢不死也落個殘疾。走,帶我去見他!」
蘇軾穿著便裝,與巢谷來到城東的肉鋪前。小鋪子裡人來人往,幾個夥計抬著豬、羊在後院宰殺,梁成在案前忙著剔骨切肉。蘇軾走到案前,叫道:「夥計!給我來十斤羊肉!」梁成叫聲「好勒!」頭也不抬,操著尖刀撂下一隻羊,正準備細細地切來。巢谷在一旁忍不住笑了,梁成這才抬頭,看見眼前身著便裝的顧客正是蘇軾,驚喜異常:「是蘇大人哪!」
蘇軾激動不已地說:「梁成兄弟,你讓我找得好苦啊!」梁成憨厚一笑,雙手不知所措地在圍裙上搓著,說:「蘇大人,你如何找到小人的?」蘇軾說:「我回京一年多了,叫巢谷四處打聽你的下落,想不到你在這裡!走!咱們喝酒去!」梁成有些受寵若驚,又有點為難。巢谷一把拉住他說:「梁成兄弟,子瞻兄找你找得辛苦,今天跟肉鋪子告個假,就說蘇大人要拉你去喝酒,看東家敢不同意?」梁成「呵呵」地笑了,跟店裡夥計招呼了一下,就跟著蘇軾出來。
三人找了個臨街的酒館,揀個清淨的地方坐下,叫了幾樣下酒菜和一壺酒來。蘇軾斟滿一杯酒,向梁成敬道:「梁成兄弟,當年承蒙你在獄中多加照顧,蘇某敬你一杯。」梁成慌忙地端起酒杯說:「哎呀,蘇大人,可使不得!小人一介草民,怎麼敢要大人敬我?」巢谷說:「子瞻兄敬你是位義士,昔日恩義不可忘,這才叫我四處找你。現在找到你了,子瞻兄高興,你就陪他喝了這杯吧!」梁成聽罷,點點頭,一飲而盡。蘇軾大笑道:「果然是爽快之人。不知你現在境況如何?你受我連累,丟了御史台獄中的差事,不如跟著我尋個差事做,也好顧家,不要在肉鋪裡干了!」
梁成擺擺手說:「蘇大人,多謝你的美意。說實話,小人願意跟著大人,可小人識字不多,擔心給你誤事。」蘇軾為難地說:「那我可怎麼報答兄弟你啊?」梁成敬酒道:「當時小人知道大人是含冤入獄的。我雖沒讀多少書,但是『忠義』兩個字也還是知道的,所以本著天地良心照顧大人,實不求大人有何報答。」蘇軾感動地舉杯飲盡。巢谷也敬重梁成為人,與他乾了一杯。
梁成接著說:「御史台監獄的差事我早就不想幹了,受不了那鳥氣,也吃不了那碗飯。一幫小人都是牛頭馬面鬼,吃人不吐骨頭,到處陷害忠良,欺壓良善。我在肉鋪裡,每日出力過活,也省得見那些污穢的人和事。現在幫東家賣肉,每月能得五兩銀子,貼補家用,照顧老母,也夠用了。」蘇軾感慨地說:「古人常言,『豪傑之士,多隱於屠狗輩間』。兄弟此言,真有豪傑之風。蘇某無以為報,請受蘇某一拜。」說完便起身施禮。梁成慌忙起來扶住,感動地說:「大人折煞小人了!坊間傳言聖上要重用大人,真是好人好報,苦盡甘來。大人仁德心腸,是我們老百姓的福氣。」
蘇軾感激梁成,與他多喝了幾杯,又囑咐說家中如有任何難處,便來告知,他一定會傾全力幫他解決。巢谷生平最喜歡快意豪爽之人,跟梁成把一壺酒都喝乾了。
張璪蒙王珪提攜,從知諫院一直升到翰林學士。王安石變法期間他又攀附呂惠卿,彈劾了參知政事馮京,使馮京被貶出朝,最後自己升到參知政事的位子上。呂惠卿遭貶後,張璪日夜憂歎,連忙去拜謁呂大防,希望為自己找條後路。可呂公著知其為小人,還是將他貶知鄭州。蘇軾在鳳翔時就已厭惡張璪的為人,礙於是同年的情面,才未與之絕交。「烏台詩案」中,張璪、李定和舒亶合謀欲陷他於死地,蘇軾知道昔日同年如此絕情無義,再也沒有與他往來。還朝後,蘇軾也沒有去見他,但也沒有去參劾他。
這次張璪被貶,垂頭喪氣地走出宣德門準備前往鄭州,忽然看見蘇軾在城門口等候。他顏面難堪,又躲避不過,只得硬著頭皮走到城門下。蘇軾拱手道:「邃明兄,蘇某特來相送。」張璪冷笑道:「不敢勞動蘇大人,不知有何賜教?」蘇軾感歎道:「你我是老朋友了,何必躲著我?」張璪陰陽怪氣地問:「子瞻兄是來看我的笑話來了。莫非是追究當年的『烏台詩案』?」蘇軾笑著說:「那是蘇某命裡一劫。陳年舊事,不必再提了。今日來只為邃明兄送行。」
