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蘇 堤

瘟疫沒能把杭州變成一座死城、空城,糧荒卻又緊迫地逼近。

今年的旱災使收成大減,蘇軾早就派官員到各地籌糧,但所得有限。現在杭州各家糧店的存糧都已不多,糧價也在一天天上漲,已經漲到九十五錢一斗了。富家大戶都買不到米,貧苦人家更是買不起。大批百姓擁擠在糧店門口排隊購糧,越積越多,吵鬧不已。天又降下寒雨,弄得人們苦不堪言。

蘇軾與秦觀披著蓑衣,帶著幾個兵卒前來察看。秦觀看著黑壓壓的人群,不無憂慮地對蘇軾說:「瘟疫剛壓住,糧荒又來了。先生真是難得半日清閒啊!」

蘇軾憂心忡忡地說:「我忙閒倒是小事,如果糧食再運不進來,糧價還要上漲。你再催轉運司,問他們運糧的船為何還沒運抵杭州!」

秦觀說:「王覿漫不經心,存心從中作梗,故意拖延。在學生看來,他是指望不上了。先生,學生前日在王覿辦公處見到了兩個豪門子弟,像是兄弟,與王覿關係非同一般。」

蘇軾自上次王覿勾結曲貴年之後就已明白了,王覿在兩浙與不少地方大戶商家有來往。他們官商勾結,從中牟取私利。眼下糧食短缺,那些囤積居奇的糧戶自然受益。想到這兒,蘇軾囑咐秦觀查明在杭州城為首的糧商的情況,並且要盯住王覿是否又從中作梗,官商勾結。

秦觀很快就查到,杭州最大的糧商是仁和縣的顏巽。顏家在杭州有糧店十三家,織絲莊十家。因為家中勢力甚大,又收購綢絹,所以,很多絲織戶都依賴顏家。顏巽有兩個兒子,長男叫顏彰、次男叫顏益,前日在王覿府上所見的富豪子弟正是他倆。他二人平日魚肉鄉里,橫行無忌,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時下,顏家積稻穀三十萬石,故意哄抬糧價,打壓其他糧商,意欲獨霸整個杭州糧市。

秦觀還發現王覿手裡握著官府新購的外地糧食不放,想依托顏家控制杭州糧價。蘇軾聽罷,點頭道:「糧價越高,人心就恐慌,但凡有錢之戶,必猛購糧食,而那些下等戶就只能望糧空歎了。」秦觀說:「先生擔憂的是。不如一方面限制糧價,以防窮人買不起糧;一方面發佈公文,限制富戶多購糧食,防止他們囤積。」

蘇軾搖搖頭說:「現在買賣主動權控制在糧商手中,官府硬來規定糧價,限制購買是行不通的。萬一他們借口無糧可賣,城中豈不造成巨大恐慌?」秦觀若有所悟地說:「那州府就將官倉中的存糧按八十五錢一石的價格直接向州民散糧。」

蘇軾說:「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再說官倉存糧也撐不了多久了。眼下之計是盡快補充官倉,平抑糧價。再由官府發放購糧券,憑券買糧,防止顏巽這樣的人鑽空子,大量收購,囤積居奇。」

秦觀大喜道:「購糧券?這個法子很好。我這就通知糧曹和州通判來辦理此事。可我們哪裡去找糧食來補充官倉呢?眼下情形,至少也得一百萬石才夠啊!」蘇軾神秘地一笑:「這個不用著急。我已早作安排,徐州的糧食應該就要到了。」秦觀驚喜地問:「徐州?」蘇軾說:「是啊!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從今年春季發現旱情,我就寫信到徐州,囑咐留備餘糧以作不時之需。徐州的百姓好啊,聽說我在杭州任太守,杭州又鬧糧荒,就借給我們五十萬石糧食。」

秦觀大喜道:「五十萬石雖不算多,不過總比沒有好啊。真是雪中送炭!」蘇軾笑著說:「不僅如此,密州也來信了,借給杭州二十萬石。」秦觀說:「先生造福百姓,百姓都知道感恩哪!這樣學生也放心了。」蘇軾說:「現在要沉住氣,撐到糧食到來就好了。城內千萬不能出現搶糧暴亂的現象,一定要穩住民心。這次要叫那些專發國難財的糧商們記住教訓。杭州百姓過了這一關,明年糧食豐收,他們就得大折本。如果他們聰明一點,就按官價放糧,這樣,他們還能賺錢獲利;否則,他們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啦!」

