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隻在小河中欸乃前行。有時穿過一些鄉鎮,鱗次櫛比的房舍、形制各異的石橋和木橋、河邊正在洗衣、洗菜、淘米的婦女,都讓尚炯感到新鮮,不由得想起「小橋流水人家」的名句。更多的時候,小河流過綠油油的農田。兩岸長勢甚好的水稻、棉花與尚炯在北方常見的光禿禿的土地形成鮮明對比。這使他想起此行的另一重要任務來。他知道,目前在奪取明朝天下的方略上有三種不同意見。其中一種是楊永裕提出的,主張順流東下,先取南京,以富庶的江南為根基,然後再進軍北京。這次派他來江南,也是希望就這一方略作些考察和權衡。過去他在同大將們的接觸中,知道陝西籍的將領們都贊同顧君恩的主張,即先取關中,建立基業,而後再挺進山西,攻取北京。他很理解將領們急於衣錦還鄉的心理,自己也覺得這不失為一步好棋。但自從到了南京,加上今天沿河所見,他開始改變看法。他覺得如果能把大江以南先拿到手上,則不但從此糧餉都有了著落,而且將來進攻北京,也可預先堵住崇禎的南逃之路。當然,義軍不能光向百姓索取,必須設官行政,使百姓能休養生息、安居樂業,軍隊自身也要實行屯田,這才能長治久安,開創一個昇平之世!他又想起李巖關於經營河洛、徐圖天下的建議。他想,應該把李巖與楊永裕的主張放在一起來考量,那樣闖王的事業將可立於不敗之地!他打定主意,回襄京後一定要把此行的見聞與自己的想法全說出來!
第二天黃昏時候,船隻搖進太湖。尚炯沒有到過洞庭湖和鄱陽湖,太湖是他平生見過的最大湖泊。那一望無際的碧波,那倒影入湖的蔥綠島嶼,那在蘆葦和岸柳掩映中起伏綿延的一抹遠山,那在絢麗的晚霞中上下迴翔的潔白沙鷗,都使他彷彿置身於一幅醉人的山水長卷之中。而就在他周圍,大大小小的漁船正揚帆歸去,從一些船上傳來了悠長曼妙的歌聲。他無法聽懂歌詞,但他覺得這些漁歌非常好聽,與薄暮的湖上景色渾然融為一體。
暮色更重了。周圍的漁船都已遠去,湖上一片靜寂。他們的船也開始向岸邊搖去,準備找個地方繫纜歇夜。尚炯舉目四望,辨不清應當停靠的所在。他又向前方凝望片刻,回身對華、唐二位笑道:「太湖真美。我平生不會作詩,可是此刻胸中卻冒出兩句詩來。」隨即念道:
煙波一棹歸來晚,
暮靄蒼茫失釣台。
華叔敏一拍船舷,說:「仁兄雖不常作詩,但觀此二句,不唯寫景逼真,而且饒有意韻。我看即使請一般舉人進士來寫,也未必就能過之。只是如能再吟二句,放在前邊,補成一絕,則以全璧示人,當更令人歎服。」
尚炯笑道:「我的詩不讓人笑掉大牙,已是萬幸,怎敢叫人歎服?何況我也只得兩句,第三句就寫不出來。素知仁弟才華橫溢,詩詞歌賦莫不精通。倘蒙不棄,就請在前面添上兩句,如何?」
「我也不會寫詩,豈敢佛頭著糞。」華叔敏先推辭一句,繼而又說,「不過從少年時起,我就愛讀宋詞,於長短句稍知皮毛。讓我想一想,看能否將大作詩意化為小令一首。」
「有了,只是胡謅,聊博一粲。」不一會兒華叔敏就作成了一首《菩薩蠻》。他用手一指即將沉落湖中的夕陽,朗聲高吟:
凡人爭道湖光美,
神仙尤為湖光醉。
恍似一珠擎,
湖心夕照明。
無邊波漫漫,
一棹歸來晚。
人在畫圖中,
蒼茫眼界空。
「古人填《菩薩蠻》,上下闋末句多作『仄平平仄平』或『平平平仄平』,此處姑以『平平仄仄平』代之。」華叔敏吟罷,又說明了一下。
