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李自成大軍到了北京城下,費珍娥就不斷暗想萬一城破,她將如何盡節。她有三個必須死節的理由:第一,她把貞節看得同生命一樣重要,絕不能活著受「逆賊」之辱;第二,她將忠君看做是「天經地義」;第三,她蒙皇上喜愛,曾被皇上突然摟進懷中,緊緊地放在膝上。倘若不是國事危急,她必被「召幸」,並蒙恩晉封,逐步封為妃。到那時,她的父母和一家人都將享不盡榮華富貴。儘管不久前,皇上將她賜給了公主,但並沒有忘記她。她絕不能辜負皇恩!
今日五更,當她奔往乾清門時,對投水自盡的念頭開始動搖。她不願就這樣死去,同時想到了公主。當兩三百宮女跑出西華門,擁擠在護城河岸上後,她在混亂中忽然下定決心,迅速回頭奔跑,一邊跑一邊在心中說:
「魏姐,吳姐,請你們等等我,我們在陰曹地府相會!」
在大順軍第一次清宮時,費宮人沒有被發現。午膳後第二次清宮,一個壽寧宮的小太監露出口風,大順軍將士才從一個枯井中將她找到。
當她被撈上來時,腿腳已經凍僵,嘴唇發青,但她毫無畏懼之色,對著站在她面前的軍官擺出來一種高傲的樣子,說道:
「我是大明皇帝的長女,長平公主。既然亡國,不懼一死。你們不得對我無禮!」
這個軍官見費珍娥容貌美麗,神態高貴,以為確是公主,立即差人去稟報吳汝義;跟著找來幾個壽寧宮的宮女小心服侍,隨即知道她並非公主。軍官問她為什麼藏在枯井,為什麼要冒充公主。費珍娥不肯回答,只是冷冷地說:
「你的官卑,我不同你說話。倘若你的主子已經進宮,我可以對他當面說出真情。」
吳汝義來到時,費珍娥已在火盆邊烤暖身子。她看了吳汝義的神氣,猜到必是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將領。她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不跪也不拜,只是低頭不語。吳汝義先說出自己的名字和官職,然後問道:
「你是什麼人?」
「亡國宮人費珍娥。」
「你為何冒充公主?」
「為救公主,甘願一死。」
「你長得像公主麼?」
「有點像,但不全像。公主是金枝玉葉,何等高貴,別人縱然容貌相似,精神斷難相同。」
「你抬起頭來!」
費珍娥抬起頭來。
吳汝義驀然一驚,幾乎不敢正視費珍娥光彩照人的臉孔。他將目光轉向旁邊兩個跪著的宮女,心情很不平靜,問道:
「你們不要害怕,都站起來。費宮人在你們公主身邊掌管何事?」
一個年紀稍長的宮女回答:「她原在乾清宮伺候皇上。皇上因她書讀得好,字也寫得好,將她賜給公主,在公主身邊伴讀。」
「你是什麼人?」
「我是壽寧宮的管事宮女劉翠蘭。」
吳汝義又將費宮人渾身打量一遍,問道:
「你今年芳齡幾歲?」他不自覺用了「芳齡」二字。
「我今年虛歲十七,比公主長了數月。」
吳汝義又對劉翠蘭說:「你們好生照顧她趕快用飯,讓她休息,不得疏忽!」
劉翠蘭躬身回答:「謹遵鈞命!」
吳汝義又忍不住向費珍娥望了一眼,轉身走出,邊走邊在心裡說:
「到底找到了,皇上一定會十分滿意!」
劉翠蘭將吳汝義送出宮院門外,回來後對費珍娥悄悄地說:
「珍娥妹妹,你命中注定是新朝貴人,我們壽寧宮的姐妹們都托了你的福,逢凶化吉。你一步登天之後,千萬不要忘記姐妹們,懇求新皇上早降天恩,放大家平安出宮,回到父母身邊。」
費珍娥對宮中姐妹十分同情,但是她沒有做聲,只是在心中說道:
「哎,劉姐,我很快就會被逆賊們千刀萬剮!」