張璪心懷奸詐,卻猜不透蘇軾的心思。他以為天下人同他一樣,專門尋思怎麼打擊報復別人,而蘇軾心胸豁達,從不把些恩怨放在心裡,反倒令張璪捉摸不透了。他不解地問:「在下有一事不明。足下如今鳳還九重,如日中天,為何沒彈劾我,叫御史台的人佔了先呢?」蘇軾淡然一笑道:「彈劾官員,是言官們的事情,蘇某不能越俎代庖吧?」張璪這才明白蘇軾並無報復之意,冷冷地說:「我已被貶往鄭州,此去子瞻兄有何指教?」蘇軾笑說:「不敢不敢!邃明兄記住這三個字,便最好不過了。」說著一手指著城門。張璪順勢望著城門上鐫刻的「宣德門」三個大字,一時不解其意,蘇軾卻已飄然而去。
「宣德宣德……」張璪喃喃自語道,「官場何嘗有德!如今你們元祐黨人得勢,就變成有德了?張某外貶,空出的這副宰相位子,難道你們元祐黨人就不爭嗎?」說完憤憤西去了。
蔡京也同時被貶。司馬光執政時,他為巴結司馬光,五日之內就罷廢《免役法》,朝野之士為之側目,沒想到司馬光很快便去世了。蔡京苦著臉對他的弟弟蔡卞說:「沒想到司馬光是個短命鬼,我這京官是做不成了。蘇轍與范祖禹他們參了我一本,說我挾邪壞法,太皇太后貶我出知成德軍。」蔡卞歎道:「看來京城已無我兄弟二人容身之地了。」蔡京狠狠地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鹿死誰手,還難說呢。讓他們斗吧。你我還很年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太皇太后六十多的人了,且身體欠佳,一旦聖上親政,一切都未可知……」蔡京收拾行李,悄悄地往成德軍貶所去了。
蘇軾剛回到家,忽然梁惟簡帶著幾個太監進來宣旨。一家人忙跪地聽旨。梁惟簡念旨道:「賜翰林學士左朝奉郎知制誥蘇軾錦衣一對,金腰帶一條,並魚袋鍍金銀鞍轡白馬一匹。赴翰林學士院撰擬試館職策問試題!」蘇軾忙領旨謝恩。梁惟簡命人把馬牽過來,回去覆命了。
一家人都圍過來看那錦衣、金腰帶,蘇軾和巢谷則在欣賞著那匹雪白的御馬。蘇軾撫摸著馬鬃說:「真是匹好馬啊!你我有緣相聚一起,難為你嘍。」巢谷見那馬矯健溫馴,十分喜愛,對蘇軾說:「這馬是匹純種馬,該有個好名字才行。」蘇軾說:「就叫雪飛龍吧!」巢谷點頭說:「此名甚好!朝雲,你說聖上為何賜馬?」朝雲走過來說:「是要臣子為皇上驅馳!」巢谷又問:「那為何賜金腰帶?」朝雲答道:「那是皇上要拴住臣子的心!」蘇軾聽了大笑道:「聖上的心思全讓你們猜中了,那些專門揣摩皇上心思的人該請你們去做參謀了!」巢谷說:「子瞻兄說這話,朝中可有不少人會有怨言的呀!」蘇軾大笑。
蘇軾當夜就擬好了題目:「今欲師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舉其職,或至於偷;欲法神考之勵精,而恐監司守令不職其意,流入於刻。」意思是說如今該如何施政呢?想傚法仁宗那樣的仁厚寬容,官員未免因循苟且;想傚法神宗那樣勵精圖治,官員未免苛刻交鬥。蘇軾之意,是在引導考生議論朝政,思考大宋未來的出路,打破噤默因循的痼疾。他擔心此試題會受到保守者的抵制,心中不安。第二天來到翰林院,把試題交給范純仁說:「范公,這次策試,蘇某擬出策題,還望諸公談談看法。若無異議,則上報太皇太后。」
眾人傳閱試題。范純仁沉吟道:「題目自是好題目,只是我有所擔心啊。」其他人一看試題,知道不安分的蘇軾又要鬧事了,都不說話。蘇軾急了,忙催促著范純仁說話:「范公,不知公有何擔心呢?你歷來是個痛快人,直說嘛。」
范純仁既想說出大家心裡的意見,又不願傷了蘇軾的顏面,斟酌著說:「時下大不比從前了。記得仁宗年間,策論不避切直,是因為仁宗帝的寬仁。但自熙豐以來,前朝清議幾乎廢盡,無人再敢直言論政了。誰要說些不同看法,必冠以反對變法之嫌,弄得人人自危。我怕別人說子瞻借這題目指責先帝啊!」
蘇軾當然知曉其中的利害,直言道:「清議過分,以致議而不決,固然是不對。但是沒有清議,無切直之言,朝政則會失去監督,屢屢出錯。總之,二者皆不可過分。況且,此題並非指責先帝。」范純仁勸道:「確實如此。但我的擔心也不無道理。時下,洛、朔二黨多為言官,常借言官之便,攻訐於你,而你又不能當朝辯論,所以,不得不提防啊!策題本身無錯,不代表不會節外生枝啊!」
蘇軾早已不去顧慮那些言官的彈劾了,凜然地說:「范公,若顧慮太多,策題不痛不癢,迴避朝政弊端,則策試也就形用虛設了。二者相權,就看取哪一端了。」范純仁不無憂慮地點點頭。