尚炯見他把自己在義軍中的「老神仙」外號也用到詞中,不禁莞爾;同時對於華叔敏在片刻之間就化詩為詞的捷才也深為佩服,不覺連聲稱讚。
一直沒有說話的唐旭仔細地聽了華叔敏念的詞,說道:「我是個俗人,詩啊詞啊的都不懂。到過太湖多次,也從來不會形容。今天聽了二位的大作,覺得以前來太湖都是白來了!今天才知道太湖真是美!連太陽下山時它都是美的!不過華三爺的詞雖然極好,其中有一句,我還聽不太明白。」
「哪一句不太明白?」華叔敏問。
「大作中提到一位神仙,好像說他比我們凡人更喜愛太湖。那一定是湖仙了。可是我在這裡來來往往,還從未聽說過太湖有湖仙。不知是男仙還是女仙?」
華叔敏和尚炯互望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說得對。其實對這位湖仙,我也不太瞭解,都是以前聽一位朋友說的。據說是位男仙。」華叔敏說罷,又笑起來。
第三天申時左右,三人捨舟登岸。在一家客棧歇下以後,唐旭先單獨去見熊福生,也就是他要介紹的那位大商人。由於天色還早,而華叔敏對蘇州也很熟悉,便偕同尚炯一起來到街上溜躂。走過幾條街,但見前面店鋪、攤位甚多,人群熙熙攘攘;在一處大院門前,更有香煙繚繞。華叔敏指點道:
「前面就是玄妙觀,蘇州最熱鬧的地方。」
沿著鬧市走去,尚炯看見繡鋪、綢緞鋪、雜貨鋪、當鋪、錢莊、糧店、醬菜店、瓷器店、古玩店、裱畫店,鱗次櫛比,琳琅滿目。而在道觀內外,更有唱戲的、演武術的、玩雜耍的、說書的、擺測字攤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他忽然聯想到早年多次去過的開封大相國寺,雖然南北語言、風俗迥異,但繁華景象卻頗相似。
「唉!」他在心中歎道,「可惜去年的洪水把一座古都給毀了,大相國寺也完了!」
兩人走進巍峨的三清殿,看了元始天尊、靈寶天尊和道德天尊三尊巨大的貼金神像。尚炯問起該殿沿革,華叔敏也不太清楚,轉問殿內一位剛上完香的老道士。兩人用吳語交談。尚炯只聽老道說了一句「格是長遠哉長遠哉」,後面的對話就一句也聽不懂了。中間老道又曾指著他問:「俚從陸裡來?」他也莫名其妙。談完話後華叔敏告訴他:
「玄妙觀在西晉時候就有了,當時叫真慶道院,到元朝才改稱玄妙觀。中間曾焚燬多次,現在這座大殿是南宋淳熙年間重修的。」
尚炯笑道:「怪道我聽他說『長遠哉長遠哉』,從西晉算起,到現在該有一千多年,真是夠長遠了。他剛才指著我問什麼?」
「他聽你是外鄉口音,問你是從哪裡來的。」
「原來如此。」
出了玄妙觀大門,兩人正往回走,一個穿著破舊長衣的中年漢子突從路邊迎上來,對著尚炯一面打量一面神秘地說:
「耐格長相勿一般,福氣大得來,阿要撥耐仔細看看?倪是勿作興講假話格。」
「他說什麼?」尚炯問華叔敏。
「他說你有福相,要給你看相,還說他不會講假話。」華叔敏笑著將尚炯帶往前去。後面又傳來那漢子的聲音:
「耐格長相末樣樣才好,就是耳朵勿好,聽勿懂好閒話!」
「他又說什麼?」尚炯問。
「他說你的面相樣樣都好,就是耳朵不好,聽不懂他說的好話。」
尚炯覺得好笑,回頭一望,發現那漢子又找別人搭訕去了。
回到客棧,唐旭尚未回來。華叔敏便吩咐夥計弄幾樣酒菜端到房裡來吃,並關照廚房不要每樣菜都燒得很甜。酒菜端上來後,尚炯舉杯笑道:
「習齋,你猜我兩天來最高興的事情是什麼?」
