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8月14日

旅店老闆M.杜波瑞埃的女兒阿格尼斯一早就砰砰砰地敲門,大聲地喊著:「美墨斯先生!美墨斯先生!」我硬是給吵醒了。原來只是一封電報而已,但阿格尼斯對現代通信方式向來敬畏有加。我本來以為是博西寫來的什麼晦澀而又簡要的東西,結果卻發現是弗蘭克·哈里斯[39]寫來的醜陋的電報。「基爾·貝洛[40]稱擁有本劇,請澄清。」弗蘭克一直責怪我把《達文特裡先生和夫人》的劇情說明書賣給他人。他現在在排演自己改編的這部戲,有時好像頭腦有些發昏:藝術和藝術的思想有時不屬於任何人的,除了卡利俄鉑[41]。如果人們給我付錢,要我把我的奇妙狂想編寫出來,我絕對不會阻擋。窮極無聊之下,我被迫出賣我的想像力,像長子繼承權一樣珍貴的想像力。[42]現在弗蘭克聲稱擁有了這繼承權。我會回封電報:「我病痛交加。澄清會送老命。」

我會落款為「塞巴斯廷·美墨斯」—我在旅店裡就用這名字,目的是為了不讓郵局的信差吃驚。出獄後,奧斯卡·王爾德這名字,用維庸的話來講「黑如煤炭,污如廁石」。我想過其他的名字,不過英諾森十一世[43]和俄狄浦斯[44]有過於戲劇化之嫌。所以我選取了美墨斯的名字,美墨斯是集流浪漢、倒霉鬼、邪惡者為一身的人物。奇怪的是,這名字激發起商人的更大信心,於我的功效卻未能這般顯著。

現在我雖然對印這個名字的書一笑置之,曾幾何時,這書曾讓我惶恐不安。我的母親是愛爾蘭人馬圖林的外甥女。就是馬圖林杜撰了這個傳說。馬圖林的半身塑像突兀地豎在我家在梅裡安廣場的宅院大廳裡。孩提時,我總不敢正眼看這塑像:好像它是惡咒,因為這尊大理石像上面沒有眼睛,只有深陷的眼窩,好像是朝自己的內裡觀看,因看到了某些東西而遭到了厄運。

有時候,到了晚上,母親就給我們朗讀這本書。她就坐在一把矮椅子裡面,我哥哥威利和我躺在她腳邊的地毯上。地毯散發出淡淡的霉味,汽燈的燈火調暗後發出嘶嘶的聲音,有催眠之效。我還清楚地記得,她有一次突然間大叫起來:「他所行走的地方,留下一路焦土!他若是呼吸,空氣中就有火光!」她的聲音和我的特別像。她讀這段話的時候我大為驚恐,到今天我還記憶猶新。讀這段話後,她會把長長的天鵝絨窗簾一把攥過來,拉到自己的面前。威利這時候會笑起來—他這人從來不會想像力過剩,我就不一樣,我會爬到她的腿邊,不過看她扮出如此嚇人的樣子,我又不敢靠到她身上。威利央求她讀到結尾,她就告訴我們流浪者美墨斯是如何回來的,「他讓全世界敬畏。」回想起來,我那時在驚嚇當中卻能品味到一種奇怪的欣喜感,我相信母親也是喜歡嚇我的。所以我自然就用了這個名字。

當然,我現在意識到美墨斯之所以成為流浪者,並非因為他犯下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孽,而是因為他浪跡四方,行蹤不定,可以遠距離地旁觀世風民俗。他能看到世道的星移斗轉,滄桑變幻。他瞭解這遽分遽合、白雲蒼狗的世界。正由於他看透了世界,才不為世人所容,無法得到安寧。我們不應該證明別人的理想為空幻,思想為虛妄,否則你會遭到他們的無情傾軋。

愛爾維修[45]認為,嬰兒期的天才和一般的嬰兒沒什麼兩樣,我想不是這樣的:我很早就覺得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我更脫俗,敏于思,拙於行。少年的我性格急躁,憤世嫉俗,或滿心悲傷,或興致高昂。後來,母親說我小時候經常在夢中發笑—「夢中發笑的少年」,這可以作為密萊斯[46]的絕佳素材—不過我自己一點也記不得了。我只記得那些悲傷而灰暗的日子,我躺在床上哭泣。

