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西湖治理完畢,蘇軾一直緊繃的神經這才放鬆下來,湖山風景似乎也變得更為悅人眼目。於是趁著心情愉悅,他又到洞霄宮與章惇飲茶。
章惇聽說蘇軾治理西湖告竣,杭州人無限喜悅,也禁不住稱讚蘇軾道:「西湖經子瞻這麼一整治,可謂煥然一新。這一年多來,子瞻兄政績不凡哪!」蘇軾笑著擺擺手說:「對於蘇某來說,無所謂政績與否,我只是想為百姓辦些實事。」
章惇笑著說:「子瞻,你可別打退堂鼓啊!你若成為朝中宰相,可為天下百姓辦更多的實事,你就別辭讓啦!」蘇軾笑道:「這是子厚你心中所想,非蘇某之願也。一個人在地方為官,總比在朝中為官對百姓有用。朝中傾我之人甚多,蘇某躲猶不及,焉能引火燒身,與群小論短爭長?若力爭是非曲直,則朝中黨禍必起,非我大宋之幸、天下之福。」
蘇軾當初就是為了躲避朝中黨爭才自請出知杭州的。這一年多來,政務繁忙,雖不免筋骨勞頓,但能做些實事,為百姓造福,心中還是欣慰的。可章惇就不同了,他因黨爭被貶到杭州提舉洞霄宮,身居閒職,抑鬱無聊。雖說每日參玄悟道,但心中是一刻也安靜不下的。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就要消磨在杭州的湖山當中了,時時刻刻都在企盼著能東山再起,將那批構陷打壓他的舊黨人物狠狠打倒在地。他現在只是在等待時機。
但他對蘇軾還是欽佩的。他們是同科進士,又多年同朝為官,也都屢經貶謫,宦游四方,生命中有太多的相似。儘管政治觀點上略有不同,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互相欽佩對方的人品。但是他們的性格又是截然不同的,蘇軾早已決意退避無休無止的黨爭,不再理會那些恩恩怨怨;章惇則仍滿心怨憤,發誓要把自己失去的東西奪回來。
蘇軾淡然地呷了一口茶,悠悠地望著遠處的湖山。章惇想起自己當初被貶,不由得怒容滿面:「子瞻,黨禍已起,天下有目共睹。好在子由已任御史中丞,劉摯等人行奸不便。說句實話,除了你和子由,元祐黨人,我一個都不放在眼裡!他們為圖虛名和一己私利,苟且偷生、妒賢忌能。這才短短幾年,又開始內訌爭鬥了。名為君子,實則小人!」
蘇軾面色平靜,搖搖頭說:「子厚兄言重了,元祐黨人中,要比熙豐黨人中君子多。」章惇不服氣地說:「我可看不出來。」蘇軾看著章惇說:「那是你心懷偏私之故。」
章惇被他說到心坎上,怔了一下:「嗯,我不和你爭,有理也爭不過你。」
蘇軾放下茶碗,踱了幾步說:「蘇某靜守,乃為洞達世事;子厚靜守,乃是韜光養晦。這正是你我之不同啊!」
章惇哈哈大笑:「知我者,子瞻也!」
蘇軾和章惇大概都沒有意識到,從這時候開始,他們分裂的苗頭已經悄然萌發了。
呂大防受了劉摯的慫恿,意欲拔擢熙豐黨人回朝,以顯示自己為相用人毫不偏私,便上奏道:「太皇太后,元祐黨人與熙豐黨人紛爭由來已久,長此以往,恐會釀成黨爭之禍。臣為社稷憂心,故斗膽建言,應該重新起用熙豐黨人,讓章惇、曾布等人回京任職,以平舊怨,從中調停。君子和而不同,雙方自此可摒除成見,同為國事,齊力並進,消弭黨爭,則黨禍之患自然而解。」
呂大防此言一出,朝臣議論紛紛,不知所措。劉摯、王巖叟在一旁暗笑竊喜。太皇太后道:「宰相所言極是,這正是哀家日夜憂心的啊!朝臣能齊心合一,共輔聖主,當然最好不過。不過此舉是否太過冒險?萬一黨爭再起,如何收拾?」
劉摯乘勢進言道:「重新起用熙豐黨人,是消除黨爭的調停舉措,也可顯示朝廷不計前嫌的仁德,伏望太皇太后聖鑒。」