「你高興的事情很多:採購棉布的事有了眉目;對江南城鄉風情有了接觸;觀賞了太湖美景;適才又游了玄妙觀,還被高人指稱有大福相……」華叔敏笑著正要繼續往下說,尚炯打斷了他:
「你說的這幾樁事固然讓我高興,但最令我高興、欣慰的不是這些事,而是仁弟你本人!」
「我讓你高興?」
「是的。自從到了南京去了舊院,我看你就一直愁眉不展,鬱鬱寡歡。此事無足怪,你還未屆而立,陽氣正盛,要斬斷如縷情思,談何容易!我前些日子深為你的情緒擔憂,卻又愛莫能助。後來看你漸漸平復,我也開始放心。這次一路行來,看仁弟又同以往一樣才思泉湧,意興飛揚;秦淮舊夢,似已拋諸腦後。這是最讓我高興的。來,讓我先就此事敬你一杯!」
兩人碰了杯,尚炯又說道:「說我有福相,那是江湖騙子的話。在我看來,仁弟才是英氣勃勃,一表人材,前程似錦,不卜可知。至於欲諧琴瑟,更是易如反掌。這第二杯酒便祝仁弟早日好音送喜,鸞鳳和鳴!」
華叔敏說:「仁兄關懷,小弟五內銘感。其實在南京時,我已想通。男女之事都看緣分。小麗在三年前已經嫁人,而我到三年後才碰見唐耀東,足見我和她之間確實沒有緣分。所以登舟以後,我就不再想此事,一切都如風流雲散了。」
「如果你今後又巧遇施麗,還會舊情復燃嗎?」
「我想不會了。」
唐旭被留在熊家吃晚飯,很晚才回到客棧。他告訴尚炯和華叔敏,熊福生本來明天要運貨去外地,為了接待他們,已將押運之事另交別人去辦。明天上午他將在他的酒樓迎候幾位大駕光臨,中午即在該樓設宴招待。
三人一早起來,梳洗進餐之後,時間尚早。華叔敏問了熊家地址,便說不妨步行前去,好讓「常二爺」再領略一番姑蘇的清晨風光。於是他們沿河而行,當走到一座石橋附近時,看見橋上橋下站著蹲著許多人,有的穿件對襟的布背心,解開紐襻敞著前胸,有的打著赤膊。尚炯感到奇怪,問道:
「這是些什麼人?為什麼都聚在這裡?」
唐旭說:「這是些打零工的人,每天早上都在幾個固定的地方等著機房主人來找他們去做工。從我第一次到蘇州,五六年來都是如此。」
華叔敏說:「何止五六年。我早先在這裡當走方郎中,也給此輩開過方子治過病。據我所知,像這樣每天清晨等著打零工的情形,從萬曆年間就開始有了。」
「他們都打些什麼工?」尚炯問。
「他們各有專能。據說以前在花橋等候的是緞工,在廣化寺橋等候的是紗工,在濂溪坊等候的是車匠。今天在這裡守候的倒不知是些什麼工。」
華叔敏正想著是否要過去問一下,卻有幾個匠人先圍上來。他們同華叔敏、唐旭說了幾句尚炯完全聽不懂的話,隨後臉帶失望地退回原處。有人又伸長頸子向遠處觀望。
「這裡什麼工匠都有。他們還以為我們是來雇工的呢!」華叔敏說。
「他們每天都能等到僱主麼?」尚炯問。
「不一定。像熊幸如熊四爺,」唐旭稱著熊福生的字說,「他也開機房。但據我所知,他雇的工匠都是長期的。只有在旺季忙不過來時,他才會出去找打零工的來臨時幫忙。零工按日付酬。」
「這些零工為什麼不弄張機子自己在家幹活呢?要是一直等不到僱主,不是吃喝都無著了麼?」尚炯又問。
「你說的是單機自織的散戶。這種散戶很多。我做牙行多年,凡有大宗生意,都是我領著客商去大戶購買;小散戶則自己把織好的綢緞、棉布送到牙行來出售。有的小散戶做不下去,連機子都賣了,抵了債,就只好出來為大戶打工。沒有找到常主的就成了零工,每天在這些地方守著候著,白等一場的情形是常有的。」
「僱主的面孔他們都熟悉。剛才居然來向我們幾個陌生人攬活,說明真是等得急了!」華叔敏說。
