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炯雖然沒有題詩,但別人的題詩他都看了。正如在襄京,李自成總是處在文臣們的一片歌功頌德聲中,這裡的文臣則都已將張獻忠視為真龍天子出世、未來的一統山河之主。在張獻忠的詩裡,至少還把李自成與自身作為雙雄相提並論,而在一班文臣筆下似乎連這層意思也沒有。徐以顯的和詩就寫道:「仙人乘鶴此樓還,碧海青天幾度攀。佇看九州歸一統,丹書直下改河山。」其他人的詩裡也充斥著「瓊漿普灑天顏霽」、「大風唱絕故鄉還」一類頌聖的句子。尚炯知道張獻忠和徐以顯一直在觀察自己的反應,所以他始終若無其事地微笑著,對所有的詩既不恭維,也不批評。
當眾人繼續在樓中盤桓時,徐以顯把尚炯拉到樓外的樹陰下閒聊起來。他先關切地問起李自成和闖營其他熟人的近況,然後問道:
「子明兄,尊駕此番南來,闖王可有什麼諭示?」
「沒有。弟平生足跡多在黃河上下,雖對江南風物神往已久,卻苦無機緣一遊。此番陪習齋重返家鄉,也算聊補人生一大缺憾。行前自然稟過新順王,但從哪條路走並未確定;我們渡江來武昌,新順王也不知情。」
「原來如此。」徐以顯笑道,心中對這一說法根本不相信。
當天晚上,張獻忠親自在府內一座水閣為尚炯和華叔敏餞行,徐以顯作陪。為防夏夜蚊蟲叮咬,水閣內搭了木架,四周籠以碧紗。四人身後有原楚王府的宮女拿著扇子扇風,衣上的薰香不時隨風裊裊襲來。又有幾個歌伎拿著樂器坐在一邊彈唱。張獻忠打量了宮女們一眼,滿意地點點頭,笑問尚炯:
「老神仙,這算不算神仙生活?」
「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碧紗廚了,」尚炯說,「以前只從書中知道,從來沒有見過,更沒想到會有這麼大,今晚算是開了眼界。」
「楚王府裡讓你開眼界的事還多著呢!你要在這裡多住幾天,寡人會把那狗王享用的東西都拿出來招待你干親家一番!」張獻忠說著,忽然用他剛學會的武昌話笑罵起來,「格把媽的這朱鬍子真會享受,要不是看他已經老得走不動,寡人不會讓他死得這麼痛快!寡人要讓他今天到這裡來給各位斟酒、扇風,伺候得不好,就剁去他一隻手!」張獻忠一面說著一面用手比劃了一下。身後的宮女嚇得一顫,趕緊連著替他扇了幾下。
四個人邊吃邊聊。張獻忠已聽徐以顯說過他與尚炯的談話,所以席間沒有再提李自成,只是天南地北地閒扯。他注意到華叔敏今天話不多,卻很專注地聽歌伎彈唱,臉上還不時露出悵然若失的表情,便笑問道:
「華老弟覺得這幾個娘兒唱得好麼?要嫌不好,咱再換幾個人上來唱!」
「不,唱得很好。敝人以前只聽過皓齒吳娃的彈唱,湖廣調還是首次獲聞,頗感新鮮。」幾個女孩喚起了華叔敏的一段情感記憶,這也是他此番重回江南的原因之一,但他無意談自己的私事。聽歌伎一曲唱完,他向為首的女孩問道:
「聽說湖廣調中有所謂《羅江怨》,多表現對情人的怨念。我聽你們剛才唱得婉轉纏綿,不知是否即為此調?」
「老爺真是知音。適才所唱正是《羅江怨》。不過除湖廣調外,南曲中也有《羅江怨》,南呂宮,其中又分二體。一種是以《香羅帶》的前四句,《一江風》的六至九句,加上《怨別離》的末句組成。另一種又名《楚江情》,是以《香羅帶》的首至七句與《一江風》的五至末句合成,仍加《怨別離》的末句。」