太皇太后意有所動,沉吟不語。
蘇轍堅決反對,立刻啟奏道:「太皇太后,臣以為調停之舉萬萬不可,若行調停之舉,黨禍不僅不會消弭,反會愈演愈烈。」
太皇太后一愣,急忙令蘇轍仔細講來。蘇轍接著說:「臣以為自元祐以來,朝廷更改弊事,驅逐群小,歷經五年,四海承平。但那些在外的奸邪小人,無不時時窺伺左右,以求復進,動搖朝政安穩。臣常常深切憂之。若太皇太后不察其實,諸大臣被其邪說所惑,而將這群小人引入朝內,則邪正並進,冰炭同處,必然重新引起紛爭,朝廷之患不絕。」
眾臣又交頭接耳,太皇太后也沉默不語。劉摯接著說:「太皇太后,蘇轍言過其實。禮之用,和為貴,熙豐黨人仍有可用之處,不可皆以小人作比而妄下論斷。」
蘇轍反駁道:「劉大人,君子小人與否,天下自有公論。太皇太后,當此朝政安泰之時,君子既得其位,正是作為之時,只要使君子保其位,而將小人安於外,使他們不失其所,沒有作亂的機會,則朝廷安定無憂也。」
太皇太后頷首讚許:「蘇卿家言之有理,重新起用熙豐黨人之事,休要再提了。」呂大防首倡其議,見眾臣爭吵,再也不說話。劉摯見狀,知道太皇太后的意思改不了,只好悻悻地退下。
退朝後,劉摯和王巖叟並肩走在殿外。王巖叟憤憤不平地說:「蘇轍如今之狂妄不在乃兄之下,竟堂皇以君子自居,卻將熙豐黨人比作奸佞小人,實在大言不慚。可是太皇太后對蘇氏兄弟實在是心有偏私啊,我等也無能為力。」
劉摯仍在沉思,忽然一悟,對王巖叟說:「彥霖,蘇轍說熙豐黨人皆是奸佞群小。我問你,章惇是不是熙豐黨人?」王巖叟不明白劉摯的深意,慢慢地說:「熙豐黨經此雨打風吹,章惇只怕已是其中的領袖了。」
劉摯冷笑道:「章惇是蘇軾的至交好友,他的兩個兒子認蘇軾為師……」王巖叟醒悟道:「莘老的意思是?」劉摯奸笑道:「此事大有乾坤啊。」
原來,劉摯知道章惇好勇鬥狠,睚眥必報,他雖與蘇軾是至交好友,但二人其實性情大異。這五年來,章惇一貶再貶,鬱結於腸,坐困愁城,正有滿腔憤懣無處可發。此時只要有人輕輕一觸,他就會跳起來,暴怒發作,任誰都不理不顧。如果聽說蘇轍在背後罵他是小人,阻撓他重回京師,如何能受得了,必將與蘇軾反目成仇。
王巖叟會意,笑著說:「劉公放心。此事交給王覿辦,一定成功!」
王覿得到王巖叟的指示,悄悄地請章惇到杭州城內一家酒樓上喝酒,卻推說是代劉摯探望他。章惇與王覿素無交情,對劉摯也絕無好感,本來是不願搭理他的。可是他性情高傲,視王覿如鼠輩一般人物,諒他耍不出什麼花招,也想瞭解王覿葫蘆裡賣什麼藥,就赴會前去。王覿花言巧語,講了一大通關於杭州的風物人情的閒話,最後才拐彎抹角地把話題引到蘇轍與呂大防的爭辯上來。
章惇聽完,果然勃然大怒,把酒杯摔到地上,恨恨地說:「蘇子由果真如此說?」王覿見章惇已經上鉤,曲意逢迎道:「子厚兄,稍安毋躁。這還有假?太皇太后、朝中大臣皆在,不會誤傳的。」
章惇氣憤地說:「蘇子由如何能這麼說老夫呢,竟然說老夫是小人!他若對老夫有成見,可當面直言嘛,不必在太皇太后那裡嚼舌頭啊!實在有失君子之風,老夫錯看他了!」
王覿裝著勸說章惇,急忙打圓場道:「章大人息怒,息怒,氣大傷身。早知道這樣就不告訴你了。不過蘇轍也實在有些過分。他對太皇太后說什麼,要將小人安於外,使小人們不失其所,沒有作亂的機會,則朝廷安定無憂。這些話簡直就是說給子厚兄你聽的嘛,連我都覺得實在刺耳,為子厚兄抱屈不平!」
這一激一勸果然有效,章惇更加憤怒了,氣得拍桌子道:「豈有此理!我與乃兄蘇軾情同手足,深交莫逆,歷經多年不改。他竟這樣斷我後路!」
王覿看著章惇一步步地走進自己的圈套,心中不禁暗自得意,開始切入正題:「子厚兄,此事你想得有些簡單了。這些話,其實是另一個人想對太皇太后和陛下所說,而蘇轍只是代言而已。」