果然,御史劉摯已獲悉蘇軾所擬策題,藉機向太皇太后和哲宗上奏道:「太皇太后,蘇軾所擬策題誣蔑先聖,罪不容赦。臣以為,仁宗之深仁厚德,如天之大,漢文帝不足以過也;神考之雄才大略,如神之不測,漢宣帝不足以過也。蘇軾不識大體,反以刻薄之言影射先祖神考,並以此為試題,其心之險,其意之惡,昭然若揭。乞正考官之罪。」
哲宗素來坐在太皇太后身邊從不發話,任憑祖母決斷一切奏事。這次聽到劉摯說蘇軾污蔑他的父親,不禁大怒。他年紀雖小,卻十分崇拜敬仰自己的父親。他希望自己長大後能像父親那樣勵精圖治,可以實現國富民強的宏圖大業。他憤怒地大聲說:「這還了得!治蘇軾的罪!」太皇太后瞪了哲宗一眼,阻止道:「不可!此事須查明清楚後再作論斷。試題先交付翰林院重審討論。」劉摯悻悻地退下。
哲宗卻滿臉不高興,噘著嘴不說話。他討厭這種傀儡式的皇帝生活。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可以判斷是非曲直,自己拿主意了,可是祖母總是橫加阻攔,嚴厲訓導他要謙恭虛心,多學多問,而不要妄下決斷。這種執拗反抗的種子一旦在心中種下,便不可避免地慢慢萌芽了。
一日,程頤又在給哲宗講《論語》,哲宗憤憤地問道:「先生,朕是君嗎?」程頤心中一驚,不禁打了個冷戰,慌忙答道:「陛下當然是君啊!」
哲宗問:「那太皇太后呢?」
程頤答道:「是臣。」
哲宗接著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何意呢?」
程頤搖頭晃腦地解說道:「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臣要聽君的,子要聽父親的。」
哲宗不滿地反問:「既然太皇太后是臣,我是君,為何我要聽她的呢?」
程頤嚇得趕忙跪在地上,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囁嚅道:「罪臣該死!罪臣該死!」
哲宗憤憤地起身離開,剩下程頤跪在地上呆若木雞。
蘇軾得知劉摯從中挑撥是非,策題被發還翰林院重審,馬上提筆要寫奏章辯解。范純仁笑著說:「劉摯的鼻子還真靈,這麼快就聞到策題的氣味了。」蘇軾難抑憤怒,生氣地說:「簡直是雞蛋裡挑骨頭,無事生非!」范純仁說:「子瞻上報策題就該有此心理準備呀!」蘇軾點點頭說:「我這就上奏章辯解!我所說的苟且與刻薄,專指今日百官之弊病,與仁宗、神宗並無關係,其實是借此來讚揚仁宗、神宗。至於前論周公、太公,後論文帝、宣帝,皆是做文章常用的引證,亦無比擬二帝之意。」范純仁點點頭說:「我完全明白子瞻的意思。其實即使比擬二帝,又有何錯?子瞻當好好辯駁劉摯,讓他無話可說。我也會在太皇太后面前替你解釋。」蘇軾拱手拜謝。
范純仁立即進宮向太皇太后和皇帝面陳:「蘇軾所撰策試題目,是設此問以觀察考生如何對答,並非是說仁宗不如漢文,先帝不如漢宣。御史諫官應當徇公守法,不可假借台諫之權公報私仇。有人說蘇軾曾戲弄過程頤,而劉摯與程頤私交頗佳,所以要以怨報德。若以此給蘇軾定罪,又有何事不可為?若將此策問指斥為嘲弄譭謗,恐朋黨之爭由此而生矣!」
太皇太后最不願意看見朝臣因朋黨而起爭執,想起朝中有人攻訐蘇軾結黨之事,便問:「純仁啊,有人說你是蜀黨,你是如何看的?」范純仁叩首說:「太皇太后明鑒,臣也聽說了。臣以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自古使然。小人結黨而營私,君子結黨而為公。早在仁宗嘉祐年間,臣與蘇氏兄弟及范鎮一家來往甚密,而無人以蜀黨相論。過了三十年,人稱蜀黨,令人費解。還有,蘇軾門下,有四學士,且與米芾、李龍眠、王鞏、王詵等文人墨客相互唱酬,志趣相投,成為我元祐文壇盛事。但上述皆非西蜀之人,蜀黨之論,豈能立足?出現三黨之說,實是有人居心叵測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