秦觀笑道:「這樣一來,顏家和王覿的買賣就做空了。等他們再漲價,我們就降價賣糧,州民見糧價穩定,自然就不會搶購。」蘇軾說:「等徐州糧食到達杭州,你去請王大人一同去碼頭接糧,看他有何話可說。」秦觀笑著退下,即刻告示全城,安撫民心。

顏氏兄弟正陪同王覿在城內酒樓宴飲,店家上了一桌子菜,請眾人慢用。顏彰夾了一筷子青筍到嘴裡嚼了嚼,一口吐在地上,指著店家大罵道:「呸!這是什麼腌臢東西!轉運使大人到此喝酒,還不弄上好的菜來?生意還想不想做了?」顏益也拍著桌子,嚇得侍女都不敢吭聲。店家知道顏家兄弟的權勢,不敢頂撞,但還是哆哆嗦嗦地解釋道:「大爺,現在正鬧饑荒,這……已經是最好的菜了。」顏彰把酒杯摔得粉碎,怒道:「告訴你,你在杭州城打聽打聽,還沒人敢對你顏大爺這麼說話,有誰不知道我顏氏兄弟?」王覿不願太張揚,在一旁勸解道:「好了好了,也別為難店家了。趕緊重做去,我們好談正事。」店家嚇得不敢再說話,連滾帶爬地退下了,忙四處找來幾隻雞鴨做好端上來。

王覿這才對顏氏兄弟說:「蘇軾要推行購糧券,二位看該如何應對?」那「二顏」一向粗魯霸道,一個嚷嚷道:「蘇軾這是要斷了我們的財路啊!」一個不忿地說:「怕什麼?就常平倉那點糧食,能撐幾天?明天聯合其他糧店,一起罷市,到時全城百姓鬧起來,看他如何收拾。」

王覿是當官的,最先想的是自己的烏紗會不會有不保之虞。他試探地問:「這樣會不會把事情鬧大,激起民變啊?」顏彰說:「那就是蘇大人該忙的事兒了!我們只要掛牌說糧食售罄,無米出售,他州官又能奈我何?王大人再從中參劾蘇軾擾亂糧市,激起民變,看他如何下台!」王覿連聲稱「妙」!

第二天,杭州各家糧店門口都掛出了糧食售罄的牌子,關門停業。百姓拿著籃子口袋,聚在門前議論紛紛。有人說杭州各處糧食都賣光了,城外餓死了許多人;有人說糧食都被富戶買走了;也有人說糧商囤積大量糧食不肯出售,是為了哄抬糧價,獲取暴利,所以不管百姓死活了。眾人聽了都激憤不已,吵吵嚷嚷要砸開糧店進去搶糧。各地貧民都聚在富戶門口,聲言要富戶分糧食給他們,不然就要鬧事哄搶。

蘇軾聞訊大驚,急忙令巢谷帶著衙役安撫民眾,又令秦觀火速到官倉中將僅餘的糧食發放出來,盡量均分給各家各戶。蘇軾向百姓保證朝廷賑災的糧食很快就到,請他們安心回家等候。眾人都知道蘇軾是勤政為民的好官,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各回家中。

這一天的危機總算是過去了,可餘糧漸漸告罄,再也撐不了幾天。秦觀見徐州的糧食還沒到,心中焦急不已,隔一個時辰就派驛使到運河邊等候觀望。二顏得意揚揚,又請王覿前來赴宴,一直喝到天亮。

蘇軾這時心中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早料到二顏會聯合罷市,只希望能多撐幾日,等到徐州糧食到來就好了。可是沒想到官倉餘糧這麼快就要發放完了,這可怎麼辦?現在除了穩定民心,不生變亂之外,只好等待,靜心等待了……

大運河自汴、泗、淮水溝通長江,又蜿蜒到杭州接通錢塘江,連接南北。兩浙魚米之鄉,是大宋王朝的財賦重地,一直靠著這條運河將糧食絲帛運輸到京師;杭州又是東南重鎮,四方輻輳彙集之所,因此這運河上,官船來往不絕,風檣高桅,遮蔽水面。賈客遊商也往來江上,穿梭在官船船隊中間。

一連幾日寒雨瀟瀟,運河上蕭條了許多,連貧窮人家打魚的小船也難見蹤影。秦觀又帶著驛使來到碼頭,焦急地向北眺望。忽然一條快船駛來,跳下一個官差,將一份公文交到秦觀手裡。秦觀看罷大喜,急令隨從回報蘇軾。原來是徐州的運糧船到了!徐州的轉運使押著五十萬石糧食正在趕來,故先派公人傳達消息。蘇軾也很快到達碼頭,又找人將轉運使王覿也請到碼頭一起接糧。