章惇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王覿所指何人。他連連擺手:「非也,非也。子由是子由,子瞻是子瞻。子瞻不會這麼說我,他的為人我最瞭解。」
王覿給章惇拿了一個酒杯,重新斟滿酒:「章大人,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這人情如紙,說變就變啊!」章惇看了王覿一眼,一飲而盡。
王覿放下酒壺,接著裝作推心置腹的樣子,對章惇「循循善誘」:「章大人,忠言逆耳,擇善而從。我只問你,若你是蘇轍,明知其兄與你私交甚篤,天下人皆知,連兩個兒子都交給蘇軾教授學業。你會毫無顧忌地在朝堂上指名道姓地罵此人為小人、奸佞、朋黨、禍害嗎?他之所以肆無忌憚,蓋因其兄也是這麼以為,二人早有共識,故能棄子厚兄聲名於不顧。子厚兄,你與蘇軾雖為至交,但由來就政見不和,人各有志,其實早已是面和心不和,漸行漸遠了。」
章惇被說中痛處,兩隻眼睛瞪著王覿:「你!」
王覿走到章惇跟前,拍著他的肩膀說:「王某不怕得罪子厚兄,敢問子厚兄一句,這些年來,你可曾聽蘇軾對你說過心裡話啊?」
章惇一愣,沉默不語。想起前幾次與蘇軾的談話,似乎確實有一言一語的不合。種種蛛絲馬跡細想來,倒真覺得王覿的話很有道理。
王覿臉上泛出狡黠的笑容:「原來沒有。但是蘇軾將心裡話告訴了蘇轍,因為他二人才是骨肉至親。蘇轍又將此話在朝堂上當眾說了出來,天下人都聽見了,唯獨子厚兄你裝作聽不見,錯就在你了。在蘇軾眼中,熙豐黨人皆是奸佞小人,子厚兄既是熙豐黨人,自然也是小人了。」
章惇拍案而起,拂袖而去。王覿心中暗喜,急忙回家給劉摯寫了密信。
轉眼到了黃梅時節,連日陰雨不止。各地江河漲溢,農民新種的稻穀都受了災。地方州縣的文書雪片似的飛到府衙,蘇軾獲知災情嚴重,憂心如焚,急忙令秦觀到各地勘察,準備賑災。
這一日杭州烏雲密佈,電閃雷鳴,飄風急雨將整個杭州城都籠罩在水霧之中。蘇軾站在府衙門廊前,看著雨勢滂沱,惆悵滿懷。這時秦觀披著蓑衣,頭戴斗笠回來,向蘇軾報告說:「杭州城內積水甚深,田地淹沒無數。蘇州、常州等地也受災嚴重,陂塘河湖都滿溢不止,各處汛情堪虞。」
蘇軾望著廳外的大雨悵然歎道:「老子曰,『驟雨不終朝』啊,怎麼一連下了數天呢?這樣的大雨,杭州的夏糧恐怕要毀於一旦了。須及早上報朝廷,早做賑災準備,否則就要重現熙寧年間的慘象呀。當年就因為沒提前做好賑災準備,兩浙路餓死了數十萬人。」
秦觀點點頭說:「學生四處勘察,得知蘇、湖、常三州的官員竟然都在官報裡報告朝廷今年豐收在望,半句都不提受災的事。」說著拿出一份官報來。蘇軾看罷官報,怒不可遏,拍案而起:「這些官員,不顧百姓死活,睜著眼睛說瞎話!不行,老夫必須盡快奏明災情!」
蘇軾一連上了六道奏章,送達中書省。呂大防預感到事態嚴重,連忙找劉摯前來商議。劉摯看了看那些奏章,不以為然地說:「蘇、常地區並無災情嚴重的奏報,兩浙之地唯獨蘇軾如此小題大做。去年他就報災,兩浙和杭州不也無事嗎?他該開河還是開河,該修湖還是修湖。為這事,御史已經彈劾他了。」
呂大防說:「這我知道,有三條罪狀,一是整治西湖,指責子瞻虐使百姓,建長堤於湖中,以作遊觀;二是行暴政,發配顏氏兄弟;三是說蘇軾陳災不實。王巖叟、朱廣庭等人也一齊彈劾子瞻報災不實……」
劉摯說:「宰相不必太過擔心。想也沒什麼大事,令戶部稍作撫慰便是。千萬不可讓太皇太后知道,以免聖上憂心。」呂大防也覺得有理,便不再理會。