這些情緒悄無聲息地遁入無形。我一直喜歡孩子。我想是那被遺忘的童年把我引導到孩子們的身邊—似乎我能從他們的音容笑貌中找到已經淡忘的童真。有些作家一本正經地回憶出早年生活的細枝末節:似乎只有在那時候,他們才體現出一些想像力來。我卻不同,我現在只能零星回憶起一些場景和形象,而且還模糊得像是印象派畫家筆下影影綽綽的遠景畫。

我的朋友很少。我想家人當時也不鼓勵我結交朋友。我是一個從獨處中找樂子的孩子。孤獨使我找到了自己的起源,我知道自己就是從孤獨中來的。那時候,我漫無目標地遊逛,腳下踩著鵝卵石,我辨認著鵝卵石的花樣,大聲說著我突然想到的奇怪詞句。五六十年代的都柏林已經在頹敗;如同一個老妓女,非但辱沒了德行,還有可能失去生活來源。不過,我還是穿行在它的大街小巷,全然不顧週遭的貧窮和悲慘,而只是被自己的憂鬱深深打動。

在這些孤獨漫步中,我的目標總是聖珀特裡克[47]教堂。教堂已經年久發黑,突兀地佇立在四周冒著炊煙的破舊房屋當中。教堂大門洞開,悄無聲息,反而把附近監外囚犯居住區的喊叫吵鬧聲吞噬了。從這裡,我第一次領教了宗教生活所產生的可怕的安慰。我站在斯威夫特主持牧師[48]紀念碑前,看著上面寫的溢美之詞,夢想有朝一日這些讚譽的光環也能罩到我的頭上。

我當時還小,所以穿行在窮街陋巷,也不受打擾:正是因為我不怕它們,它們也就不能傷害我。這種無知無畏的妙境只被打破過一次。那時我正在回梅裡安廣場的路上,剛到城堡,突然從我剛路過的黑乎乎的院子裡跑出一個女孩來,把我頭上戴的灰帽子一把搶去。我跟在她後面叫,身邊突然冒出了一群頑童,衝我嘲笑起來。現在這樣的場景我已經見多不怪,不過當時突然湧現的恐怖感我還記得一清二楚。我當時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好:他們把我的帽子互相拋來拋去,我害怕極了,哭了起來。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流淚,就開始跑。跑著跑著,前面伸過來一條腿,把我絆倒在地。我躺在泥濘的地上,竟然不敢起身。

接著,我感到有人用手扶住我的肩膀。原來是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他把我扶了起來。直到今日,他的面貌我還記得:那是一個人性的善良還未因生存處境的悲慘而泯滅的人,一個不多見的好人。他告訴我,如果這些孩子發起野來,別去理他們。他和我坐在一個骯髒的破屋前凹凸不平的台階上,我們倆聊了起來。他說他知道我們家,還說他常常走到「女眷區」,從窗子外往裡偷看。他問我這幢房子每週得花多少錢—一先令,兩先令?我說準確數字我不知道,不過要比他猜的多,多得多。

他不說話了,我覺得很慚愧。他把我的帽子從泥濘的街面上撿起來,遞給了我,然後一本正經地和我道別。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對我們家的財富感到敬畏呢,還是覺得我在撒謊?不管怎樣,這個安靜而溫柔的男孩走開了,消失在都柏林可怕的貧民區中。他走得很慢,我本想跟在後面去追,但由於心裡有一種慚愧的感覺,使我邁不動步子。我一生都在尋找這孩子。

母親要是知道我往監外囚犯居住區那裡跑,肯定會加以阻擋。她的民族主義同情心只延續到格拉夫頓街那麼遠。她真要阻擋,我也不敢不聽:她可是左右我生活旋律的主調。在晚飯時,她總讓我坐在她邊上,而她和客人們說著話。我把她的衣服扯過來貼在自己的臉上,嗅著那上面的馨香,和這香味相伴而生的溫暖舒適的感覺我至今難忘,它和母親抑揚頓挫的談話交織在一起,駐留在我的記憶當中。有天晚上,她俯下身子對我耳語:「你父親被封爵了。」見我固執地不發一言,她把我從桌子下拽了出來,讓威廉·王爾德爵士和客人們樂不可支。我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我甚至不去看王爾德爵士。