尚炯不由得一陣感歎,心想江南雖然富庶,但真正有錢的,除了包買包賣的大商人之外,就是擁有許多織機的大僱主。至於一般百姓,能置一台機子當個小散戶就算不錯了;一旦淪為雇工,特別是零工,生計就太艱難了……
又走了一段路,日頭已經很高,三人身上開始冒汗,唐旭便叫了三乘小轎。走過幾條街,來到一條幽靜的巷子。街邊是一溜白色圍牆。經過一處院門時,尚炯從轎窗中望見門額上寫的「也園」二字,覺得這個園名倒有點意思。轎子又向前走了幾十步,快到轉角處才停下來。尚炯出了轎子,眼前是一座二層樓房,敞開的門上窗上都雕著花。屋簷下懸著一塊橫匾,寫著「也是酒樓」四個大字。聯想到剛才看過的園名,尚炯未見面就對主人有了幾分好奇與好感。
三人剛剛跨進店門,便聽見一陣樓梯響,一個中等身材、穿著紡綢長衣的男子從樓梯上快步走下,一面拱手,一面嘴裡連說:「失迎!失迎!」
唐旭當即為主客雙方作了介紹。熊福生便請他們上樓坐。到了樓上,還未坐下,尚炯和華叔敏不經意地向窗外一望,都不禁被眼前的景致深深吸引。從這裡俯視,下面是一個佔地不算很大,卻有著曲廊花榭、假山池塘,亭台樓閣安排得錯落有致的花園。一棵梧桐的橫枝恰從窗子上方伸過,大片的梧葉既為房內遮了陽,又為窗前的景色平添了幾分畫意。
「這是你們站在樓上看花園。如果你們去到園中抬頭觀賞,這座小樓就又成了別緻的風景。」到過園中的唐旭站在他們身後說道。
「這是我見過的最美妙的私家園林。」尚炯望著熊福生說,「剛才在轎中看見尊邸稱為『也園』,園名也起得好!」
唐旭問道:「四爺,我雖多次來府上,卻還不知這園名有什麼深意;還有這酒樓的名字也很特別。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各位先請坐,先請坐。」熊福生招呼三人坐下,又讓店夥計端來茶水和鮮果、點心,並拿來幾把折扇供客人扇風,然後才答道,「我這園名和樓名都沒有什麼深意。只是想著蘇州的園林都是達官貴人、風雅之士蓋的,譬如城南的滄浪亭便是北宋蘇子美的隱居之地,又如城北的拙政園乃是本朝王槐雨特請文待詔幫忙營修佈置的。我一個小小的生意人,怎麼配同他們比?又怎麼敢起什麼高雅的園名?我只能說,自己的蝸居,也勉強算是一個小園,所以就叫『也園』。蘇州酒樓很多,我這小樓也只能叨陪末座,所以就叫『也是酒樓』。」
熊福生說一口蘇州官話,尚炯都能聽懂。他見此人說話一味自謙自抑,毫不張揚,不禁想起在武昌時長春觀邱方丈關於「不爭」「第一」的議論,心想這個商人表面看來倒有點道家氣味,當即誇道:
「尊邸如詩如畫,令人觀之心曠神怡;園名又含蓄蘊藉,引人遐想。足見四爺胸中丘壑,實已遠遠超脫凡俗。」
「二爺如此過譽,我可承受不起。世上商人是最俗氣的。只要別人不嫌我們俗不可耐,就是對我們的莫大恭維。今天承蒙諸位光臨,午飯後還請移步到樓下園中小憩。」
說了一陣園林,談話進入正題。熊福生問起棉布的需求量、是本色布還是染色布、交貨地點等問題,尚炯一一回答。自從三年前宋獻策獻來《讖記》,闖營高層都明白李自成的新朝將是「水德王」,因而將士的服色也尚藍。當他告訴對方需要許多藍布後,熊福生說:
「這好辦。如果松江的染坊忙不過來,可以拿到蘇州來染。我自己也有染坊。」