蘇軾見朝廷沒有答覆,知道一定是劉摯等人從中阻撓,搖頭歎息,只得依靠一州之力,盡量減少損失,安置流民。
讓蘇軾憂心的事還不止於此。秦觀對蘇軾說:「先生,章惇不知從誰那裡得到消息,說二先生反對呂大防調停熙豐、元祐兩黨,已經記恨二先生了。」
蘇軾大驚失色,馬上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以章惇的性格,受此挑撥必定怒不可遏,新舊兩黨的積怨很可能再次爆發,甚至他與章惇之間的友情也可能會出現無法彌補的裂痕。他本來為躲避黨爭才來到杭州,可是劉摯、王巖叟等人卻緊追不放,施展如此毒計來離間章惇與他們兄弟二人的關係。蘇軾已經感到,又將有一陣狂風暴雨要襲來了!
他還是不死心,想去盡量挽救,便徑直到洞霄宮去找章惇。
章惇臉色烏青,見了面就怒氣沖沖地質問蘇軾道:「如今子由翅膀真是硬了!好一個監察御史,居然在朝堂上把章某罵為小人!」說罷,轉身不顧。蘇軾並沒有著急,而是輕輕一笑,真誠地說:「詳細情形,我也不甚瞭解,只是最近才有風聞。即使子由說熙豐黨人為小人,也絕非是衝你而言,子由的人品你還不知嗎?」
章惇卻不領情,冷笑一聲,轉過身來:「那我問你,章某在熙豐黨人中處於何種位置?」蘇軾有些迷惑地看著他,問道:「論什麼呢?」章惇道:「都論。」蘇軾略一思忖,道:「當然,第一王介甫,第二呂惠卿,第三王珪,第四蔡確,第五曾布,第六,你章惇。」
章惇怒道:「你錯了!王介甫死了,呂惠卿半死了,王珪早死了,蔡確也快死了,曾布反覆無常,已被熙豐黨人拋棄。我,只有我章惇,還在舉變法大旗,我已成為熙豐黨人的領袖!子由大貶熙豐黨人,實則是衝我而來。熙豐人物何曾有過黨?如果說有黨,也是被元祐黨人逼出來的!子瞻,你大可以到太皇太后那裡去告發我。熙豐黨人的這面大旗,我章惇舉定了!道不同則不相與謀,你走吧!自此以後,我與蘇氏兄弟一刀兩斷!」
蘇軾見他越說越火,道出這樣決絕的話來,有些氣惱,但他仍耐著性子解釋道:「子厚,一定有人從中挑撥。還有,國家的政事不要和私人交情纏在一起,這非君子之道。」
章惇聽到「君子」二字,聯想起蘇轍的話,越發惱火,一時按捺不住,向蘇軾怒吼道:「什麼君子小人!元祐黨人是君子嗎?我原以為,你『大蘇』、『小蘇』是君子,現在看來,也是小人!」
蘇軾見章惇如此頑固,不禁也發火了:「我說什麼你才肯聽呢?你如此意氣用事,不聽朋友忠言,反信小人挑撥,還振振有詞,簡直糊塗透頂!」
章惇聽到這裡,怒氣好像突然消了,說話反而平和起來,揮手道:「哼,我糊塗透頂?居然有人說我糊塗透頂!休要再說,你我情分已盡,就此分手!我眼裡容不進沙子,更瞧不起忘恩負義之人!」
蘇軾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激動難耐,指著章惇說:「子厚,你……你說什麼?忘恩負義?我蘇軾忘恩負義?」章惇似乎愈加堅定,切齒道:「不錯!而且我還知道,子由的主張即是你的主意!我感謝你把我兩個犬子培養成人,且都中了進士,對此我沒齒不忘。但今日你我割袍斷義,兄弟之情到此為止!」
到了此時,蘇軾知道與章惇的友情已經無法挽回,顫聲道:「好!你既然這樣看蘇某,我還厚著臉皮在這裡苦口婆心做什麼?悉聽尊便!」言畢,拂袖而去。
章惇看著蘇軾離去的背影,不知是悔恨還是氣惱,猛地把茶盞都砸到地上。
那些出自龍泉窯的精美茶盞被摔得粉碎,蘇軾、章惇的友情也從此破碎了。