吳汝義離開壽寧宮就趕快走出玄武門。他在萬歲山門前遇見李自成帶著幾位大臣走出,就在路旁跪下奏道:
「啟稟陛下,在壽寧宮枯井中撈出的不是公主,是一位美貌宮女。」
李自成問:「她為什麼要冒充公主?」
「她不肯回答,說要見大順皇上當面陳奏。」
「怪事!你為何不嚴加審問?」
吳汝義吞吞吐吐地說:「這,這個女子非同一般,既有美貌,也有文才,並且神態鎮靜,毫不害怕,不是用威逼可以屈服的。臣請陛下今晚萬幾之暇,務必召見她一次,當面一問,聽她對陛下吐出真情。」
李自成搖搖頭,微笑說:「秦王府和晉王府都有上千宮女,都是你點名處置。你不是剛進城的鄉巴佬,沒有見過世面。這個宮女真的有出眾美貌?」
吳汝義說:「臣不敢有欺君的話。」
李自成又問:「這宮女叫什麼名字?現年幾歲?」
「她叫費珍娥,虛歲十七。」
李自成露出微笑,完全明白了吳汝義的用心,但是他不肯流露出急於召見的意思,先命吳汝義平身,然後淡淡地回答一句:
「今日初進北京,諸事繁忙,等閒的時候召見她吧。」
晚膳,御膳房仍然為李自成準備了各種葷素菜餚和點心,足有三四十樣,仍然是比民間的正式宴席還要豐富。李自成皺一下眉頭,向侍立一旁的王瑞芬問道:
「御膳房的頭兒來了麼?」
「回皇爺,他在殿外侍候。」
「叫他進來!」
御膳房的頭兒是一個中年太監,還沒有摸清新皇上的脾氣,誠惶誠恐地進來,跪下去不敢抬頭。李自成望望他,用溫和的口氣說道:
「孤深知民間疾苦,不願看見皇宮中如此浪費。從明天起,每頓御膳,葷素八樣就夠了,另外加一碟辣椒汁。崇禎吃過羊肉湯燴饃和牛肉刀削面麼?」
「回陛下,崇禎皇爺不曾吃過。」
「啊,你們大概也沒有做過。孤從長安帶來的御廚會做,明天叫他們做這兩樣陝西膳食,你們學學。」
「奴婢遵旨!」
晚膳以後,李自成回到武英殿西暖閣休息。吳汝義進來,叩了一個頭,說道:
「啟奏皇上,剛才牛丞相差人進宮,囑咐臣轉奏陛下,明日舉行進北京後第一次早朝。因為武臣們多不熟悉朝儀,太早了容易亂了班次,他建議辰時三刻舉行,不知可否,請示聖裁。」
李自成問:「要奏樂麼?」
「丞相說了,這是常朝,不必奏樂。但其他朝儀都要依照在長安制定的《大順禮制》行事,以昭示我大順朝開國體統。如今,禮政府的官員們正在忙著準備。」
李自成擔心武將們確實不懂朝儀,會鬧出笑話。他想了一下,說道:
「明日早朝,武將們忙於軍事,可以不必前來,只要文臣們前來早朝就行了。」
「汝侯、亳侯也免朝麼?」
「汝侯位居百官之前,亳侯任北京內城警衛重任,叫他們也來早朝吧。」
李自成吩咐以後,見吳汝義仍跪在地上不起來,心中奇怪,忽然想起那個美貌宮女的事,含笑問道:
「子宜,還有事要奏麼?」
吳汝義抬起頭來,面帶笑容,奏道:「陛下今晚無事,是否可以召見那個姓費的宮女?」
李自成心中一動,用不大在意的神氣說道:「知道了。」
吳汝義叩頭退出。在李自成的重要將領中,吳汝義沒有顯著戰功,但憑著他對李自成忠心耿耿,小心謹慎,而且在文武大臣中人緣很好,所以深得李自成和皇后高桂英的賞識,看成是難得的心腹之臣。今天他偶然看到了費珍娥,很希望這個美貌的宮女被皇上看中,受到寵幸。他明白,費珍娥開始大概只能封為貴人,或封為選侍,但只要生下一個太子,便會母以子貴,晉封為妃,再逐步晉封為貴妃、皇貴妃。等日後太子繼承皇位,今日的費宮人就是來日的「聖母皇太后」[1]了。他吳汝義到了那時,縱然年已老邁,因受到「聖母」的眷顧,一家人的榮華富貴,也會十拿九穩。這樣想著,他的腳步輕快,喜上眉梢,心頭上舒展極了。