女孩一面說,華叔敏一面點頭。其他三人如聞天書。徐以顯想以一句「對牛彈琴」來為三人自我解嘲,但考慮到獻忠的西王身份,未敢隨便開口。尚炯沒有想到華叔敏竟於曲律也很在行。他在路上約略聽說華在金陵有一段未曾了斷的舊情,似與煙花女子相關,但沒有細問,此時當然不便提及。張獻忠從昨天接觸就對華叔敏頗有好感,從今天的情形他又機敏地猜到年輕的醫生可能有段兒女情長的往事,心中不免嘲笑,又想起去年破廬州時得到的一個美人,於是笑問道:
「華老弟,去年寡人在廬州時,有個女人叫王月,你可見過麼?」
「我沒有見過,但芳名久聞。那還是前些年在金陵時,聽說是一個七夕,在秦淮河上的一處水閣中,梨園子弟三班駢演,二十餘位佳人登台唱曲,最後微波拔得頭籌。」華叔敏沒有直呼王月,而是稱她的表字微波以示尊重。
「你說得沒錯。聽說當場還有個酸文人寫了兩句詩送給她,裡邊好像也有白天被邱方丈說得一無是處的『第一』兩字。」
「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
「不錯,正是這兩句。你的記性真好!」張獻忠誇了一句,接著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華老弟,你是名醫,又是才子,將來前程不可限量。你的往事寡人不清楚,看來還是個情種。寡人比你癡長幾歲,要奉勸你一句話,不知願不願聽?」
「殿下請賜教。」華叔敏被張獻忠說中心事,一時竟有點不好意思。
「大丈夫不要把女人放在心上!寡人玩過的女人雖比不上曹操多,但也有過九房姨太太。女人都一個樣。男人迷女人,不是那女的真有迷人處,而是被自己的心迷住了。寡人從來不會拜倒在什麼石榴裙下。就拿王月來說,那年七夕會演後,被一個叫蔡如蘅的道台用三千兩銀子買下來,帶到廬州上任。寡人破廬州,殺了姓蔡的兵備道,王月就到了寡人營中。平心而論,這妞兒臉蛋、身材都不錯,曲兒也比別的丫頭唱得好。她要老老實實伺候寡人,寡人也不會虧待她。可是她不知天高地厚,越來越恃寵驕傲,後來竟敢頂撞寡人。寡人一怒,親手砍了她的八斤半!去他媽的『第一香』,老子不稀罕!」
張獻忠殺王月的事,去年在廬州傳得很廣。華叔敏也聽說過,但不清楚原因,現在才知道不過是言辭頂撞,就惹來殺身之禍,而張獻忠談起此事,就像談殺一條狗那樣稀鬆平常。華叔敏不禁對那女子充滿同情。他又看到在場扇風的宮女和彈唱的歌伎聽到這裡都一臉恐怖,心中更加難受,覺得她們真是可憐。
宴會結束,張獻忠站起來,拉著尚炯的手,說了一通惜別的話。站在一旁的徐以顯則告訴他們,已奉殿下之命,派人送一百兩銀子去他們房中,「聊充程儀」。尚炯和華叔敏連聲稱謝。張獻忠又望著華叔敏微微一笑,說道:
「老神仙多年不近女色,寡人是知道的。華老弟看來是多情才子,要不要寡人送兩個丫頭陪你同船東下,以解旅途寂寞?或者這幾個唱曲的妞兒中,你有看中的,挑兩個去也行。」
聽張獻忠這麼說,剛才與華叔敏交談的歌伎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華叔敏心裡也一動,但隨即婉辭謝絕了獻忠的好意。
四個人從水閣出來,尚炯和華叔敏正待作別回房,張獻忠又若不經意地望著尚炯說:
「聽彰甫說,你們這次來武昌,自成沒有捎什麼話?」
「沒有。我們這次……」