宋朝的官制,是州官掌管民事,而由轉運使負責財賦轉輸。可是王覿故意扣押朝廷撥下的購糧款,拖延運糧時間,蘇軾也拿他沒有辦法。現在徐州送糧,按理應由王覿負責糧食交割事宜,蘇軾請他來接糧,也是想趁機給他一個下馬威。

王覿昨晚跟顏氏兄弟喝得大醉,兀自還未醒呢。聽說蘇軾請自己到碼頭接糧,心中狐疑不定。到了碼頭見了蘇軾,還醉醺醺地說:「蘇大人,大清早叫下官來,所為何事?」蘇軾笑道:「杭州城就要斷糧了,王大人卻還酒醉醺然。今日有接糧事宜,還請王大人清醒交割。」王覿尷尬地說:「哪裡來的糧食?我不是說朝廷的賑災糧還在籌集當中嗎,大人何必著急?」蘇軾冷笑道:「再等王大人的賑災糧,杭州人都要餓死了。我必定參你瀆職之罪!倘若饑民鬧事,王大人必定烏紗不保!」王覿驚得酒都醒了,扶了扶自己的官帽,再不說話。

運河上雲霧漸開,一隊帆影隱約顯現,徐州的糧食終於到了!王覿大驚失色,見了徐州轉運使也只好依律交割,將五十萬石糧食卸下。

這下杭州城沸騰了,百姓都知道蘇大人借的糧食到了,傾城而出,幫助衙役卸糧搬運,人喊馬嘶,忙得不亦樂乎。秦觀親自到官倉門口負責分發糧食,居民憑著購糧券,歡天喜地地買糧回家。

蘇軾還專門讓巢谷請回他任杭州通判時的故人麥子青,讓他協助秦觀處理發糧安民等事宜。麥子青雖漸趨老邁,但仍精力彌滿,自然樂意再回府衙幫助蘇軾。他是杭州本地人,熟知風俗人情,處理事情上自然老練沉穩些,秦觀很是信賴他。

王覿哭喪著臉站在官倉門口,看著居民背著糧食魚貫出入。蘇軾微微一笑:「老百姓說得好,離了張屠夫,還吃帶毛豬。勸君好自為之,十日之內,一百萬緡款子所買的稻穀再不到,當心我以瀆職罪彈劾你。」王覿尷尬至極,只能站在一邊,給搬運糧食的衙役和百姓讓路。這回他和顏氏兄弟的算盤都打空了。

杭州的糧店聽說官府從徐州借糧,再也壟斷不了糧市價格,紛紛開門營業,想從中盡量賺回成本。顏氏兄弟氣壞了,眼看糧市控制不住,就想從綢絹生意上動手,把損失搶回來。他們拿藥水浸泡綢絹,使得綢絹伸長三尺,這樣以次充好上繳朝廷或到市面上販賣。顏益雖有些擔心,怕官府查出沒法交代。顏彰卻打定了主意,仗著有王覿撐腰,一心要把販糧的損失都找補回來。

杭州織綢佃戶將上好綢絹交給顏氏兄弟,二顏如法炮製,虛報數額上繳到官府。還是麥子青老到精幹,一下子就看出綢絹的問題,拿溫水泡過綢絹後,都縮短了三尺有餘。蘇軾得知大怒,立即對顏氏兄弟課以重罰。二顏慌了神,去找王覿求情。那王覿已是自身難保了,再也不敢蹚這渾水。二顏沒法,只好壓低收購價格,用以補償罰款,對織戶們謊稱是官府壓價。

這下那些織綢佃戶可鬧翻天了,收購價格如此之低,還讓不讓他們活了?三百多號人跑到府衙門口示威,人們群情激憤,高呼口號:

「貪官出來!」

「還我們公道!我們冤枉!」

「以後我等再也不織綢布了!」

蘇軾帶領秦觀、巢谷等人來到府衙前,看著台階下黑壓壓的人群,耐心解釋道:「本太守知道,你們是冤枉的。因為你們賣給顏家的綢絹是優等的,可是到了顏氏兄弟的手中他們做了手腳,加藥拉長了,一丈縮三尺。罪不在你們,在顏氏兄弟身上,官府課以重罰,理所應當。但是罰的不是你們,是顏氏兄弟,他們欠你們的錢,必須如數支付給你們!」