我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見母親的樣子,她總是以同一個姿勢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想到她看著掛在牆上的鏡子,整理著繡有克爾特人圖案的斗篷。她皺著鼻子,好像對自己有些厭棄。母親身材高大,對自己的身材好像總是很敏感。到了晚上,她會換上一件織錦的晚禮服,披一條帶花邊的披肩,用金胸針別在胸前。她的首飾總是讓我著迷:她有大大的銀胸針或玉胸針,每個指頭上都戴著戒指。有時候她用手捧住我的頭,我臉上就碰到這些硬硬的金屬。

她的情緒經常很高昂,這時候她就用帽子、耳環什麼的來打扮我,然後一直在笑。有時候她又愁雲密佈,既不聽我說話,也不看我一眼。我盯著她從一間屋子慢慢走到另一間屋子,有時候我甚至大聲喊「媽媽!」,可她沒什麼反應,視而不見地從我身邊走開。她經常歎息著不經意地說出那句口頭禪:「浪費!這一切是多麼浪費!」她會無來由地大喊大叫,然後獨自哼一支暴躁不安的曲子。

她也經常到我的小臥室裡來,朗誦自己的作品。她給我讀她翻譯的《女魔法師西冬尼亞》片段,讀她創作的民謠體詩歌,這裡面的愛國主義旋律讓我激動不已。「年輕的愛爾蘭人們啊,」她念著,臉和我貼得很近,「你難道不是個年輕的愛爾蘭人嗎?」我有時候能從她的呼吸中聞到甜美的酒氣。自那以後,我就覺得酒和詩歌是天生的夥伴。

在這純真年代,所有的文學都對我產生影響。在我的一生當中,最愉快的片段就是年輕時的那些下午—我從王爾德爵士的書房裡找到了某本新書,躺在床上,頭上罩著被單,整個下午全神貫注地閱讀著。發皺的書頁裡總有一種霉味和淡淡的酸味,書裝訂處還會有一些碎屑散落到我的手腕上。不過總的來說,這些平靜的時光有些溫柔,有些神秘。我後來一直把它們和文學聯繫到一起。

在那個年代我發現了詩歌。發現了詩歌,我也從中發現了自己。有一本書完完全全地改變了我。我有一次偶爾拿起了一本丁尼生的詩集。當時夜已深,本來該睡覺了,但我卻躺到床上看了起來。我把燈光調得很暗,書頁上的字很暗。我的眼睛掃過書頁,如饑似渴地尋找這些永恆的精神食糧,突然間我看到了這樣一行字:「風經過之處,拂動蘆葦頂梢。」不知怎麼的,這句詩竟然如此讓我震動:好像把我從長久的沉睡中喚醒了。我大聲念著這句詩,從床上起來,站在屋裡,雙目圓睜。因為如果我從睡眠中醒過來了,接下來只會進入更長的夢境。

我下樓到母親坐著的地方,當時我應該是驚呆了的樣子,因為母親竟然站起身,向我走了過來。我想她當時肯定問過我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我好像什麼也說不上來。好像是有人通過這句詩把我的話語從嘴唇邊抹走了,就像是從赫耳墨斯[49]嘴邊抹去的牛奶,撒到天空,成了星座。我知道我想成為詩人,就在這時候,我的命運被播撒到了群星當中。

從那時起,我心裡就湧起了一種渴盼,難以滿足的渴盼。我對自己遇到的所有人都懷有焦躁不安的不滿足感。即便在那時,我都能感覺到自己身上有種使我從眾人中脫穎而出的東西。對那些拜訪母親的都柏林作家和藝術家,我都有些童稚而又發自天性的反叛情緒。

