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錄
人本來就像萬花鏡，但是無論歌迷影迷也好、媒體也好，他們總是只看我們的某一面，並且根據自己看到的這一面來判斷，所以就會產生各種各樣的錯覺。
——1999年
張國榮談自己的「明星」素質
恐怕再也沒有哪個演員，在成功地飾演了這麼多性格迥異、形象萬千的角色之後，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冠以「本色演出」的評價。
對張國榮的「本色演出」論有兩個層面的意思：褒獎者，希望借此表達「因為張國榮具有與角色相符的獨特氣質與性格，才能演好這個角色」；詆毀者則不屑地指出：「只不過張國榮與該角色接近，才能令表演成功。」
在張國榮所演出的六十部電影中，最常被冠以該論調的有三部——當然也是他最成功的影片「之三」——分別是《霸王別姬》《春光乍洩》與《阿飛正傳》。
《霸王別姬》劇照
張國榮在《霸王別姬》中，飾演了一位在舞台上男扮女裝在生活中人戲不分的京劇名伶程蝶衣。程蝶衣自小學習旦角，他性格執拗孤傲，心中只有京劇藝術與師哥段小樓，但最後，師哥娶了妓女菊仙，自己又被時代拋擲，最後戲也唱不成，自盡於鍾愛的舞台，這是一個美麗但悲劇的人物。該片於1993年榮獲法國戛納國際電影節最高獎項「金棕櫚大獎」，這也是我國唯一一部獲此殊榮的影片。電影上映至今讚譽不斷，其成功已不必多言。
雖說電影是團隊工作，這部電影台前幕後的所有演職人員都是影片成功的基石，但作為最重要的男主角，說是「張國榮成就了《霸王別姬》」並不為過。沒有他，電影不可能如此令人迷醉。影片最初選角時，「虞姬」的扮演者在張國榮與尊龍之間兜兜轉轉，劇組一度已與尊龍簽約，但此時投資兼監製人徐楓心中隱痛：尊龍面部輪廓硬朗，對劇組頗多要求，真能勝任如此角色嗎？幸而機會最終又落在了張國榮身上。
為了演好這個「纖音入雲柔情似水」的角色，張國榮提早三個月赴北京學習普通話和京劇身段，減輕15磅體重，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為了不影響拍攝進度和學習效率，在整整4個月的拍攝期間他未曾回過一次香港。事實證明，正是這些努力，換來了無比成就。
但是，電影的成功亦同時為他帶來了「張國榮人戲不分」、「張國榮性格陰柔」等評價。得知張國榮逝世，連導演陳凱歌都脫口而出：他就是程蝶衣。——可是，這時距電影上映已經整整10年了！何出此言？這說法，不僅抹殺了張國榮為角色付出的辛勞汗水，同時也貶低了他的專業。
作為資深演員，張國榮懂得如何最快地進入角色，又如何輕易地抽離。與他合作過的演員如梅婷、何賽飛、林嘉欣等，都感謝他曾幫助和指導她們怎樣從角色中抽離出來。梅婷證實，拍攝《紅色戀人》訣別戲時，別人都還沉浸在悲劇劇情中，他已經輕鬆地打趣問晚飯吃什麼，入戲快，出戲也快。
張國榮就是程蝶衣？此話從何說起？程蝶衣生在妓院長在戲班，他的人生被那個動盪的時代搬來弄去，他的感情也跟著段小樓的性情與婚姻跌宕摔打，人生的苦難鑄就了他執拗偏激的性格，也預示了他的必然結局。連菊仙都忍不住歎一句：這個師弟啊，也不知道是這世道跟他找彆扭呢，還是他跟這世道找彆扭。
而張國榮呢？張國榮出身在中產家庭，性格開朗，性情中人，感情堅固歷久常新。事實上，就在電影上映的當年，他就已訪談中告訴了我們答案：「我不希望做程蝶衣，我的意思是，我本人不希望做他。老實講，我比他幸福太多。」
硬要說張國榮和程蝶衣有相似之處，那就是他們同樣在各自的藝術領域達到了巔峰之所在，對藝術的追求，想來張國榮最能感同身受。
《春光乍洩》電影截圖