「寡人知道,你們這次離開襄陽時,並沒有想好一定會來武昌,」獻忠打斷了尚炯的話頭,「不過,自成雖然沒有捎來什麼話,寡人倒想請你帶一句話給他,可以麼?」
「當然可以。」
「老徐,那是曹操兒子說的話吧?」張獻忠望了徐以顯一眼,又對尚炯解釋,「寡人說的是三國那個真曹操的兒子。」
「曹子建的詩。」徐以顯說。
「對,曹子建的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請你把這兩句詩捎給自成。」看見尚炯臉色有點不自在,獻忠接著說,「老神仙,記得崇禎十一年冬你陪自成來谷城的事麼?那次寡人與自成聊了整整一晚,聊得真痛快!咱哥兒倆敞開胸懷,連日後爭江山的事都談了。可有兩條,咱們心裡都是亮堂的。一條是,大敵當前,咱不能窩裡鬥,咱要擰成一股繩兒,先把官軍徹底打敗不可。另一條是,弟兄之間要鬥也光明磊落地鬥,絕不暗中下黑手。就這兩條,我張獻忠始終牢記在心。請你告訴自成,下一步不論他向哪裡進軍,只要是打官軍,我大西軍只會幫他扯住左良玉這班王八羔子的後腿,絕不會去抄他闖王的後路。如果我去抄自家兄弟的後路,我就不是人養的!」
「好,我一定將這番話帶給新順王!」
當晚,尚炯躺在本地製作的一種竹榻上,一面搖著蒲扇,一面回想獻忠最後說的一番話。他明白,獻忠擔心的是,李自成不能容忍他建國稱王而發兵前來進攻。這次在他面前口口聲聲自稱「寡人」,又故意在黃鶴樓題那樣的詩,既是真實心情的表現,同時也含有試探的用意。由於他什麼都沒說,獻忠只得把自己的底牌亮出來。他還知道,目前闖營在如何對待獻忠的問題上,的確存在兩種意見,一種主張打,一種主張和。而他作為隨軍醫生,並不參預決策;不過就內心而論,他不贊成現在就同獻忠兵戎相見。「我要把敬軒的意思、把曹子建的兩句詩轉告闖王!」他想。
關於「暗中下黑手」的話,尚炯一聽,就明白獻忠指的是幾個月前殺曹操和革裡眼的事。雖然在桿子中黑吃黑從來就是家常便飯,雖然三年前獻忠也曾密謀在白羊山對闖王下毒手,但這些都不能成為殺曹操和革裡眼的借口。尚炯聽說,殺曹、革的事只有極少數人參預密議,連田見秀和李巖都被瞞過,而他們對此事實際是有疑慮的。尚炯心中也不贊成這種火並。他想,這樣一來,今後誰還敢歸到闖字旗下?誰還敢與你闖王聯合?奉你為主?別說張獻忠永遠都不會俯首稱臣,就是馬守應,八成也不會再到襄陽來了。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暗暗歎了一口氣。
翌日清晨,尚炯和華叔敏乘著敞轎前往江邊。出城門後,他們回頭觀望,看到城門樓新掛的橫匾上寫著「天授府」三個字,這是大西政權建立後替武昌改的府名。城門邊還有兩面鮮艷的旗幟在江風吹拂中嘩啦啦作響。旗上分別繡著「天下安靜」、「威震八方」幾個大字。為避免招搖,尚炯沒有讓張獻忠安排樓船,而是自己雇了一艘起臥尚覺寬敞的帆船。兩人正要登舟,忽見遠處煙塵騰起,隨著一陣馬蹄聲,張可旺帶著一群親兵匆匆趕到。
「茂堂,怎麼是你?聽說你駐軍在外……」尚炯感到意外。
「我剛剛率軍破了咸寧、蒲圻,昨晚三更才從前方回來。聽說你老人家來了,今早就要離開,我吩咐親兵一定要提早叫醒我,幸好趕上了。你老人家還是這麼仙健!」張可旺邊說邊下馬來拱手行禮。
「不敢,不敢,」尚炯向來對干女婿的印象並不十分好,對他專程前來送行也感到困惑。他先把華叔敏與張可旺作了介紹,隨後誇道,「你現在是西營的棟樑,軍務繁忙,何必多禮!」