我從母親那裡尋求安慰。多少個夜晚,她到我的床邊來,躺在我身邊,我會感到奇異的欣喜。就在那時候,這種欣喜都讓我受觸動。有時候她就在我身邊睡著,這樣我就會更挨近她一些,伸手抱住她。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並調整我自己的呼吸,合著她的節奏,一直到我自己也進入夢鄉。到了早上她總是不在,這樣我們又恢復了快樂而親密的夥伴關係。就這樣,我們倆把生活變成了一種遊戲,在這遊戲中互為依存。我們倆經常堂而皇之地在梅裡安廣場一起散步。母親一路走,一路低聲給路過打招呼的人種種惡評。比如見到一個看上去與世無爭的老太太,母親會說:「壞蛋!徹頭徹尾地壞!」一會兒,她又指著街對面的男人說:「奧斯卡,看他戴的那帽子。就像個六角手風琴似的。我會過去叫他彈給我聽聽。」

我哥哥威利感覺到我和母親之間的親密關係。現在回想起來,哥哥當時好像因這重關係,對我們倆都很討厭。總的來說,他是不太理睬我的,不過他比我大也比我壯,有時情緒上來了,就對我又踢又捅,疼得我直抹眼淚。早些時候,他總覺得自己比我老資格,常常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但看到我得意了,就從不可一世轉到妒忌乃至憤恨。很自然,到了倫敦,他能成為記者。不過有個小秘密:我總是懷疑他和我一樣具有希臘化的傾向,不過他過於軟弱,不能屈服於這個傾向。所以他才對我的悲劇感到幸災樂禍。

五年前,正是他把到母親倫敦寓所的客人堅拒門外。此時我正在兩次審判之間,希望把母親的寓所作為避難的地方:我覺得他是害怕來客會給我安慰。我母親回房休息後,他就照老樣子粗野地喝著酒,毫無顧忌地盤問我的私生活:真的,這簡直像是易卜生筆下的場景。不過現在他已去世:如若不是精神不朽,至少可謂陰魂不散。

威利不喜歡我,也是因為我愛我們的小妹妹伊索拉[50]。我十二歲那年,她就夭折了。我以前經常和她一起玩。我會裝成母親:伸長脖子,轉動眼珠。我給她講各種故事,對我來說,講故事的魅力就在於妹妹完全信以為真。她去世的時候,我實在是悲痛難抑,程度之深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在全家人中,她是唯一一個讓我愛起來不感到羞恥和難堪的人。她一去世,我這種愛也就蕩然無存了:悲痛如瘧疾,讓我們發顫;也如寒霜,使我們穩定。我還記得母親把我帶到她房間裡,看她的遺體。我無法回憶起我看到遺體時的感受—記不起來了,我感到非常悲慘。似乎我當時好像是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看全世界。我還依稀想見她的面容—她的遺容至今讓我不安—就好像是小時候我自己的照片。

威廉·王爾德爵士,我母親的丈夫,是一個完全失望的人。他從來不能安歇—對他而言,時間就像是個可恨的東西,他非得駕御不可。時間就像一隻猛虎,若是不想方設法征服它,它就可能反過來危及他的生命。他經常毫無由頭地離開家,快步走上街:我常跟在他後面,看著他大步流星地沿著威士特蘭街[51]走。五分鐘後他就會回來,臉上露出喜不自勝的表情,然後一頭扎進書房。他是個非常雜亂邋遢的人,睡覺時一個指頭按著鼻孔還鼾聲如雷。吃飯的時候,他還用從口袋裡掏出的鵝毛筆剔指甲縫,把髒東西就放在桌布上。

