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9月15日

無論我走到哪裡,都無法找到安寧。昨天晚上,我的耳疼有所減輕,我決定到外面的大街上去慶祝。我和幾個熟人一起趕到瑪德琳麵包店附近的一家小飯店;剛一進門,店主人就扮出種種虛偽的遺憾表情請我離開。好像是我的出現讓某些英國食客受驚了。我看了看他們,鞠了個躬,他們把頭扭到了一邊;我敢肯定他們是貝斯沃特人。這地方的人總是這般嘴臉。當然,我離開了飯店,儘管我的幾個夥伴—性格都比我穩重—都沒有走。人們都以為我喜歡和人直面交鋒,實則不然,我一般都退避三舍。我和樹神一樣,喜歡尋找黑夜,但只是為了掩藏自己。

我得承認,我的夥伴就是我在本地認識的一些男孩。儘管我不能為他們下金雨—我的神力不復存在了—但我有時候能掏出一些鈔票來。我最喜歡的兩位男孩是尤金和萊昂。這兩個孩子和我簡直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在一起—除了患難—他們的年齡已經教會了他們很多智慧。尤金十六歲,有著安提諾斯[151]一樣的眼睛;他還向一個比他年紀還要小的賣火柴男孩提供保護。至少我見到他的時候,他身上總有火柴,但我相信他是把火柴送給對他微笑的那些蘇格拉底式遊客。萊昂喜歡逛咖啡屋,但就我所知,他從來不是去這裡吃喝。

我追求青春和青春之樂,此時沒有同齡的朋友或許也很合適。確實,就是那些和我最親近的人—羅比·羅斯、博西、雷吉·特納—也比我年輕很多。我和他們在一起相處更為自在,因為我無須刻意裝扮。對弗蘭克·哈里斯、W.E.亨雷這些人而言,談話就如同是在打一場橄欖球—我得一直擺出某些姿態,並不斷為自己辯護。我尋找友誼和美,而他們卻渴求對手,要無端攪起紛爭。所以我對他們盡量迴避。現在,我又老又孤獨,成了另一個時代的紀念碑。

英國的朋友拍電報來說我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如同阿納托爾·法朗士[152]童話中的老人一樣,我仍可以「枯木逢春」。過去我也告訴過自己這樣的話—也就是我現在的經歷可以為我醞釀出更新更深刻的藝術,苦難可以改變個性,如同放在火爐裡的鋼鐵會發紅髮亮。但這種希望純屬幻覺。人的胃口和野心是無底洞,但是人的經歷卻是有限的。我一生的悲劇在於我的成長總是受到抑制—我只是圍繞著自己的個性在奔波。我似乎命中注定要出沒於我的罪惡所在的地方,注定要讓靠近我的人感到害怕。地方還是那些地方,男孩還是那些男孩。

我不是拉伯雷式的人。我發覺我現在很難記述我的罪惡。但我曾經寫信告訴過博西,一個人的高峰時刻是他跪在塵土中懺悔一生所犯的罪的時候。現在我要講述我的罪了。我當然沒有可供效仿的榜樣。波德萊爾曾想以自己的罪驚動天堂和地獄,由於他寫作的篇幅並不長,他或許達到目的了。我卻無法實現這種奇跡:我無法把泥沼化為白銀,也無法把白色污點變成黃金。我只能隨興所至,雜亂地進行記錄。我必須和羅馬人一樣—把腸子捧在手裡,重新死一次。

我初次體驗的希臘式愛情對象是哈里·馬瑞樂。在此之前,我只能窺得一星半點—羅納德·高爾勳爵這尊奇怪的雕像,還有大城市的陰暗角落。但在那時候,希臘式愛情就如同一場狂歡節,而我還沒有找好面具,所以我只有讓它在奇怪的香氣和紫色的音樂中飄逝。後來我遇到了哈里。他還是個小孩時我就認識他了:他原來住在泰晤士別墅,也就是弗蘭克·邁爾斯和我離開牛津後住的房子。我住在泰特街的時候,有一天他很意外地寫了一封信給我。時間我還記得很準,因為那就是西裡爾出生那年:1885年。我當時31歲,哈里20歲。他這封信寫得很讓人開心,我回信要他到切爾西來看我們。我相信,就在這時候,家庭生活已經讓我感到沉重了。