「這是應該的。」張可旺不無得意地說,「其實,你老人家這次真是來得巧。要早來幾天,我還在攻打蒲圻,肯定趕不回來。要晚來幾天,大軍南下,連父王都會與你失之交臂!」
「敬帥要親自南征麼?」
「李乾德和孔希貴原來想用兩萬人馬守住城陵磯。現在看見咸寧、蒲圻被我破了,就把人馬撤到岳州,想在那裡憑城頑抗。父王將親率大軍南下,先攻克岳州,然後攻打長沙,再向衡州挺進,橫掃三湘!」張可旺興奮地說。
李自成與身邊文武早就猜測張獻忠下一步將朝湘贛一帶進兵。這次尚炯來武昌,因自己避談李自成的未來動向,也就不好特意打聽張獻忠的下步舉措。現在聽張可旺一說,事情就非常明白了:張獻忠受軍力及各種因素的制約,目前不可能北上與李自成逐鹿中原,而只會在南方不斷擴大勢力範圍。昨晚張獻忠的臨別贈言,實際上已經透露了個中消息。剎那間尚炯心中一亮:張可旺今晨趕來送行,也許正是獻忠想把南征的計劃通過可旺的嘴更明確地告訴自己,也就是告訴李自成。想到這裡,又想到偏沅巡撫李乾德和總兵孔希貴絕非張獻忠的對手,他便以高興的口氣對可旺說:
「好,我預祝你們大軍此去旗開得勝!」
張可旺表示感謝,轉身從親兵手中取過兩個紫檀扇盒,裡面各有一把象牙扇骨帶翡翠扇墜的灑金折扇。他雙手遞給尚炯和華叔敏一人一把。
「天熱,兩把扇子,不成敬意,帶在路上用吧。」張可旺讓他們打開扇盒,取出折扇,接著說,「都是楚王府的東西,扇上還有沈十爺、仇十爺和祝三爺的字畫。」
「多謝!多謝!將軍如此細心,敝人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華叔敏聽可旺把沈石田、仇十洲和祝枝山呼為「十爺」和「三爺」,幾乎忍不住笑出來,趕緊連聲稱謝,遮掩過去。
尚炯也道了謝,又讓可旺回去一定記得代為問候自己的乾女兒,隨即揮手作別。
夏季多東南風,逆風下行的船不張帆,而是藉著水勢,順流東下;晚上則找個渡口,與別的商船漁舟停靠在一起。四天後的一個傍晚,船行到了鄱陽湖湖口,本想找個渡口停靠,卻發現岸邊十分喧鬧,有凶狠的叫罵聲,也有求饒聲、哭喊聲,都隨著江風嘈嘈雜雜地送到船上。船老大感到驚疑,正不知該不該將船攏岸,忽有一艘從岸邊急速劃來的小船從側邊掠過,船主恰是熟人。他認出船老大,叫道:
「還不快逃,左軍又在搶船了!」說罷,小船飛一般向江心劃去。
船老大猛吃一驚,也不管天色漸黑,拚命搖櫓,遠離岸邊,繼續向下遊行進。
尚炯和華叔敏乍聽遇上了左軍,也都暗暗吃驚。儘管兩人一身郎中打扮,別人很難識破他們的身份,但左良玉的人馬軍紀太壞,又搶奪成性,碰上了總是麻煩。直到船隻搖離湖口很遠,喧嚷的聲音完全聽不見了,兩人才放下心來。
「看來左良玉要反攻武昌了。」華叔敏說。
「是的,他一定已經探明敬軒的主力將離開武昌南下,就想撿這個空當打回去,也好對朝廷有個交代。」尚炯沉吟著,「唉,也不知道敬軒心裡是怎麼想的,會派誰留守武昌?」
他想,武昌這地方,由張獻忠佔領總比由左良玉佔領為好。一旦李自成大軍西征或北伐,而左良玉到了武昌,會不會從後邊攻擊義軍呢?他又想到,不久前在李自成的親自主婚下,王四和左小姐已在襄京熱熱鬧鬧地成了親,據說李自成想讓新婚夫婦回左營探親,示好的目的不言而喻。但左良玉能認可這樁婚事嗎?王四身入虎穴,會不會有性命之虞?