關於交貨地點,熊福生說,由於現在「流賊」猖獗,商家既怕「賊兵」,也怕官兵,一旦遭遇,不但貨物被劫,血本無歸,甚且連自身性命都要賠上,所以一般商人都只敢在產地附近交貨,非有十足把握,不敢長途販運。而他因與各地官紳以及鄉寨都有交往,所以還敢異地交貨。由於尚炯只籠統地說是受湖廣友人之托,並沒有說出具體地點,他也不細問,說道:
「二爺訂貨多,我們肯定走水路。我可以在安慶交貨,這已經快到湖廣了。再往前都是左昆山的地盤,我就不敢過去了。」
尚炯自從離開武昌,對戰爭形勢就沒有了確信兒,這時便索性裝作無知,問道:「我們離開湖廣時,聽說左良玉正要從九江溯江而上。不知後來形勢如何?四爺可有知聞?」
「我們做生意的,不能不關心各地軍情。據前天得到的消息,張獻忠盤踞的武昌三府二十一州縣已經都被左軍攻克。張獻忠到了長沙,目前在湘境四處出擊;聽說下一步還要由湘入贛。唉,以前我可以經浙江運貨到江西,有時還順便把景德鎮的瓷器運回來。今後這條路也危險了!」
又談起棉布價格,尚炯一聽,比高一功告知的北方布價果然便宜得多,但他知道還有還價餘地,便說道:
「我回湖廣後,會將今天談的結果馬上告訴敝友。如果他覺得可以在安慶提貨,大概很快會派人來府上接洽。至於價格麼,希望四爺能……」
「好說,好說,」熊福生未等尚炯說完,就接過話頭,「其實耀東兄知道,我的開價在這一帶是最低的,何況今天我與幾位一見如故,即使不賺錢我也願意幫朋友這個忙。等貴友那邊來人後,我們可以一起再商量。總之第一筆生意,我一定會做得讓大家滿意。另外,除了棉布,不知貴友對絲綢有無興趣?棉布以松江產得最多,絲綢可是蘇州特產。如果貴友需要絲綢,我也一定會以最低價格給他。」
尚炯知道現在闖營中的綢緞都是從王府和官紳家中抄獲的,將來也未始不需要自行採購一批,便也問了絲綢的價格,答應回去轉告。
華叔敏是以陪伴的身份前來,自身並無洽購棉布的差事。當雙方商談種種細節時,他更插不上嘴,只是微笑著一面搖扇子一面聽。多年來他也結識過一些富商。在他以往熟悉的病家中,唐旭就算是很有錢的了,因此三年前為贖施麗而籌錢時,首先就想到找他幫忙。可是與熊福生一比,唐旭簡直不足齒數了。熊福生沒有一句自誇的話,卻從他隨便提到的事項即可看出他經營範圍之廣、規模之大,絕非一般商家、牙行所能望其項背。再以宅第來說,華叔敏也去過不少人家。就剛才俯視的園景來看,儘管佔地畝數不算很大,然其結構的精巧、佈置的得宜、呈現的詩情畫意都備見匠心,除了阮大鋮的石巢園差可比擬外,別的私家園林亦鮮有能及者。
華叔敏有意無意地觀察熊福生,發現他眼睛不大而炯炯有神,顧盼之間透著精明和自信。如果不是一個蒜頭鼻稍稍影響了五官的佈局,應該說那是一張很英俊的臉。他腦子反應極快,常常對方話只說了一半,他已完全明白。他的談吐也總是很得體,只是在談到價格時才不免露出商人本色,說出一些生意場上的套話。
午餐很精美。好些菜如響油鱔糊、碧螺蝦仁、叫花童雞、灌湯獅球、姑蘇醬鴨等都與尚炯吃慣的北方菜餚判然異味,雖然偏甜,但極鮮美。還有一種蜜汁小豆腐乾,用料普通而口感也甚佳。午飯前只見熊福生把一個僕人叫到面前低聲囑咐幾句,僕人旋即離去。午飯吃完,大家正在品茗閒聊,那個僕人又跑回來,彎著腰向主人稟報什麼事情。熊福生聽後開心地笑起來,隨即對三位客人說道:
「各位如有興致,即請去園中一遊;游罷就在荷風送爽軒小坐。小妾略通音律,非是熟客,不會讓她出來獻醜;非她自己情願,也不會強她出來應酬。今天貴客遠道而來,頓使蓬蓽生輝。適才我讓賤僕去問她的意思。她表示樂於為遠客一獻薄技,聊助雅興。」