《春光乍洩》是華語影壇非常重要的「同志影片」。張國榮扮演的何寶榮是一個「持靚行兇」、性情放浪的同性戀者。他與戀人黎耀輝流浪到阿根廷，卻本性不改、四處尋歡，卻又與黎耀輝的生活始終糾纏在一起。這部電影成功的地方在於，它沒有對同性情節的迴避和顧慮，也非探討同性問題的社會意義，從一開始，電影就清楚交代，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戀愛生活瑣事，別管性別，寂寞的時候，所有人都一樣。
真如後來華語獎項中評委們所說，因為張國榮本身是同性戀者，所以他演這個角色得心應手嗎？不是。非但不是，在張國榮看來，何寶榮這個角色，是他從影以來最難演的！從現實生活與實際性格來看，反倒是黎耀輝這個角色的性格與他本人有不少共鳴，在心理上也能夠接近和理解，但何寶榮這個人物放浪形骸，性格特點很難把握。
偏偏王家衛的導演風格最不按牌理出牌，又沒有固定的劇本，劇情每天都在改變，張國榮坦言，直到演完這個角色「仍然十分擔心，不知留在觀眾眼裡的，究竟是什麼印象」。對觀影者而言，坦白說，何寶榮這樣的角色如果不是張國榮來演繹，如果不是因為張國榮將其處理得既無賴又可愛，既妄為又直率，既放蕩又單純，恐怕真是無法讓人喜歡。這樣的話，這部電影也無法得到影迷多年的追捧和迷戀。
雖然梁朝偉憑該片獲獎無數，但梁朝偉本人坦承，是被王家衛「騙」到阿根廷。在最初接劇本時，並不完全清楚這是什麼樣的電影。得知要演同性做愛的鏡頭（這是電影拍攝的第一組鏡頭），他一度非常抗拒，完全是在張國榮的幫助下才勉強完成了拍攝。後來在阿根廷拍攝期間，亦是張國榮不斷開導與培養感情，才讓他逐漸進入了角色，以至他後來多次感謝有一位這麼好的對手來與他對戲。
影評人舒琪為張國榮抱不平：「是王家衛剝削了張國榮，利用他的同志身份和個人經驗來完成這部電影！」王家衛憑借該片最終斬獲第五十屆戛納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張國榮有多少功勞？
對於外界沸沸揚揚的「本色演出」論，張國榮淡淡回應：「如果你們要說（我演同性戀）是本色演出，那我之前和那麼多女演員演對手戲怎麼不給我頒獎？」
《阿飛正傳》劇照
相比較上述兩部電影，張國榮在《阿飛正傳》中所扮演的風流不羈的旭仔，則更多是在他離世後才被那拿來說事。
「傳說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這樣飛啊飛，飛累了便在風裡睡覺。這種鳥兒一輩子只可以落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隨著張國榮從文華酒店一躍而下，這句電影台詞幾乎被媒體渲染成了張國榮的生命讖語，全然不顧張國榮的藝術生命是多麼「接地氣」，是一個能將商業與藝術兼顧結合的藝人。
《阿飛正傳》是張國榮與王家衛合作的第一部影片，已經決定退出演藝圈的張國榮原本只是客串兩個星期，但是演著演著，王家衛將他的戲份越寫越多，最後他成了絕對的主角。電影中，他揮灑自如神采飛揚，充滿震懾力的眼神與性感的肢體語言為旭仔安放了靈魂。正是這個角色為他贏得了唯一一座金像獎「影帝」桂冠。
《阿飛正傳》中的旭仔是一個自我、自戀也自私的人物。他的人生觀裡只有自己，他深諳自己的美貌與優勢，為了滿足虛榮心肆意撩撥女性，卻又為了自由隨意拋棄女友。他不肯工作不事生產，只靠揮霍家裡的財物虛空生活。得知自己並非親生，為了去看一眼親媽而與養母勢不兩立相互對峙，但是到了菲律賓卻又沒有勇氣面對現實，只留下一個氣鼓鼓的虛張聲勢的背影。
這樣的人物，和張國榮勤奮努力、積極向上、熱情洋溢的性格相去甚遠。張國榮本人對《阿飛正傳》的評價也並不很高。因為王家衛拍攝手法隨意善變，需靠演員來尋找靈感。他沒有劇本，往往只有一個故事框架，電影劇情起承轉合較差，情節推進也有牽強附會之嫌。這部電影首映前一晚，王家衛仍在改動台詞，一方面可以說他精益求精，另一方面，也是他做事沒有章法全靠靈感的體現。