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閣又停了片刻。一個宮女捧來一杯香茶,躬身放在几上,揭開碗蓋,柔聲說道:
「請皇爺飲茶!」
李自成隨便向茶碗上瞟了一眼。幾乎同時,他也在獻茶宮女的半邊桃腮和雲鬢上瞟了一眼,一股脂粉香使他心中一動。
宮女頭兒王瑞芬來到他面前躬身說道:「皇爺勞累了一天,請到仁智殿寢宮休息。」
李自成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但是他畢竟未脫離農民習慣,回頭向茶碗看了一眼,覺得倒掉可惜,端起來飲了一口。王瑞芬恭敬地問道:
「皇爺喜歡飲這種茶麼?」
李自成點點頭,微微一笑。陝西不產茶,也不講究飲茶,所以李自成對茶道毫無知識,但他為著保持皇帝身份,不肯多問。兩個宮女提著兩隻宮燈引路,三四個宮女在後邊跟隨,他在花團錦簇和香風圍繞中,離開武英殿往寢宮去了。
李自成在仁智殿西暖閣坐下以後,立刻有宮女又獻上來一盞蓋碗香茶。王瑞芬在紅漆描金高几上的古銅博山爐中添了香,轉身來到他面前柔聲問道:
「皇爺,要洗腳麼?」
李自成想起來已經三四天沒有洗腳。雖然陝北人沒有經常洗澡和洗腳的習慣,但畢竟也不舒服。他在王瑞芬豐滿白嫩的臉上看了一眼,不期同王瑞芬明如秋水的眼睛遇到一起,使他心頭又不免一動。他輕聲說:
「拿洗腳水來!」
過了片刻,一個宮女端來一個很矮的紫檀木雕花方幾,擺在李自成的腳前,跟著有一個宮女用鍍金銅盆端來了熱水,放在矮几上邊,另一個跟著進來的宮女拿著干的白棉巾,站在背後。李自成用手一試,洗腳水溫熱適宜。他正要親自脫靴子,兩個宮女同時跪下,替他將靴子脫下,又替他脫掉白布襪子。李自成自己也聞見腳臭熏鼻。兩個跪在地上的宮女趕快一個人替他洗一隻臭腳。她們似乎並不嫌髒,白嫩的纖手動作雖輕,卻洗得仔細,連藏在腳趾縫中的污垢全都洗淨。洗淨以後,腳盆立刻端走,將濕腳放在紫檀木小方几上。拿白棉巾的宮女立刻跪下,將濕腳擦乾。另一個宮女取來了乾淨布襪,替李自成穿好襪子,又穿好靴子。然後,小方幾從他的腳前拿走了,地上的髒襪子拿走了。李自成感到舒服,在心中歎息:
「做皇帝果然與百姓不同!」
他不明白什麼原因,今晚坐在寢宮中,男女之事總不能離開心頭,甚至王瑞芬在面前也使他心旌搖蕩。王瑞芬並無美人之名,只是五官端正,皮膚白嫩,說話和舉止溫柔罷了。他對王瑞芬定睛端詳片刻,使王瑞芬滿臉緋紅,心頭怦怦亂跳,低下頭去,以為新皇上的「恩寵」就要降到她身上了。她不唯十分害羞,而且害怕,侷促不安,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的天,我不該點了那種香!」
原來在宮中有一種歷代相傳的秘製香料,即在名貴香料中加入「春藥」,名叫「夢仙香」,需要時撒入香爐,同別的香一起慢慢燃燒。男女們聞了這種香氣,會刺激房事之欲,女的還容易受孕。當年天啟晏駕,崇禎當晚由信王府被迎進宮中,準備第二天繼承皇位時,魏忠賢和客氏還沒有受到懲治,他們陰謀使不滿十七足歲的新皇帝一登極就貪戀女色,便命宮女在他休息的宮中點燃這種香。崇禎聞見香味,明白客、魏的不良用心,立刻命太監拿走香爐,吩咐以後永不許在他的寢宮中點燃這種香。在皇后和田、袁二妃的宮中,都有夢仙香。當崇禎去承乾宮、翊坤宮住宿時,兩位貴妃的貼身宮女都會在寢宮中點燃這種香;但秉性端莊的周後憑著她同崇禎在信王府時的患難與共,不許點燃這種香,認為有損她的皇后身份。今晚王瑞芬故意將她從承乾宮帶來的這種香末撒在博山爐中,果然使新皇帝春心大動,而她自己也有點迷迷糊糊,如同有了幾分醉意。在片刻間,她恍惚想到可能今晚會蒙受「恩幸」,從此一步登天……