「呵!」唐旭聽了先叫起來,「四爺這裡,我帶客來可不是第一次。四爺是多忙的人!一般客人留頓飯已不容易,哪有時間陪他們逛園子?能進園子的都是貴客!至於四爺的如夫人妙解音律,我也只是聽說,從來還沒有福氣當面聆聽。今天我不謝四爺,倒要感謝常二爺。不是常二爺來,誰有這樣的面子!」
尚炯和華叔敏都明白,熊福生如此慇勤接待,甚至不惜讓愛妾出面,當然與所謂「熟客」、「遠客」無關,真正的原因是他看出「常二爺」是個大客戶,他要盡全力拉住。而他的愛妾顯然十分通曉事理,善於襄助丈夫。但不管如何,對方的盛情還是令他們感動,兩個人都順著唐旭的話頭說了一番感謝的話。
在也是酒樓一樓,有一扇直通也園的後門,平時都關著,只有熊福生自己進出,才會臨時打開。現在他就領著客人從後門來到園中。沿著青石板鋪成的小徑走過幾十步,回頭一望,四角翼然的酒樓突出在白牆綠樹之上,果然成為園中的一道風景。他們走過一進院落,又走過一進院落,每座小園都讓他們覺得別有洞天。而尤令尚炯歎為觀止的是,在將各園隔開的牆上鑿有若干造型美觀的空窗,透過空窗可以看到隔壁園中的景致。陪在身邊的熊福生說:
「也園是請計無否先生幫忙營造的。計先生說,這叫『借景』,把隔壁的風景借過來。」
「很妙,很妙,」尚炯說,「每扇空窗都是一幅畫!」
又來到一座小園。中間是一個池塘。池塘一角臥著幾塊太湖石,為小園平添了三分野趣。池中遍植荷花。成群的小魚在荷葉下游來游去。有的花正在盛開,有的含苞待放。微風過處,花葉搖動,隱隱拂來一陣清香。就在池的北岸,有一間門窗洞開的雅室。一塊橫匾寫著「荷風送爽軒」。兩楹懸有竹刻對聯,尚炯略晃一眼就被主人請進室中,只看清下聯末句是「凌波一朵紅」。室內除花梨木的桌椅茶几外,還放著幾個俗稱「繡墩」的鼓形瓷凳。大家隨意坐下後,僕人端來涼茶,送上濕毛巾。熊福生又對僕人吩咐了一句。不一會兒,便聽見有人聲和腳步聲從外面傳來。華叔敏正端著蓋碗品茶,猛然覺得那說話聲和腳步聲都非常熟悉。雖然事隔多年,那聲音一點都沒有變。「是她!」華叔敏的手一抖,茶水都濺了出來。他正竭力保持鎮靜,施麗已含著一臉甜笑走進屋來。後面一個丫頭替她抱著琵琶。
施麗先向三位客人斂衽施禮。三人趕緊站起來還禮。當她認出華叔敏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很快避開他的目光,轉向熊福生望了望,就在面對尚炯的一個繡墩上坐下。
「各位想聽什麼?」她優雅地從丫頭手中接過琵琶。
尚炯說:「我是門外漢。華三爺內行,還是請華三爺說。」
華叔敏還沒有從突然的刺激中恢復過來。他直視著施麗,卻又有點兒恍惚。尚炯連問兩遍,他才傻笑著答道:
「隨便,隨便。」
施麗又笑著看了幾位客人一眼,開始彈奏。才彈幾個音,華叔敏就聽出,是《海青拿天鵝》!那年他第一次誤走到施家小院時,她彈的就是這首曲子,以後又曾多次聽她彈過。她今天為什麼要彈此曲?是同他一樣憶起了往事?是想用曲子來傳遞一種難以表達的情愫?這時他已經可以從容地來觀察她了。他發現幾年過去,她舉止還是那樣動人,笑容還是那樣甜美,只是比以前略顯豐腴,因而也似乎更加白皙了。她快活嗎?《海青拿天鵝》表現的是猛禽海冬青捕捉天鵝的場景。她是否覺得自己有點像天鵝,不幸落在熊福生這只猛禽的爪子裡?這麼想著,華叔敏忽然對她充滿了憐憫,而對熊福生升起一股仇恨。可是正在這時,他看見熊福生輕輕地招手讓丫頭過去,把自己的折扇遞給她,指了指施麗。丫頭隨即回來站在女主人身後扇風。正在彈奏琵琶的施麗特別給了丈夫一個甜笑。顯然,他們兩情相篤,她不是受難的天鵝。她很快活。但這個答案並沒有讓華叔敏得到解脫,他反而更加難受了。