有一次,我把他的這種做法向母親告狀,母親一笑置之:「他沒有什麼惡意,奧斯卡。隨他去吧。」

「可一個醫生怎麼能這麼髒?」

「他有他的一套,奧斯卡,他是個好醫生。」

「可他的病人難道就不抱怨嗎?」當時我還不知道,病人們沒有抱怨他的骯髒,倒是因為他的放肆而抱怨。聽到我的話,母親把臉沉了下來,我趕緊逃上樓去了。

威廉爵士只有到了我們在牟圖拉的房子時才真正感到自在。到了那裡,他成天在怪石和墳堆中挖來挖去。在西部地區,這些東西就好像是沉積著某種湮滅的可怕文明的岩層。有時候,他也不大情願地帶我一道去探險:在我看來,他就像是一個在野外浪跡時遇到過仙女的老人,總是想回到仙子們的可怕王國。有一次,我們找到了一個十字架,那是克爾特人的古物。他高興得在十字架周圍跳來跳去。從那以後,我帶回來過不少十字架,真是不少啊!可是管家安妮從來不讓我們把這些東西帶進屋。她說挪動神聖的石頭是要遭到詛咒的。威廉爵士總是對人們的迷信感到敬畏,所以我們就把十字架送到克裡布海灣的海灘上。不過他對十字架的熱情還是非常高,我們離開都柏林的時候,他竟然用布和褐色紙把十字架包起來帶上火車。我一路上都在祈禱火車不要出事故。從此,我總對包裹感到驚奇而迷惑—人們總是期待著動人心魄的東西,結果總是失望。這方面倒是像現代小說。

威廉爵士有次帶我跨海到愛蘭莫爾島上。這是一個荒涼的所在,四處是嶙峋怪石,上面佈滿蜂巢狀的窟窿。威廉爵士一個人跑在前面,後面的嚮導告訴我說他的兒子去年被仙人帶走了。他和兒子睡在一起,但他沒有睡著—接著什麼東西靠近到窗子邊,他聽到了仙人大聲說話。次日早晨,孩子就死了。故事的無情和這位農夫講故事時的輕鬆神態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對於命運,我們完全無能為力,唯有一笑置之。當然,當時我還對故事的真假有所懷疑,不過,如今身處頹境,就越來越相信冥冥之中的仙魔。信仰的妙處在於其簡單—我漸漸明白,生活原來就是簡單的,簡單得可怕。

威廉爵士之所以在牟圖拉過得自在安詳,是因為他覺得他在城裡是被人嘲笑的對象。他無法維持他在都柏林社交界的地位。我們周圍的有錢人嘲笑他那種與眾不同的舉止,嘲笑他的不修邊幅,就像他們嘲笑母親獨特的相貌。看到他們這樣做,我很惱火,但沒作出反應。有次我和威利談起這件事,他勸我不要有這種荒唐的自高自大—這是他對我的看法。

「這對你有什麼,奧斯卡?一門心思看你的書吧,換了我我就這麼做。這樣你就不會注意他們在嘲笑你了。」

「誰嘲笑我了?」

「誰都在嘲笑你。現在,咱們是不是該哭鼻子啦?」

我拔腿就走,我能聽見我在跑開時他在身後大笑。不過經過這件事,我學會了把感情控制起來,隱藏起來,免得傷害了自己。

這件事給了我一個教訓,我一直把這教訓帶進在波爾特拉皇家學校的日子裡。在波爾特拉,我被迫過起了一種與我的秉性格格不入的生活。我過得很慘,到了夜裡,我在宿舍的床上把自己抱得緊緊的,免得哭出聲來。不過,那裡有位女舍監對我很好。我經常穿著睡衣跑到她那裡,央求她送我回家。她當然不能這樣做,但她會安慰我,我會和她談起母親。

在波爾特拉的第一年,關於威廉爵士勾引病人的醜聞在整個愛爾蘭傳得沸沸揚揚。同時代之人無不嗤之以鼻,或引為笑談,不過我那時還小,根本搞不懂。他們的嘲笑令我困惑不解,但我把困惑變成了輕蔑,我也嘲笑他們。我對同學們編造家庭背景的謊話。我告訴他們瑞典國王是我的教父,我們在都柏林家中的僕役多得數也數不清。我把真假的界線奇妙地抹去了,我的同伴們只有愕然以對。連威利也感到驚異,甚至無法站出來揭穿我。