「王瑞芬!」
王瑞芬抬起頭,嬌聲回答:「奴婢在聽候皇爺吩咐。」
「王瑞芬,你今年幾歲了?」
「奴婢虛歲二十。」王瑞芬膽怯地回答,無端替自己瞞了兩歲。
「啊,看來像十八九歲。」
李自成又一次定睛看她。她羞怯地低下頭,躲避開他的眼睛,這種羞怯更增加她的溫柔和嫵媚,也使他更為動情,幾乎不能自持。但就在他要拉她的一隻垂在身旁的白嫩小手,把她拉到懷裡時,忽然轉了念頭,彷彿往日的李自成對他叫道:「你不能做一個放縱女色的皇帝!」他猛然清醒,正在波翻浪湧的感情突然落潮,本來準備伸出的右手不伸出了。略微沉默片刻,他向她問道:
「田娘娘已經去世快兩年,你們承乾宮中的宮女為什麼還不放出宮去?」
王瑞芬也忽然冷靜下來,躬身回答:「崇禎皇爺不下旨,誰敢提一個字兒?雖說按照祖宗規矩,隔幾年要放一次宮女,由父母擇良婚配,可是成百上千的宮女都老在深宮,與家人永無再見之日。患了病就送到安樂堂,病死了就送到宮人斜。倘若奴婢不遇到改朝換代,不遇到新朝的聖明天子來到宮中,奴婢只能熬到老病死後給送往宮人斜去!」說到這裡,她忍不住聲音哽咽,熱淚奔流。
李自成心中感動,想到他已決定將宮女們分賞有功將校們的事,說道:
「所有已經成年的宮女,孤將全部放出宮去。此事,你不要對別人說出,以免引起宮女們眾心浮動。」
王瑞芬立即跪下,顫聲說道:「皇爺是英明聖君,千古少有。萬歲!萬歲!萬萬歲!」她連磕了三個頭。
「你起來,孤不會叫你們眾宮女一輩子深閉宮中!」
「萬歲!萬歲!萬萬歲!」王瑞芬又叩了三個頭,從地上起來,用紅袖擦著眼淚。
李自成想起吳汝義盛讚費珍娥的才貌出眾,而且說費珍娥有話當面陳奏,於是對王瑞芬說:
「你差一個宮女去將費珍娥叫來,她有話不肯向吳將軍明言,要向孤當面陳奏。」
王瑞芬猛然一怔,隨即恭敬地說道:「奴婢領旨!」
就在這剎那之間,王瑞芬的心頭空了。她回到廂房中,立刻遵旨派宮女去壽寧宮宣召費珍娥。宮女走後,她用溫水淨了面,洗去淚痕,對銅鏡薄施脂粉,重新去皇上的寢宮侍候。想著新皇上一定會看中費珍娥,一刻鐘前的滿腔心願化為虛幻,她在心中悲歎說:「唉,天不怨,地不怨,怨我福薄!」
費珍娥經過半天休息,進了飲食,又喝了參湯,到黃昏時精神完全恢復。聽說崇禎皇上的屍體已經在萬歲山腳下找到,她暗暗地流了眼淚。
當仁智殿的宮女前來口傳聖旨時,按照規矩,費珍娥應該跪下聽旨,但是她沒有跪,走出來站在廊下,對前來傳旨的宮女們說:
「我跟隨姐姐們去吧。」
她正要動身,忽被比她年長的劉翠蘭拉了一下,返回屋中。劉翠蘭小聲說:
「小費,你剛才不曾跪下聽旨,已是不敬,怎麼敢不再打扮一下就去到新皇上面前?不要任性,也不要倚恃才貌出眾,是禍是福都要看這次見面。你有了福,眾姐妹也跟著有了好處。來,快打開妝奩,施點脂粉。」
費珍娥噙著淚說:「算了,劉姐!國家已亡,帝后殉國,公主逃出去吉凶難料,乾清宮和坤寧宮眾姐妹已經投河自盡,我有何心思打扮?我不願拿自己的姿色獻媚……」
她本來想說出「獻媚李賊」四字,但怕被窗外聽見,忽然住口,倔強地走了出去,對來傳旨的四個宮女說:
「我們走吧!」
來到仁智殿,為著使自己鎮定,她暗中將下唇狠咬一下。王瑞芬趨前一步迎接她,湊近她耳朵悄悄地叮嚀一句:
「新皇上很仁慈,你莫害怕。你要成貴人了。」