帆船在北岸一座小山下停泊下來。因為不知左軍究竟在多大範圍內搜掠民船,為防萬一,尚炯和華叔敏入睡時都把佩劍放在身旁。一覺醒來,船已撐離岸邊。兩人走出船艙,回看昨晚泊船的地方,只見一座陡峭的孤峰,從平坦坦的江岸忽地冒出來,亭亭玉立,倒影入江,不覺連聲讚歎。
尚炯說:「自從離開武昌,連日來經過的地方都是一望平疇,幾無風景可言,沒有想到這裡會孤零零冒出一座山來,雖然不高也不大,卻是險而奇!」
華叔敏笑道:「我兄幾句話,已經點出山名。這座山就叫作小孤山,位於皖西南。我去年從陸路去宿松,曾登過此山,還在山頂的廟中住過一晚。」
「由此去南京,沿江還有可觀的風景麼?」
「奇峰突起的風景沒有了,不過煙波浩渺、綠野無邊的景致也足以曠人心懷。韓文公[1]說:『江南多臨觀之美』。無論黃鶴樓、岳陽樓、滕王閣,乃至北固山的多景樓,登臨縱目之際,陰晴變化,都堪稱氣象萬千。」
「你說的這幾座樓閣,除黃鶴樓外,我都沒有去過。但讀過範文正的《岳陽樓記》、王子安的《滕王閣序》,可以想像兩處風景定然不俗。」
「其實江南佳景不全在江邊樓閣。杭州的湖山古跡、蘇州的市肆園林,均極觀賞之勝,故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便是一般鄉間小鎮,板橋流水,煙柳風荷,也都令人留連忘返。至於南京,則六朝建都之地,龍蟠虎踞,甲第連雲,尤非他處所能比擬。」
「我們從襄京一路南下時,你談過秦淮河的舊院風情、燈船夜景,似亦為南京所獨具?」
華叔敏沒有馬上回答。一提起秦淮河的舊院,一股柔情,一種內疚,伴著難以排遣的愁緒立刻襲上心頭。他出生在一個世代行醫的家庭。按照當時規定,醫戶人家須有一子繼承父業。他們弟兄三人,兩位兄長為改變行醫的卑下地位,都已參加院試,考中秀才;鄉試雖不售,卻還在繼續努力。這樣,他就不能再走科舉之途,只好一心一意地當郎中了。由於醫術高明,他逐漸在南京享有名氣,上自六部高官,下至平民百姓,患有疑難雜症而向他求診的,頗不乏人。秦淮河上的妓家風聞他的名聲,有了病痛,也經常請他出診。本來這都是醫生與病人之間的尋常交往,可是自從他結識了舊院的施貞艷,情況就發生了大變化……
尚炯見他默然,猜到他一定是隱情有所觸動,於是又試探著問道:「金陵系仁弟桑梓之邦,又兼多年行醫,秦淮河畔想必屐痕處處。此番重遊白下[2],可有舊夢重溫之想?」
華叔敏不回答尚炯的問題,卻反問道:「吾兄雖年過不惑,然體貌魁偉,雙目恰如尊諱所稱,炯炯有神,年輕時難道從未作狎邪之遊?」
尚炯一聽,哈哈大笑起來:「我又不是柳下惠,二十多歲當走方郎中那幾年,嫖娼,賭博,什麼事沒有幹過?且不說避禍山西時,拙荊在家病故了;就是拙荊健在時,我也一樣在外荒唐。倒是崇禎六年參加高闖王義軍後,生活一變,從此倒把男女之事丟在腦後了。」
「優遊北裡平康[3],可曾有過紅粉知己?」
「沒有,從來沒有。北裡平康,那都是唐朝往事。我所見過的北地煙花,大都粗服亂頭,不堪細賞。對於嫖客,她們只問銀子多寡,何來真情!」
「像這樣的妓家,倘在秦淮河,只能居於南市,連珠市都進不去,遑論舊院風情!」
「什麼是南市、珠市、舊院?」
「南市是下等妓女聚居之地,房屋窄小髒亂,人物粗俗醜陋,且生瘡者多,一般稍微富庶的官商子弟是不會光顧的。我因出診,去過幾次。也有先前的舊院佳麗,人老珠黃後迫於生計,遷徙來此倚門賣笑。榮枯對比之下,分外可憐。」
「珠市呢?」