哈里如約而至,和我們一起吃晚飯。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小伙子,對浪漫派詩歌有著一種年輕人才有的摯愛。他當時還在劍橋讀書,我們談到了柏拉圖和赫拉克利特[153]的豐富想像。康絲坦絲離開了飯桌—她這個時間很容易犯困—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和哈里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感到很緊張。我們喝了很多酒,我還記得我說了很多關於《會飲篇》的妙語。然後,在四周希臘詞彙的魔力下,我把一隻手放在哈里的胳膊上,他也沒有拒絕。這是我第一次體驗到這種感情,它是讓我日後長期沉淪的感情,是讓我在日後那些愚蠢的歲月裡一直在追求的感情—它削弱了身體,但提升了感官之樂,它讓我成了慾望的奴僕。

我們之間的親近具有學生味,但它喚醒了我內心強烈的喜樂,也產生了可怕的羞恥感。我曾經下決心不再和他見面—確實,在那些個夜晚,我們只是書信來往,卻無肌膚之親。但是他打開了我的雙眼,喚醒了內心潛藏的本性。我知道身體之美不屬於任何一個單一的性別,而像弗拉·安吉利科[154]筆下的丘比特一樣,浮游於兩種性別之上,我原來以為這只是抽像的美—我不曾知道它還是可以品嚐,可以享用的,而且品嚐和享用並不會使原來的美有所減弱。但是,當我發誓棄絕我的藝術中那美妙的理想主義的時候,我的腳就踏上了把我帶入荒野的路。我本來是和蘇格拉底坐在一起的,但現在我發現我的右邊又多了一個亞西比德[155],而且我在和他一起吃肉喝酒。

一年過去了,我所逃避的本性又顯現在我的面前。如果我把真相向康絲坦絲揭示出一點點,她都會表示驚恐和厭惡,並避開我。所以我把秘密守住了,對它進行撫育,並用歎息和呻吟來澆灌。但天上的諸神殘酷無情地玩弄著我們:我本來是回牛津拜訪佩特的,但是聽了他以「有感官刺激而無感情的生活」為主題所作的長講座之後,我又一次陷入沉淪。

因為,在講座結束後,我正走在街上,突然有個學生跑過來向我自我介紹。我現在發現,其實我一直在被人引誘,而不是引誘別人。儘管按照大眾的想像,我應該和雷斯[156]一樣在煉獄才是,但實際上我並沒有仔細研究這種感情,沒想到它後來會把我害得身心疲憊。當然,我說的這個學生就是羅比·羅斯。他的性格頗為迷人,是沒有多少野心的人才有的迷人。在那些天,他像個孩子一樣反應敏捷。我立刻喜歡上他了。我的第一印象從來不會錯。

我們見過面後,我邀請他去泰特街。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他成了那裡的常客。羅比頗有魅力,他還有一種本領:他能問只有我才能夠回答的問題。他對我很崇敬,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成了可崇敬之人:和他談話的時候,我能夠形成我最出色的對話內容。一個人愛別人的靈魂,到最後竟然會愛上他的肉體。這很奇怪,不是嗎?我們彼此親近,不過我們的友誼中的激情卻轉瞬即逝。確實,我也樂得讓我們的這種肌膚之親轉瞬即逝。我對和我同類的人興趣總不會維持太久—因為這是在欺騙自己,而不是他人。但是羅比給我指了一條路,我心甘情願在上面踐踏,但到後來我的步子越來越疲憊。不過,這種蘇格拉底式的愛似乎把我最好的品質給激發出來了;在這種愛的光照下,以前被壓抑的想像力又蓬蓬勃勃地滋長並壯大起來了。我開始認識自己,並貪婪地尋求新的啟示。