人們立刻安靜下來,有人竊竊私語:「我們錯怪蘇大人了,原來都是顏氏兄弟從中搗鬼!」也有人說:「蘇大人,我們佃戶人家縫織綢絹,都仰賴顏家收購,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我們只能乖乖聽命。顏氏兄弟如此魚肉我們,大人可要為我們做主啊!」眾人紛紛附和:「我們上當了。我們找顏家兄弟算賬去!」蘇軾說:「不用你們去。來人!去把蓄意欺蒙官府、造謠生事的顏彰、顏益抓起來!本官要依律懲處!」

很快,蘇軾就在大堂上公開審理了「二顏」。秦觀手持判書宣判念道:「顏彰、顏益,家傳凶狡,氣蓋鄉里,故能奮臂一呼,從者數百。欲以搖動長吏,脅制監官,蠢害之深,法所不容,刺配本州牢城。」「二顏」垂頭喪氣,再沒半點威風勁兒,耷拉著腦袋,跪在地上直喊饒命。蘇軾終於為受顏家魚肉的百姓出了口惡氣,當場觀判的百姓都歡呼不止。

「二顏」雖被羈押在牢,卻還不死心。他們還有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王覿。王覿已收了二顏至少一萬貫的賄賂,加上到處剋扣餉銀,搜刮民財,總數不少於一萬七千貫,是時候該吐出來了。蘇軾召來王覿,將顏氏兄弟的供詞丟給他看。王覿誠惶誠恐地說:「蘇大人,看在同僚的份兒上,就放過下官吧。」蘇軾冷笑道:「你還有什麼話好說?如今我預備開挖西湖,工程浩大。王大人手中這些錢財,取之於民正好可以還利於民。」王覿哪有不答應的,緊抱著烏紗帽哆哆嗦嗦地退下。

蘇軾來杭州將近一年了,湖山風光依舊,卻再沒半點賞玩的心緒。消滅了瘟疫,度過了糧荒,懲治了「二顏」,他又馬不停蹄地準備治理西湖,這是縈繞在他心頭的一件大事。

他跟秦觀、麥子青到城中四處查訪,見居民飲水極為困難,舊有的水井都已報廢,從西湖牽引的水管因為泥沙淤塞再也流不出水來。水販子見機從西湖中取水到城中販賣,一桶水賣到一文錢,很多百姓排隊買水還買不著。蘇軾感歎道:「緊靠西湖而使百姓無水可飲,這是太守之責啊!一定要解決好百姓飲水的問題,水源不淨,瘟疫難絕!」

蘇軾又到河邊查看運河通航情況。由於年久不浚,運河的河道淤塞,致使船隻通行極為不便,普通船隻要花費四五日才能出城。趕上漕運繁忙時節,這運河上每天要堵上數百隻船。河岸上縴夫、馬匹、耕牛拉船,混亂不堪。

蘇軾找來戶曹,責問為何不及時清理河道。戶曹面有難色:「大人有所不知,杭州城內的運河,外與錢塘江海水相通,漲潮的時候,海水江水湧入,與上流而來的運河水交匯。這樣,大量泥沙就淤積在了杭州城內河段,由於水淺河窄,大船容易擱淺,所以就造成河道堵塞。過去,每四年一次清淤,但很快又被淤上來。原來挖上的淤泥到處都是,剛挖時臭氣熏天,乾涸後又是塵土滿天。」

蘇軾歎息道:「人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些淤泥不根治,不僅大煞風景,有傷杭州美名,且易造成瘟疫。所以要從根本上治理!」麥子青點點頭說:「大人說得是。可是開河浚湖,工程浩大,要準備周詳才行。不如先勘測地形,擬定計劃,然後逐步施行。」秦觀也說:「麥先生所言極是。先生,先到茅山上俯瞰全城河道吧!」

蘇軾點點頭,帶領眾人來到茅山。這茅山是錢塘江邊一座土丘,登頂四望,東可以望見錢塘江水浩蕩奔入大海,西可見西湖偎依在城邊,山腳下即是運河,地勢極為便利。蘇軾鎖眉凝望,良久不語。西湖一帶青山連綿,一輪紅日淡淡地放射著光輝,映照著蘇軾花白的鬢髮。

蘇軾思忖良久,方對眾人說:「杭州城內,有兩道運河,橫亙南北。要根治淤泥,必須保持河水清潔,然而海水沖入,泥沙難免,若不用海水,則運河無法交通。須想一個兩全便捷的辦法。要保障海水補給以行航,又要保證河水清潔,必須讓海水找一個地方沉澱,然後,再補給城內運河。」