他坐在丫頭揮扇的下方。他聞到了她身上特有的香氣。他知道,在她極薄的絲衫裡面,還穿著抹胸。夏天的抹胸是紗制的,麝屑和別的香屑就貯在隔層裡面。冬天的抹胸則是縐綢制的,以前每當替她解開羅襟,一股醉人的奇香就讓他欲仙欲死。忽而丫頭的扇柄似乎無意中觸碰了她的左肩胛,她的身子輕微地抖動了一下。這個誰都不注意的動作沒有逃過華叔敏的眼睛。在她左肩胛下面靠近腋窩那邊,有一顆比米粒還小的紅痣。以前他替她按摩,一碰那痣,她就笑著直躲。他知道她怕癢,就常常故意去碰那地方。唉,一切都是那麼清晰,一切就像在昨天,一切又都恍同隔世了。現在,香氣,紅痣,連同她整個人,都歸熊福生一人去享受了。這個熊福生,除了幾個臭錢,還有什麼?那麼難看的一個蒜頭鼻,簡直比陶胖子還難看,她怎麼能夠容忍?怎麼會喜歡?
正在意馬心猿地胡想,室外又傳來一陣說話聲和碎步聲。
「覅去!覅去!有人客勒浪嗨!」一個女人的聲音。
「要去!要去!」一個極稚嫩的小孩的聲音。
大家正感奇怪,一個大概兩歲左右的男孩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因為腿太短,過門檻時幾乎跌一跤,但他滿不在乎,直往施麗跟前跑去。後面一個乳母模樣的人只好無可奈何地站在門口。小孩到了施麗面前,伸出小手去撥弄琵琶,嘴裡嚷著:
「倪要彈!倪要彈!」
施麗停止了彈奏,對客人們笑道:「每次我一彈琵琶,他就跑來搗亂!」說著彎下腰去,拿著男孩的手彈出幾個音。男孩滿足了,繼續用手在弦上撥弄片刻,便離開了施麗,跑向熊福生,說:
「騎馬!倪要騎馬!」
熊福生笑著把他轉個身抱起來,放在自己一條腿上抖動。男孩咯咯笑著望向施麗,又望向幾個陌生的客人。華叔敏這才看清小孩的眉眼很像施麗,只是長了一個與熊福生一樣的蒜頭鼻!看著一家其樂融融的畫面,他忽然有一種孤獨感,覺得自己真是形單影隻。他開始回想張獻忠的話:「女人都一個樣。男人迷女人,不是那女的真有迷人處,而是被自己的心迷住了。」又憶起昨天尚炯說的「欲諧琴瑟,更是易如反掌」的話。心想他們說得對!真要成家,有何難哉?要找個如施麗一般或勝過她的人,又有何難哉?他逐一地想起平生接觸過的女人,包括在獻忠那裡唱《羅江怨》的歌伎,那女孩顯然對自己是有情意的。他甚至想到了這次在舊院未曾謀面的那個神秘的卞秋霞……
「華三爺……」
熊福生的一聲呼叫把他從浮想中喚了回來。他愣怔了一下,發現所有的人都含笑望著他,而小男孩不知什麼時候已跑出去了。
「華三爺,」熊福生笑著說,「小妾不揣淺陋,思為貴客清唱一曲。常二爺、唐七爺都請三爺點曲。」
華叔敏意識到自己剛才走了神。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望著施麗說:「《繡襦記·孤鸞罷舞》中有兩支《月兒高》,不知夫人有無印象?」
施麗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她定睛望著華叔敏,片刻間沒有馬上回答。熊福生卻接口道:
「很好!很好!《月兒高》我倒沒有聽過,賢妾如有印象,就唱《月兒高》!」