羅比把我介紹給一群天王星上的居民—莫爾·阿迪、莫裡斯·施瓦布和雷吉·特納。他們對自己的生活全都直言不諱,我的面前展現出許多陌生的景象:倫敦北部那些醜陋的鑄鐵尿壺,公園裡那些穿紅著綠的士兵—可以從樹木間窺見,還有騎士橋溜冰場上盛開的奇異的冰上花朵。我被迷住了,但這些天我並沒有像他們一樣,讓自己放縱於這種新的激情。我更願意沉浸在他們的陪伴—而不是他們的罪惡—之中。我們一起到海濱大道的皇冠酒吧,或者到聖詹姆斯一帶逛那些帶色情意味的酒吧,在這些地方打發夜晚的時間,在一起喝酒、抽煙,看著奇怪的、濃妝艷抹的尤物從身邊走過。

皇冠就像所有平原上的城市,是個觀察世態人情的絕佳地方。牆上有框狀牆紙,有的上面似乎還有人簽名,牆紙是暗紅色,使得汽燈光線柔和下來,其狀十分迷人。年輕人看著體育報紙,老年人叼著方頭雪茄,都圍在那些「馬傑瑞」們—這是對「那種」客人的一種老式稱呼,老式歸老式,卻不失其魅力—周圍,和他們逗笑。我還記得一個叫克蒂·費希的年輕人;他在海濱大道和港灣街一帶活動。

「我愛這些城裡的紳士,」有一天晚上他這樣告訴我說,「他們是實實在在的常客。你自己是城裡人嗎,奧斯卡先生?」

「不,我是作家,親愛的。」

「作家,真的嗎?那一定很有意思。我會在新聞裡看到你的名字嗎?」

「不,親愛的,我還沒這榮幸。」我給他要了一杯波爾多紅葡萄酒。

「那麼像你這樣的作家晚上都幹些什麼呢?他會不會想到去碰一碰克蒂的刺呢?」

「不,親愛的,我已經嘗過那滋味了。」

「哎,來吧。我見過人一面就忘記不掉,特別是像你這樣的英俊紳士。」

就這樣,幾個小時就過去了。這中間並不會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那些看起來比較嚴肅的問題會淡化為一陣笑聲。我記得,在我們的談話中,所有的公眾人物都會成為荒唐可笑的滑稽人物—我們以「格萊斯頓夫人」的說法稱呼格萊斯頓首相,對羅斯貝利,我們直稱為「公主」;而查爾斯·迪爾克爵士,對他的崇拜者則是「切爾西女王」。我覺得這些說法都很有趣,它也讓我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現代文明只有在嘲笑中才可讓人忍受,大人物們若是擺得高高的,塑成塑像,那只會非常荒謬。用幽默把他們從高高在上的地位上拉下來這種主意深合我意。我是在玩火,但世界上最好玩的恐怕也就是這東西了。

通過羅比的朋友,我又遇到了其他人。有逛同樣地方的演員,如羅蘭·艾特伍德、奧薩瓦德·約克、西德尼·巴拉克勞這些年輕人,這些人自己的情感就極富戲劇性,所以他們把劇院生活當成了自己生活完美的延伸。他們的陪伴對我很有吸引力,和他們在一起我感到非常欣喜,而在陰森的新聞之屋,以及專業文學人士的帶毒花園,都無法找到這樣的欣喜。

我是在皇冠遇到約翰·格雷的,他是個經歷頗豐的詩人。我想我以前一直夢想找到蘇格拉底式的夥伴關係,找到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愛情和藝術生活。和格雷在一起,我以為這種生活是有可能實現的,可他明白無誤地告訴「在那方面」對我沒有興趣:這種話從一個詩人的嘴裡說出來,顯得很是兇惡。但他還是風度優雅地讓我掏錢幫他出第一本詩集。對我來說,哎,平起平坐者的愛只是證明了一個扯淡的夢而已。不論在藝術和生活上,我的志向都高若雲峰,像我這樣的人注定要遭到不如自己的人背叛。我不可能會有別的結局。