麥子青說:「大人說得對極了。目前河道淤塞的癥結就在這裡,如果挖一段河道用以沉澱海水,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我看這運河選址就定在茅山,這裡地勢低窪,人口稀少。再從茅山到錢塘灣挖一條河,這樣,既能保證城內運河水位,又能保持河水清潔。」

秦觀問道:「麥先生,那錢塘江的海水灌入,當如何解決?」麥子青笑著說:「這個簡單。只要在錢塘江南部河口建一個大閘,潮起時將閘關起,潮落時再開閘放水。」蘇軾點點頭說:「此法甚妙!如此一來,久治未除的淤泥之患終於有望得以根治了。」

多日來,這治水的難題就像一塊巨石壓在蘇軾心頭,現在終於找到了解決的辦法,蘇軾恨不得馬上建閘開河。他命秦觀與麥子青速速擬定工程計劃,而後上報朝廷請求撥款。

蘇軾又想到城中百姓飲水皆仰仗連通西湖的鹽橋河,於是又馬不停蹄地趕到餘杭門外的鹽橋河邊。蘇軾建議在餘杭門外,再挖一條新河,避免茅山運河中的海水倒灌對西湖不利,再營建六個大小適中的水庫,以陶土或大竹鋪設管道,引水到城中,這樣居民引水就不用再花錢買了,河道也不易堵塞。每年再組織人力在西湖附近清淤除草,水源就可源源不斷了。

秦觀高興地說:「今年歉收甚重,與其讓許多農人在家坐吃山空,不如把他們組織起來,開河浚道,每日一工可得五十五個錢,養家餬口,不在話下。」蘇軾點頭說:「這正是我所想的。如此一來,遠功近利都有了。即刻部署下去吧!」

蘇軾忙完公事回家,已是初更時分了。晚涼天淨,星斗偏轉,鐘鼓俱歇。朝雲倚窗而坐,一邊縫補著衣裳,一邊等蘇軾回來。燭光把整個屋子照得朦朦朧朧的,微風吹來,燭光搖曳,四下裡亂影搖蕩。朝雲卻沒發覺這些,盯著天邊星斗癡癡出神。來杭州半年了,難得有這麼一個清靜的夜晚。

蘇軾悄悄地進來,看著朝雲的背影,不忍驚動她。他就這樣望著她,心中升起了一種異樣複雜的感覺。這麼多年了,弗兒、小蓮、閏之都相繼離他而去,只有朝雲還一直陪在他身邊,默默為他操心解憂。想當初在杭州收養朝雲時,她還只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姑娘,現在她跟著自己游宦奔波,耗去了整個青春韶華!杭州是朝雲的家鄉,這次回來還沒到她家裡去看看呢!苦於公務太忙,又是治疫,又是購糧,又要開河浚湖,一心只忙著外面,家裡的事全靠她打理,給予她的關心太少了!但她從來沒有半句怨言。想到這兒裡,蘇軾滿心愧疚。

朝雲忽然扭過頭來,發覺先生就站在門邊看自己,臉都紅了,趕忙起身來為蘇軾倒茶。蘇軾滿帶歉意地說:「朝雲,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來杭州大半年也沒顧得上跟你好好談談,你不怪我吧?」

朝雲嫣然一笑,將茶遞到蘇軾手裡,說:「先生說哪裡話。幾乎天天見面,還用談什麼?」蘇軾說:「你的老家在這裡,這次回來你還沒有回家看看呢。你看我成天在外,也忘了跟你提這事。」

朝雲低著頭說:「先生的心意,朝雲領了。但自從進了先生家,先生家就是朝雲的家。朝雲父母早亡,親族也已飄散,先生就不必費心了。」蘇軾說:「不,朝雲,我派人打聽過了,你還有個叔叔在,要不就接過來一起住吧?」朝雲激動地擺擺手說:「不不,先生,叔叔家境不錯,不勞先生掛念。再說,那樣也有損先生的名聲。」

蘇軾笑著說:「你想哪兒去了?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朝雲紅著臉說:「朝雲就夠連累先生了,怎能再麻煩先生為我分心。況且,叔叔家境還好。」蘇軾意味深長地說:「朝雲,我家在西蜀,游宦四方,這裡連個親戚也沒有啊!」

朝雲是聰明的。她聽了蘇軾的話,心中既感動又為難。感動的是先生對待自己如同親人一般,這樣的恩情一輩子也報答不了;為難的是,她察覺到先生話中的意思了,也想起了夫人臨終前的遺言。

《有一種境界叫蘇東坡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