「珠市在內橋旁,地段、房屋與舊院不能相比,但尚稱清潔。人物較為平庸,但也有絕色佳人棲身其間。如去年被保國公重金購贖、攜往北京的寇白門,又如死於敬軒之手的王微波,便都是風情萬種的美人。敬軒哪裡懂什麼詩?我念的那兩句詩,作者是不勝傾倒之際動了巧思寫成的。你看,『月中仙子花中王』,不是把『王月』二字嵌在首尾了麼?還有,『第一姮娥』也暗含著『王月』的意思。這詩只能題贈微波,若贈給別的花魁就不貼切了。」
尚炯笑道:「我當時聽過就算了,沒有細想。經仁弟這麼一解,看來此詩還真有點意思。日前怎麼不對敬軒解讀一番?」
華叔敏惻然一笑,說:「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再說,敬軒能識幾個字?說了他也不懂!」
尚炯心中一動。自破襄陽以來,隨著眾多明朝的官員、舉人、秀才加入義軍,一個問題常在他心中打轉。這會兒華叔敏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又引起了他的聯想和沉思。他本人因為參加義軍時間甚早,又是軍醫,所以十年來與闖營將士已打成一片;而同牛金星等文人,他也照樣有許多話題可以攀談。但在闖營的文武之間,是否也能如此融洽呢?他們會不會有種種隔閡以至於互相瞧不起呢?尤其是李自成本人,原系驛卒出身,雖然這些年來讀了些書,也聽牛金星講了些書,但畢竟比一般文人差得很遠。文人們表面對他頌揚備至,內心對他會不會也有「說了他也不懂」的輕視?以他的敏感,對文人們會不會因自卑而生嫉恨?……大概不會吧!闖王是多麼謙虛、胸襟多麼開闊的人!但他現在還像以前一樣謙虛麼?他胸襟依然開闊麼?……
華叔敏見尚炯沒有接著再問舊院的事,而自己的思緒已經纏在秦淮河上,便也不再說話,獨自回到艙內,撐開舷窗,呆呆地望著東去的波濤出神……
三年前,也是一個夏天,他去舊院一個姓顧的妓家出診。舊院又稱曲中,是高等妓女聚居的地方,精緻的房舍一座連著一座。他一時認錯,走到隔壁一家,剛進院門就聽到嘈嘈切切的琵琶聲。他知道顧氏不會彈琵琶,正準備退出,一個衣著鮮潔的中年婦女已經迎出來。
「客官裡面請!」
「對不起,外婆,我去顧家看一個病人,走錯了地方。」
當時的習慣,客人見鴇母都稱外婆。中年婦女聽了這聲稱呼,立刻親切地回答:「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兩人說話時,屋內琵琶聲突然停歇。華叔敏正要返身出院,卻見堂屋內人影一晃。
「先生是郎中麼?」隨著一聲悅耳的招呼,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掀開珠簾走了出來,臉上掛著迷人的甜笑,「顧家姐姐就住隔壁。她是病了,發高燒,你快去給她看。回頭再到這裡來,我也要請先生看點小病。」
華叔敏見過不少煙花女子,有過多次宿娼經歷,都是逢場作戲,從未著迷過。可是今天不知為什麼,一聲短暫的招呼,就使他很想再見到這女子。他先去鄰家給顧氏診了脈,開好藥方,便又回到這邊來。在顧家診病時,他已經打聽過,這邊的女子名叫施麗,字貞艷,所以落座後也不再通姓氏,便直接問道:
「小娘哪裡不舒服?」
「給客人泡茶!」施麗先吩咐丫環一句,回過頭來,對華叔敏嫣然一笑,「我還沒有請教先生台甫。」
華叔敏說了自己的名字,又說適才在顧家已獲知她的芳名。她又一笑,說:
「三爺是細心人。」
「你怎麼知道我行三?」華叔敏很驚奇。
「伯仲叔季,先生大名帶個『叔』字,不是『三爺』麼?」
「你真聰明!」華叔敏點頭稱讚。