即便在我受審前好幾年的那些日子裡,我就遇到了一些日後注定要給我帶來苦難的年輕人:有的只是成為看客,其他的還會背叛我,他們的背叛加速了我跌倒。愛德華·雪萊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一個皮膚白皙、精神緊張的年輕人。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受到幻想的焦慮折磨。我在我的出版商處見到他,他當時在出版公司擔任職員;他請我在一本我的作品上簽名,當時他難為情得不得了,索要簽名的時候都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對他憐愛交加—憐和愛這兩種感情分開的話,各自都很不錯,若是合在一起就遭殃了。但是對那些看不到自己價值的人,我總覺得有些感動。

在《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首演那天晚上,我給了愛德華一張票—我讓他和法國年輕詩人皮埃爾·露易坐在一起—愛德華後來告訴我,他和那位年輕的法國人坐在一起談話的時候,感到十分難堪。他之所以緊張,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配做我的朋友:難道還有比這更荒謬,更可悲的事嗎?這事一直深深地打動著我,儘管他後來極其卑鄙地把我出賣了。其實他出賣過我三次—我就不把那明顯雷同的情況列舉出來了—一次是向昆斯伯裡僱用的私人偵探說對我不利的謊言,另外兩次是在老貝裡的證人席上作偽證。

所有的後悔都無濟於事—我要後悔的事情太多,至少這個道理我是認識到了—但是愛德華的性情本可以讓我警醒,可惜我是聽不進警告的人。因為我注意到他的性格中有一些天王星性格獨有的弱點—在愛德華這種有缺陷的性格之下,罪惡感和歇斯底里總是和激情如影相隨。我認識了他幾個月之後,他經常給我寫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信,上面譴責自己犯下了無心去犯的罪,譴責自己的自我背叛—事實上他是在背叛我。他在家裡和自己的父親大鬧了一場,把我也牽扯了進去,鬧到最後甚至被警署拘留了,是我把他保釋出來的,其實我當時就應該用一些措辭嚴厲而精心思考過的話把他打發走,讓他離開自己的生活。但我沒有這樣做,用阿瑟·皮奈諾那句讓人難忘的話來說,我算是「嘗到教訓」了。

有一個小伙子曾經警告過我在追逐的危險—他是彼得·布福德,一個品格高尚之人,他一直到最後都站在我一邊,而且不願作對我不利的見證。我是在阿爾罕布拉劇院遇見他的,就在演出的中場休息之中—大部分戲劇演出中沒有這些中場休息還真不行。康絲坦絲當時在鄉下,所以我把他帶回泰特街了。在情慾方面我對他並不陌生。他有一種奇特的純潔,這是我所沒有的,故而讓我入迷。當然,他的出身比我低得多—他在格雷普街當木匠—但他有一種可靠的本能,我覺得這種本能的價值無可估量。我和比自己差的人打交道並不困難。這類事對我而言實屬無足輕重。我是愛爾蘭人。事實上,英格蘭人可能發現了我在倫敦歸屬於一個不分階級的社交群體,所以他們痛恨我,儘管我想這個群體也不能說有社會主義屬性—有些年輕人若是成了公爵夫人也會很高興。事實上真有兩個人成為公爵夫人了。