「好吧,我想一下,看能不能記起來。」說罷,施麗想了一下,又接過丫頭遞上的茶,喝了一口潤潤嗓子,這才唱起來——
深秋時候。
簾幕西風透。
延佇東籬畔,
人比黃花瘦。
拋閃多才,
要見不能夠。
便做話別臨歧,
尚兀自牽衣執手。
何況驀地教他無奔投。
野草閒花滿地愁。
施麗剛開始唱,華叔敏就想起第一次在舊院聽她唱曲的情景。那時他已聽過她的琵琶,便說道:「古人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如小娘這般,可謂『絲肉俱佳』。」她一笑,說:「什麼肉啊肉的,難聽死了!」事後他一想,覺得把歌喉稱作「肉」,的確欠雅,只是從來沒有人去非議古人罷了。當施麗唱到「便做話別臨歧,尚兀自牽衣執手」時,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當初別她去安慶時難捨難分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同時他從施麗的眼神中也看出有一縷似怨訴又似悵惘的幽情。他忽然深悔當初不該滯留外地,應該回南京向她說明一切,說不定回來就會遇上唐旭!當她一曲唱完時,他以為她會接著念道白,不料她卻跳過去開始唱第二支——
窮途奔走。
纍纍喪家狗。
怎得還鄉里,
何日功名就?
願他早到鵷班,
又恐撇下鴛鴦偶。
這裡也有一句道白。施麗似乎猶豫了一下,隨即果斷地念出來:「天哪,我有萬千心事,怎能夠見他?」接著又唱下去——
除是夢裡來相會,
重把衷腸分剖。
默默相思淚暗流,
羅帕薰香病裹頭。
從施麗請客人點琵琶曲那會兒起,尚炯就發現華叔敏的反應有點異常。但大家當時都在注意聽曲,後來又有小男孩進來一打岔,便沒有去多想。到熊福生請客人點清唱曲,華叔敏又一次表現失常時,尚炯心中頓生疑竇。等他說出《月兒高》,而施麗的表情也顯得複雜時,尚炯心裡猛一驚,想起了在舊院卞家的談話。難道是她?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兒,讓一對有情人在如此難堪的情境中意外重逢?於是在施麗開始清唱後,他密切關注兩人的表情。他看出來華叔敏眼泛淚光,非常激動;施麗也越唱越激動。尚炯忽然緊張起來,擔心兩人會有出格的舉動。作為旁觀者,他非常清楚,今天這件事情的最好結果,就是讓它趕快過去,不要留下任何痕跡。這樣對三個當事人都比較好。反之,則對三人都會造成傷害。但他除了靜觀之外,別無他法可想。
施麗唱完了,收起悲慼的表情,對聽者露出慣常的甜笑。尚炯覺得懸著的一顆心落了地,立刻帶頭喝彩。唐旭也在一旁連聲叫好。華叔敏從聽唱開始,就忘記了剛才腦中出現過的諸多女人。他一直望著歌者,完全進入了《月兒高》的氛圍。她唱完了,他好像還沒有聽完。她重展笑容,他覺得那是淒美的微笑。作為點曲者,本來應該多贊評幾句的,他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尚炯看了他一眼,也顧不了很多,旋即起身告辭。三個人先在荷風送爽軒與施麗作別,隨後由熊福生將他們直送到大門口。
第二天,尚炯就偕同華叔敏踏上了重返湖廣的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