「這算什麼聰明!」她笑著,顯然為他的稱讚感到高興,隨即伸出右手撫摸自己的左肩,「我可能常抱琵琶的緣故,肩胛總是酸疼。早就想請郎中看看,一忙就忘了,一直拖到現在。今天可巧三爺走錯了門,也算我們前世有點緣分。」
華叔敏知道妓家都愛說自己與客人有「緣分」,以前聽了這種話從不搭腔,今天卻馬上接口說:「不是前世,是今生,今生有緣!」
施麗咯咯地笑起來:「你要治好了我的肩疼,才是今生有緣!」
治這類病痛,對華叔敏來說非常簡單,特別是對男病人,他只須用點內功,在痛處以及大椎、肩井、肩外俞、天宗四個穴位推拿一番,症狀立刻就會減輕,連續治療個把月,便可痊癒。對女病人,則有一個授受不親的問題。本來對妓女不必講這一套,但華叔敏今天卻有點猶豫。他望著施麗身上薄如蟬翼的絲綢衣服,想像著衣服下面白皙細嫩的肌膚,心中升起一股想觸摸的衝動。他立刻省覺到,這衝動有違於自己一貫秉持的醫德,於是他平淡地答道:
「小娘的肩疼不難治。我下次帶幾張膏藥來,你自己貼在患處,每天換一張,要不了幾天就會起效。」
「三爺明天能來麼?」
「好吧,我明天來。」
第二天,華叔敏帶著七張膏藥來到施家,卻見一個中年胖子正坐在客堂中嘻嘻哈哈地說話。見了華叔敏,胖子立刻站起來施禮、讓座。華叔敏趕緊還禮。施麗也站起來,給他們彼此作介紹。
「這位是華三爺,金陵名醫。」
「久仰!久仰!」胖子拱手笑道,「華三爺,那可是華佗的後代,神醫!神醫!」
「這位是陶胖子。」她又一指胖子。
「不要瞎說!」陪同華叔敏進房的鴇母忙笑著糾正,「這位是陶五爺,揚州城有名的富商。」
「小本生意,小本生意。」胖子謙虛地說。
「久仰!五爺一定是陶朱公的後裔。」華叔敏也開玩笑地說。
「我要是陶朱公的後人,小娘自然是當今西施了。」胖子機智地接口,笑著向施麗斜過眼去,「怎麼樣?啥時候跟我去泛舟五湖?」
那時梁辰魚的《浣紗記》正演得紅火,舊院妓家中幾乎無人不知范蠡和西施的故事,也都知道范蠡就是經商致富的陶朱公,所以華叔敏的一句玩笑讓胖子非常得意。
「誰跟你去泛舟五湖?你那麼胖,把船都坐沉了!」施麗說。
大家重新落座。寒暄幾句後,華叔敏取出膏藥,說了用的方法。他說把膏藥放在火上略烘一烘,貼上去效果會更好,又說七天後看藥效再決定要不要續貼。陶胖子聽完,瞄著施麗的左肩,笑嘻嘻地說:
「小娘那塊地方,自己手夠不著,你把衣服脫了,我幫你貼。我不收錢!」
聽了最後一句,華叔敏忍不住笑了。
「這塊那塊,不要你管!」施麗學著胖子的揚州口音,又白了他一眼,說,「你可以滾了。人家今天還有事兒。」
「你還沒有彈琵琶。」
「人家肩疼,怎麼彈?」
「那就清唱一曲。」
「下次吧。」
胖子又嘻嘻哈哈地賴了半個時辰,才無奈地起身,與華叔敏拱手作別後,回過頭去望施麗。施麗站起來,露出甜笑送胖子出門。好像是安慰,又像是賞賜,她用小手一路拍著他肥厚的背,又用誇張的揚州話說:
「別生氣,胖子,今天先去那塊,下次再來這塊。」
鴇母很快進來,向胖子坐過的椅子走去。華叔敏看見,椅子上留著一錠銀子。
「五爺一個月才來南京一次,本想留在這裡一起吃飯的,菜都點好了,硬被她趕跑了。」鴇母搖著頭,取走了銀子。
華叔敏是熟悉規矩的人,馬上表示飯錢由他支付,菜就不必重點了。鴇母嘻嘻笑著,正為收了雙份飯錢而高興,施麗已回進房來。
「怎麼好讓三爺破費?三爺是來給我治病的。我還沒問膏藥多少錢呢!」
華叔敏的確是來出診的,卻不知不覺換成了客人的身份。他幾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膏藥能值幾個錢?小娘不說我們有緣分麼?只要能治好小娘的病,便是敝人三生有幸!」