與王家衛拍片，「我像棋盤上的一枚小駒，掌握全局的只有王家衛一人，情節也和最初被告知的似是而非。」讓他自己選的話，他倒是最喜歡《東邪西毒》中所飾演的無情的劍客。
《東邪西毒》劇照
無情劍客歐陽鋒，是沙漠裡的殺手中介，他無情、冷酷，皆因曾經那段因傲慢和誤會而錯過的愛情。「當你不可以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是令自己不要忘記。」歐陽鋒的每一句對白都幾乎成為了經典，張國榮本人也很喜歡。
上述幾個角色，性格各異，命運萬千，難道都是張國榮的「本色」？
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人眼裡也有一千個張國榮。你眼裡的張國榮是什麼樣的？
張國榮是眉目如畫的風流公子？那麼你可能對《胭脂扣》中南北行的十二少念念不忘，倜儻多情的十二少贏得了倚紅樓頭牌妓女的垂青，他顧盼生姿的美麗容貌已定格在電影史上。得到張國榮擔任男主角，編劇李碧華立刻將原本只有十句對白的戲份加到20天，只因「再也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十二少了」。不過，與真實世界裡坦坦蕩蕩的張國榮相比，對愛情瞻前顧後半推半就的十二少的人生可太悲劇了，難怪最終只能流落到片場做群演來度過餘生。
《胭脂扣》電影截圖
張國榮是懵懵懂懂的純情書生？那寧采臣是否你的螢幕初戀？有趣的是，《倩女幽魂》這部電影上映於1987年，彼時張國榮作為性感偶像，歌唱事業正攀向巔峰，在電影中卻扮演這樣一位憨厚純情的少年。監製徐克說，正是希望通過這個角色削弱張國榮的銳利眼神，拉近他在螢幕上與觀眾的距離。現實中的張國榮自信果敢，在演藝圈闖蕩二十多年自詡「人精」，才不是寧采臣那憨傻的模樣。
《倩女幽魂》劇照
張國榮是「娘娘腔」？你腦中一定閃過《家有喜事》裡那位讓人捧腹的常騷。最初在設計角色時，導演黃百鳴是將三弟「情聖」一角劃撥給張國榮的，但是張國榮看過劇本後，信心滿滿地主動要求挑戰從未嘗試過的娘娘腔角色。他的表演方式別具一格，沒有慣常男演員飾演此類角色時擠眉弄眼的刻意，顯得自然輕鬆。戲中他一扭身一跺腳「生孩子會痛嘛！」的樣子成為經典，每每想到這個鏡頭就忍禁不俊。張國榮喜劇經驗豐富，在《東成西就》中還親自指導林青霞如何放下身段表演誇張的港式喜劇，可見這是「演」出來的。
《家有喜事》電影截圖
還有嗎？張國榮還是執著奮鬥的鼓手、是被命運玩弄的小警察阿傑，是瀟灑帥氣的通天大盜阿占，是玩世不恭的一代劍俠卓一航、是上海街頭的拆白黨小謝，是北平劇院裡的留洋音樂家宋丹萍、是向五斗米折腰的三級片導演阿星、是信仰堅定的浪漫主義地下黨員靳，是臥底探員石家寶、是精神分裂的變態殺手Rick……幾乎無法寫盡張國榮所成功扮演的如此多、如此豐富、如此生動的角色。
張國榮從影26年，包括在電視劇、電影、音樂特輯、以及「熱·情」演唱會中扮演的天使與惡魔形象在內，總共飾演過超過80個幾乎沒有重複的角色，是張國榮如畫龍點睛般一一賦予了他們鮮活的生命。得益於這位優秀的專業演員對事業的執著，在成功扮演各種角色之後，他反而更注重挑戰不同性格與類型的角色。香港導演們甚至有種默契，但凡有什麼新的角色類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張國榮，因為他的能力、天賦與勤奮，最能保證角色的成功。
他不斷開放自己、不斷更新自己，去接受一個又一個新的挑戰。2001年金像獎頒獎典禮上，他為自己的事業感到自豪：「聽說貓有九條命，但電影演員可以超過九條命，每一部電影就是一個生命。」