彼得·布福德和我成了莫逆之交。我們一起在弗羅倫斯吃便餐—那裡所有的食物都很簡單—他還對我宣講我的生活有多大危險。他對我的天才真正感到佩服,所以也發現了我性格中一些搶眼的缺陷。我會默默接受他的批評:我們只能接受年輕人的批評,因為只有他們才能按照本來面目看待生活。我會對他推心置腹,甚至把那些從來沒有跟自己最熟悉的人講過的陰暗面也告訴他了,他則會給我出主意。是他提醒我警惕愛德華·雪萊的:「他這人反覆無常。」有天晚上他這樣告訴我。「別和他摻和在一起,奧斯卡。」他的先見之明真讓人折服。誰會想到,一個出身寒微的人會比我更有洞察力?誰又會想到,最後他對我所表示出的忠誠和感情會超過我所在階層的人?或許這並不奇怪,因為如果寫一部真正的世界史,我們會發現一個巨大秘密—愛和智力只屬於受到過生活傷害的人。

我先前說過,在我和羅比,以及通過他所認識的人之間,我們的友誼純屬社交性質。儘管我尋求身體上的快樂,我不能在他們在場的時候尋求這種快樂。罪應該是孤獨的,我總是獨自一人去探險。有些夜晚,我為那種致命的激情所擄,就會給康絲坦絲一個托詞,通常是很荒唐的托詞,然後就跑出去求歡。對這種一直驅使著我的強烈需求,我一直未曾理解其本質所在:我腦子裡出現了一塊猩紅色的斑點,受其影響,我只能看到陌生的人物在召喚我。最奇怪的是,我總以失望告終,但又總懷有希望—期待源自過去的體驗,這種期待既是熟悉的,又是常常更新的,就如啄普羅米修斯的那只禿鷹。

人的思想有像懷特查普爾[157]的區域,也有像西區的區域,在追逐新的墮落景象和罪惡之時,我喜歡到那些狹窄的陋巷。我漫步在灰暗骯髒的城市街頭,只想著尋覓伴侶。我的夥伴們告訴我說,這些地方既有可怕的危險,也有可怕的樂趣。他們說我這樣的探險活動是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但我想說,如果能傾自己一生換取片刻快樂,那該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事實上我也從來沒有害怕過—無疑,正因為這個原因,我從來沒有遭到攻擊。在我尋找某個酒吧或者一條小巷的時候,我會經過一些沒有鋪草坪的廣場,那裡有成堆的孩子睡在地上。我見過貧窮孤獨的女子徒勞地呼喚解脫。破爛的街道上,街燈閃爍不定,陰影變幻不止,這裡會看到一些鬧出人命的酒後鬥毆。這一切盡收入我的眼底,讓我欣喜。犯下罪孽的人是骯髒的,而罪孽本身卻是美妙的。

在前幾個月,我偶爾逛一逛婁爾·卡特那裡的一家男妓院。這家妓院裝扮成裁縫店的樣子,但那裡從來沒有生產過任何衣服。有時候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這樣的地方會和海濱大道如此之近—為什麼這裡燃燒的醜聞和罪惡之火沒有把咫尺之外的時尚世界燒著?這家妓院是一座又高又窄的樓房,每層樓面都用木框隔成一間間小屋—每間小屋裡面都有一張骯髒的床。妓院裡的人會把我帶到其中一張床邊,然後會有一個男孩過來。我們的對話總是一樣的—我記得最常說的話是「有零錢嗎,老闆?」—情慾也是一樣的:在一間又小又濕的房子裡,個性會自由綻放,十分美妙。在那裡,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完全是自由的。在事後,這裡的男孩有時會和我說說話—我對他們的生活很有興趣,我也為他們談論自己生活時的坦誠口吻所吸引。他們對自己所做的事並不感到羞恥:其實他們甚至為自己有機會掙得一份收入感到幸運。