與此同時,陰雲也逐漸籠罩在汴京上空。劉摯、王巖叟等人暗中策劃,又在煽動本不平靜的朝廷了。直言敢說的范純仁出知穎州,很難再插嘴朝中事務,而宰相呂大防又失於察人,明哲保身,劉摯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太皇太后對朝中眾臣都看得清楚,只是為了安穩局勢,才不得不維持現狀。她已經老了,精力大不如前,心中一直掛念著的,就是將蘇軾召回朝廷,輔佐哲宗。當初迫於蘇軾請求,不得已才准許他出知杭州。現在他的任期也差不多滿了,是時候召他回來了。
這日,太皇太后在延和殿召見眾朝臣,宣道:「自呂公著宰相退職以來,呂大防任左相,范純仁任右相。范純仁知穎州後,右相未補。哀家決議,劉摯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龍圖閣侍制;知開封府王巖叟簽書樞密院事,蘇轍為尚書右丞,趙君錫接替蘇轍為御史中丞。蘇軾改翰林學士承旨。哀家欲令蘇軾重回京師,眾卿家對此可有異議?」
眾臣齊道:「太皇太后英明!」劉摯、王巖叟正欲進言阻撓,見太皇太后決心已定,都不敢再說話。待十幾個大臣退去,王巖叟留下來叩謝,奏道:「太皇太后聽政以來,納諫從善,凡所更改,務合人心,所以朝廷清明,天下安靜。唯願於用人之際,更加審察。」
太皇太后問道:「怎麼,這次用人,哀家有誤嗎?」王巖叟道:「是關於蘇軾、蘇轍昆仲,蘇轍任尚書右丞,未免有擢升太快之嫌……」太皇太后皺起眉頭,不悅地說:「你們都吃肉,也得讓別人喝湯吧?退下吧。」說罷,閉上眼不再言語。
王巖叟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往哲宗書房去了。見哲宗正在讀書,悄悄地走了進去。此時哲宗已是十六歲的少年,登基以來,恨大臣們眼中只有太皇太后,見王巖叟來覲見,不由喜出望外,忙問他有何事。
王巖叟恭敬施禮,問道:「陛下在讀何書?」哲宗晃了晃手中的《論語》,說:「聖書。」王巖叟哈腰諂笑道:「陛下執政之日已為期不遠,今日學習聖書,當辨邪正,分清君子與小人。」
哲宗聽出他話裡有話,似有所指,乜了他一眼:「那你是君子呢,還是小人呢?」王巖叟一驚,沒料到哲宗會有如此一問,只得苦笑道:「臣只知忠君愛民,至於是君子還是小人則憑人議論了。只要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人即可。」
哲宗追問道:「你還是沒講清何為君子、何為小人。」王巖叟別有用心地說:「陛下只須記住聖人這一句話就行——『君子內,小人外,則泰;君子外,小人內,則否。』」
哲宗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哦……朕明白了。既然是小人外,那最近進朝的只有朕的老師蘇軾。王大人的意思莫不是說教朕的蘇師傅是個小人了?」王巖叟忙道:「臣不敢妄加評論大臣,但市井俚語卻都在盛傳蘇軾乃五鬼之一。」
誰知哲宗打了一個哈欠,懶懶地說:「這事朕也做不了主,你去跟太皇太后說吧。」王巖叟碰了個軟釘子,只得施禮告退。待王巖叟退下,哲宗把書往案上一摔,冷笑道:「什麼東西!司馬光的門下走狗!」說完頓感失言,忙摀住嘴,幸好無人侍立在側,輕輕吁了口氣。
蘇軾接到還朝任職的詔書,長歎了一聲,吩咐家人收拾東西準備起程。臨走之前,蘇軾帶著朝雲,駕著一葉小舟,好好地游賞了一遍煥然一新的西湖。杭州人遠遠望見,一位白髮蒼然的老者,一位衣著樸素的婦人,就這樣相扶著,任小舟漂到渺渺煙波的深處,恍然疑似神仙,要漂離人間似的。但新月初上之時,小舟又停泊靠岸,兩人踏著花影,慢慢地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