午飯的菜餚很精細。那時舊院妓家,多能置辦筵席,最享盛名的便是隔壁顧家,三天兩頭就有達官貴人借她家的小樓設宴。華叔敏也在那裡吃過兩次,不但廚藝絕佳,連細瓷的碗碟、包銀的牙筷都讓人喜愛。今天他首次來施家進餐,沒有想到菜也燒得這麼好,其中半截清蒸鰣魚簡直鮮得沒法形容。
飯後繼續閒聊。兩個人的興致都極好。他們談起昨日施麗彈的琵琶。華叔敏雖然只站在院中聽了片刻,卻聽出彈的曲子是《海青拿天鵝》,說道:
「小娘彈得真好,可惜未能聽完。當年李中麓[4]聽此曲聽到結尾,說是『五楹大廳,滿廳皆鵝聲』,那是多麼傳神的境界!」
施麗聽了這話,便要去拿琵琶完整地彈給他聽。華叔敏慌忙阻止:
「你肩疼,還是以後再彈吧!」
「沒事兒,那是騙胖子的!」
「不,勞損了終歸不好,還是等七張膏藥用完再彈吧。」
他們又聊起舊院各家的演奏情況。那時最受推崇的是所謂「頓老琵琶」。華叔敏說:
「我生也晚,只能憑空想像一番了。」
「頓老有個孫女叫頓小文,住在青溪裡,也會彈琵琶。三爺可去那裡看看。」
「我不去。我以後就專聽小娘的琵琶了。」
「那為什麼?」
「你說呢?」
華叔敏本來下午還想去見一位生藥行掌櫃的,但每次要起身時就好像被椅子粘住了。時間過得飛快。兩人似乎並沒有聊上幾句,很多話還沒有說出,已經到了晚飯時候。於是他在施家吃了晚飯,當晚便留宿下來。他們先後洗了澡。臨睡前,他替施麗推拿了一番,又親手替她貼上膏藥。因為站在身後,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是從她急促的呼吸,他能感受到她的情緒。為她貼膏藥時,她伸手到肩後去撫摸他的手,隨即一轉身,將頭深深埋進他的懷裡……
第二天他醒來時,她已起床,正坐在床邊定定地望著他,眼角、嘴角都含著抑制不住的幸福的笑意。這是他以前宿娼時從未有過的體驗。他也有一種幸福感,覺得自己已經離不開這個女人了。
他沉浸在甜蜜的回憶中……
突然間頭頂上響起一陣密集的噗、噗、噗的聲響。他一愣:琵琶怎麼是這種聲音?正覺奇怪,老神仙一腳跨進艙來,身上的夏布袍子已經濕了一大片。
「江南的天氣真有意思,剛才還是晴天,說變就變!」尚炯說著,在他對面坐下來。
華叔敏本來就面向艙外,卻竟然沒有察覺天氣的突變。這時他才注意到眼前的奇景:從無垠的蒼穹到浩瀚的江面,億萬條銀柱將水天連為一體,乍然間分不清水是從天而降還是從江心噴出。而遠處,太陽並未完全消隱,正從烏雲中慢慢露出臉來。一罅陽光照在雨幕上,如珍珠般一閃一閃。他讚歎一聲,轉過身來。頭頂上依然噗、噗、噗地響著,那是雨點落在船篷上發出的聲音。
「我在回憶一些陳年舊事,竟未留意天氣。江南夏天,雷陣雨是常有的,一會兒就停了。」他對尚炯解釋。
「我要沒有猜錯的話,」尚炯含有深意地笑道,「仁弟可謂兩耳不聞艙外雨,一心只在綺羅叢。」
華叔敏也笑了。他現在有一股傾訴的慾望,願意向好友一吐積愫。
[1]韓文公——韓愈(768—824),唐代文學家,卒謚「文」,世稱韓文公。引文見於其所撰《新修滕王閣記》。
[2]白下——南京的別稱。
[3]北裡平康——唐代長安平康坊,因在城北,亦稱北裡,為妓女聚居之地,後即用為妓院之代稱。
[4]李中麓——李開先(1502—1568),號中麓,明代戲劇家,亦精鑒賞。引文見於其所著《詞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