這時候,我掌握到了想像力的一大奧妙:有趣的幻想要比平凡的事實更加現實。我還悟到了另外一個奧妙:把他們逗笑,他們就不會傷害我。儘管這些同學和其他孩子一樣喜歡粗俗的嘲諷—因為我皮膚蒼白,他們叫我「灰奶牛」—這種嘲諷刺痛了我,受其影響,我索性變得更為誇張,誇張到他們想像不到的地步。我經常盤曲自己的四肢,裝出小教堂窗戶上早期基督教殉難聖徒的扭曲模樣—不幸的是我今天真的落到了這些聖徒的地步,又把他們逗樂了。我發覺那裡的老師都像是漫畫人物,很有趣,我不加避諱地進行模仿。到了上課的時候,如果老師真是露出了我先前模仿過的表情,我就開心得不能自已,只得用手帕堵住嘴巴,以防大聲笑起來。孩子們看到了,就會高聲叫起來:「奧斯卡,你真夠瘋的啊!」在老師和學生當中,我都以「婆羅洲的『瘋子王爾德』[52]」而著稱。不過這些人終歸是愛爾蘭人的子弟。我後來發現英國人也會嘲笑同樣的事,不過他們嘲笑起來能不依不饒地把你整垮。這就是他們作為一個民族取得成功的秘訣。可惜這一點我醒悟得太晚了。

威利能在操場上找到樂趣,而我則不同,我對學習有著非常大,甚至可謂不同尋常的興趣。在該學校的最後一年,我第一次發現了柏拉圖和蘇格拉底前期的哲學家。我坐下來看著這些哲學家的作品譯本,激動得直發抖:對我來說,學習的樂趣在於形成關聯性,我能嫻熟地把各種知識組合到一起。明亮的知識王國自動向我開放,要是我願意,我能把萬事萬物都納入其轄制之下。思想上的興奮對我是最可貴,也是最快樂的。比如追蹤奇妙的思路,或者探索古代語言的延續等等。這是我在波爾特拉找到的樂趣。當然,其他孩子對這一點毫不知情。我刻意把自己的激動和知識收斂起來。把自己的真實感情展示給外界是個錯誤,一旦展示出來了,就會被毀掉。這個教訓我早就領教了,難道不是嗎?

別人在用蹩腳的拉丁文寫詩,什麼「佩斯騰遺址」啦,「特裡瀑布」啦什麼的。我卻在讀雅典人的哲學和戲劇作品。我讀《聖經》只為消遣。小時候要持續不斷地看《聖經》,才能消除成人後身上的基督教印跡。不過《箴言書》裡有一句話倒是讓我看到了神靈的可怕:「你們遭災難,我就發笑;驚恐臨到你們,我必嗤笑。」[53]《聖經》裡只有這句話的意思我覺得是毫不含混的。後來我總是把上帝看成亮晶晶的、小丑一般的形象。他的嘲笑總是在這荒涼城市的大街上跟隨著我。

所以漸漸地,我和同學們疏遠了。孤獨當中,我決定成就一番名聲。到了十六七歲,我一方面追求思想的明晰和出眾,一方面從心底湧出對成功的強大而甜蜜的渴望。看到書上的大人物,我一概把自己比作他們。我愛上了瑰麗的夢想和華麗的語言。我們早年形成的熱情將跟隨我們一生,雖然我們有可能不承認。在快樂的日子裡,我一邊給兒子朗讀凡爾納和斯蒂文森的作品,一邊偷偷地想像自己就是他們筆下的主人公。

十六歲那年,我發現了迪斯累裡[54]。我躺在被窩裡如饑似渴地看完了他寫的《薇薇安·格雷》。我羨慕他的奇裝異服。我熱愛他那樣起伏跌宕的生活。我嚮往他那種把自己變成崇拜對象的榮耀。讀到他筆下栩栩如生的邁克斯·羅登斯坦—一個從身體到靈魂都美麗的人物—以及該人物的變化,我不禁驚詫無言。當然,迪斯累裡和埃斯庫羅斯是沒法比的—我也沒有這樣去比。以一個少年的想像力,斷乎區分不了不同感情,而在迪斯累裡的作品裡我讀到了慾望的語言,這是一種有可能迷住我的語言。書裡展現的社會生活讓我艷羨,因為是在遠距離看,所以更顯得光彩奪目。不過每次想像起來,就痛感自己是多麼的不足。我決定不擇手段把這種不足彌補起來。

《一個唯美主義者的遺言:奧斯卡·王爾德別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