張國榮沒有受過任何科班演技訓練，他所有的技巧除了來自於自身天賦，更重要是自身努力和多年來各種角色的磨礪。在他演藝生涯後期，導演已經無需再多提點他的表演。98年拍攝《流星語》時，他本身就是半個導演，幾乎所有的表演方式都是自己根據角色性格揣摩得出，更常常主動發揮，嘗試不同的演繹方式「以供導演後期剪輯時挑選」。導演遇到這樣的演員是多麼省心！
電影《紅色戀人》中有一幕戲，導演葉大鷹希望靳看到秋秋的信時眼含熱淚，但不能滴落，要表現出這位理想主義者革命黨人豐富卻不能外露的情感。張國榮不僅將導演的需求完美展示，更增加了自己的感悟：他拿信的手微微地顫抖著，讀完信後，又將眼淚全部收回。將角色當時的感動、愧疚、難過等矛盾心態恰到好處地詮釋出來，彷彿能看見他的內心百煉鋼成繞指柔，又迅速地堅硬起來。葉大鷹只能這樣評價他的演技：「嘿！這哥們，太牛了！」
《紅色戀人》電影截圖
即使如此，仍有人熱衷於將張國榮本人與角色混為一談。可是張國榮本人是什麼樣子？結合所有與他接觸過的同事與朋友的評價，大致可以知道，這位華語歌壇影壇的巨星，在工作中敬業、認真、尊重前輩、提攜新人，他有主見講原則，工作一絲不苟，但又善於調節氣氛，令每一位同事都如沐春風；在生活中，他優雅、貴氣、有修養，又總是帶一點可愛的童真，率真爽朗，風趣幽默，時而流露出任性的藝術家脾氣更增添了他的魅力，幾乎沒有人不為他著迷。
張國榮的電影角色中，有哪一個是這樣的？即使是為他度身定做的「顧家明」一角——導演陳可辛說由於張國榮的加入，令電影《金枝玉葉》格局提升，劇中這個音樂監製的角色是特地為張國榮而寫——也因其優柔寡斷的性格而與張國榮本人有著天壤之別。
張國榮因抑鬱症離世後，他的最後一部電影——亦是唯一一部探討心理問題的電影《異度空間》又立刻變成一頂帽子扣在他頭上。《異度空間》講述的是一位心理醫生在為病人治病的過程中，誘發了自己內心的創傷得了恐懼症。「因為拍《異度空間》而走不出角色」一說頓時甚囂塵上。但女主角林嘉欣反駁道，他極度專業，能很好地把握角色與現實生活的連結，反倒是自己經驗不足，拍攝時遇到難以出戲的困難，全賴張國榮細心地傳授自己的經驗。
其實張國榮生前也被問過「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做電影裡哪個角色」這樣的問題，他笑說：我誰也不要做，我演的角色大都是悲劇人物，我自己的生活多開心呀！
不論是褒獎也好，貶低也好，將電影角色視作演員本人性格的施展舞台，或者將演員本人的性格特質代入電影角色，都是對一個專業演員極不負責任的評價，也將使觀眾自己在觀影過程中產生障礙。
對「本色演出」這個幾近笑話般的評語，張國榮曾斬釘截鐵的告訴所有人：「沒有一個電影角色跟我本人是一樣的，沒有！」
註：張國榮飾演的所有角色請查閱：張國榮參演電影年表及所獲電影獎項張國榮參演電視劇/廣播劇/音樂電視年表本篇提到和使用的部分資料✔ 《明星過程、性別越界與身體操作──從張國榮談起》，周慧玲（國立中央大學英文系戲劇暨表演研究室），台灣《戲劇研究》第三期，2009年1月。
✔ 《鳳凰非常道》節目，2011年11月葉大鷹訪談，何東主持，鳳凰衛視。
✔ 《如何演繹李碧華小說中的人物》，2002年3月張國榮於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的講座，文字收錄與《文學與影像比讀》，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 電影《霸王別姬》製作特輯，1993年。
✔ 《這部電影對張國榮是一個剝削》，2005年舒琪專訪，《張國榮的電影世界3》，香港《電影雙週刊》雜誌社。
✔ 《王家衛：梁朝偉是怎樣放開演床戲的》，2008年6月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