回到泰特街,回到已經入睡的孩子們身邊,我就會感到羞恥—我竟然不顧自己的家庭,不顧自己作為一個藝術家的身份,而放任自己的情慾來主宰自己的個性。不過羞恥是一種奇怪的東西:一遇到更強烈的情感,它就無濟於事了。我無法罷休:我想要最好的東西,但我在尋找最差的。如同哲學家薩丹納帕路斯[158]一樣,誰要是能發明一種新的樂趣,我就會給他一大筆錢。在瘋癲狀態下,我希望犯罪犯得漂亮點,把罪的技巧完善化。浮士德最大的秘密不是理智和情感的分離,而是他實際上是把情感作為完善理智的手段。所以,為了向這個德國思維致敬,我對自己的衝動不加抑制—或許抑制是不對的,因為如果不讓這些衝動發洩到世界上,它們就有可能化作毒藥。有鑒於此,我認為行為放蕩無羈者的生活哲學實際上比清教徒還要明智、高明。清教徒是文明的最大敵人,因為他們不能理解文明的基礎乃是快樂。

你應該能理解,為什麼在很多社會底層人中間,我的知名度不亞於我在他們的統治者中的知名度。牛津街的窄巷我很熟悉,皮卡迪利的男孩每次在我經過的時候也會對我吹口哨或者發出噓聲:正因這一原因,我很少陪妻子一起去斯旺和埃德加購物中心。

但是當我在罪惡行徑上更駕輕就熟之後,我找到了放縱這些罪惡的其他地方。這些街道的名字在我的想像中燃燒,彷彿我進入了地獄之門,看到了維吉爾所指出的那些可怕詞語:藍錨巷、孟買街、格雷胡同、維爾克羅斯廣場。我在夜總會和那些可恥的街角尋找拉撒路[159],找到後我堅持親吻他的嘴唇:所以我開始發高燒。有的夜總會把男孩叫賣給老人和惡人;有的房間裡人們在滿足或者生產各種奇怪的情慾。意亂情迷中,我會親吻男孩的全身。那時候我能隱約瞥見那些產生鬼神的性儀式的秘密。

有時候我也會帶著害怕和顫抖從這樣的地方跑開;那時候最不經心的一聲叫喊我也會以為是針對我的,打著琥珀色燈光的出租馬車也像是把我快速帶入地獄的馬車。我行色匆匆地經過黑暗、空寂的街道,如果值勤的警察把火炬照在我身上,我會大驚失色。汽油燈的燈光是骯髒的黃藍色,在我行走的時候,它彷彿緊跟著我,我的心會在一個空蕩蕩的地方狂跳不已。這,就是我的生活所變成的模樣。

但是也有時候,我會帶著平靜和健康的甜美感覺離開夜總會。就是在這些身體得到了高度釋放的時刻,妙語美言會不約而至;我會把它們記在筆記本上,並用於自己的藝術作品中。我記得我有一首完整的詩—叫《黃色的交響樂》,這時候我的詩歌還有標題—是我凌晨走在倫敦街頭上寫就的。那時候,我非常熱愛這樣的凌晨;夜總會和廣場從一片漆黑過渡成珍珠灰色的陰影,輪廓漸漸呈現。經過公園的時候,會有馬車從身邊經過,前往考文特花園,車上的鄉下人會向我道早安。城市就如人的身體:每天都能清清白白地起床,穿上奇異而榮耀的服飾。

同樣,我的個性也起床了。在這些日子,我經歷了雙重生活的奇妙。我真心同情窮人,按照某種返祖的本能,我都想深入到他們中間,和他們一樣生活。但我最後把這種想法化成了思想的刺激—走在倫敦的陰影之中,從一定距離之外觀察生活的光彩—這樣的生活幾個小時前還是我的,而且只要我願意,就會一直屬於我。

到最後,性只能滿足我的驕傲,而不是迎合我的快樂。我成了有頭沒有身體的人,正如拉維納女神的圖畫一樣,因為對罪的記憶比罪的過程更有趣。罪加速了快樂,這快樂源自思想而非感官。我體驗到了各種快樂,因為我並未沉湎於這些快樂,我是超脫的,獨立,且不會消融其中。當我俯身親吻那些男孩時,我能從他們的眼中看到我自己:我是兩個人—一個我在體驗著極度快樂,另一個用疲憊的眼睛在觀看。

《一個唯美主義者的遺言:奧斯卡·王爾德別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