費珍娥被帶到李自成面前。雖然她胸懷仇恨,但是不能不雙膝跪下,叩了一個頭,俯首說道:
「壽寧宮奴婢費珍娥叩見新主!」
因為她進來時低著頭,李自成沒有看清楚她的臉孔,但是她高低適度的身材和大方的舉止已經使他暗暗滿意。如今聽了她的說話,使他感到新鮮和有趣。近半年多來,明朝向他投降的文臣武將很多,都照例稱他為「聖上」、「皇上」、「陛下」,而這個宮女卻稱他為「新主」,與眾不同。他含笑問道:
「你稱孤是新主,很有道理。孤問你,你可知道你的舊主已死,屍首已經尋到?你是否悲痛?」
「奴婢聽說在煤山下尋到了崇禎皇上的屍體。皇上與皇后身殉社稷,珍娥身為舊朝宮女,並非草木,豈有不悲痛之理?」
李自成在心中點頭,暗暗稱讚,隨即說道:「費宮人,你抬起頭來!」
費珍娥大膽地抬起頭來。她看見這個破了京城,逼死帝后的逆賊並不像她所想像的面目猙獰,倒是高鼻濃眉、雙目炯炯、英氣逼人,除左眼下邊有一個傷痕外,沒有什麼毛病。她又將頭低了下去。
李自成看見費珍娥不但容貌極美,而且神情聰穎,還有一般美貌女子少有的剛強之氣。他暗中決定,數日之後,一定將費珍娥納為妃子,或者先封為才人、貴人或選侍,逐漸晉封為妃。至於王瑞芬,他也可以留在身邊,與費珍娥同時受封,或者將王瑞芬賞賜羅虎,完成小羅虎的婚姻大事。他向費宮人問道:
「你要實話向孤奏明,為什麼要冒充公主?」
費珍娥毫無畏懼地回答:「奴婢見公主左臂負了劍傷,暈倒在地,在一片混亂中由壽寧宮管事太監何新背出宮去,不知藏匿何處。為保護公主不受搜查,平安逃生,奴婢甘願冒充公主,任憑殺戮。」
「好啊!你有一顆忠心,實為難得!」李自成打心眼兒裡稱讚費宮人,隨即又問:「聽吳汝義將軍啟奏,你有話不肯對他說出,必要見到孤當面陳奏,到底為的何事?」
「奴婢好似喪家之犬,生死任人,別的事都不關心,所關心的唯有公主一人。奴婢今日得見將軍……」
王瑞芬輕聲說道;「不要叫錯!」
費宮人的話被打斷了。所有在暖閣中侍候的宮女們都駭了一跳,偷偷地看了看李自成的神色。李自成也感到詫異,轉過頭去看著王瑞芬,輕輕地打個問訊:
「啊?」
王瑞芬生怕費珍蛾在言詞上觸怒新君,向李自成躬身悅道:「費珍娥來到皇上面前,十分害怕,誤稱陛下為將軍,實在該死,懇求皇上姑念她年幼無知,驚魂未定,偶然說錯了話,不要震怒,讓她將話奏完。」
李自成本來只覺詫異,並未生氣,聽了王瑞芬的話,輕輕點頭,露出似有若無的笑意,用溫和的口氣對王瑞芳說道:
「叫費宮人不要害怕,抬起頭來將話說完。」
「珍娥,你抬起頭來,大膽地向陛下陳奏吧。坐在龍椅上的不是將軍,是皇爺,是新皇上,是大順皇帝!你要稱皇上,稱陛下!」王瑞芬看出李自成已經看中費珍娥,所以又加了一句,「萬歲命你抬起頭來說話,你趕快抬起頭來!」
費珍娥這時也決定改變她剛才的對抗態度,好為殉國的皇帝和皇后報仇。她果然順從地抬起頭來,用悅耳的口音說道:
「奴婢要求親見陛下陳奏,就是懇求一件事:不要追查公主下落,使她能夠安然老死民間。這就是奴婢冒死求見陛下的心願!」
李自成說道:「孤已聽說,公主現藏在周皇親府中。孤已下旨,保護公主,使她安心養傷。俟她身體痊癒,守孝期滿,由禮政府主持,與原來選定的姓周的駙馬完婚。孤將賜她莊園宅第,使她與駙馬安享富貴。」
費珍娥伏地叩頭,山呼萬歲。原來她認為李自成只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殘流賊,聽了李自成的話,她的成見開始發生變化,心中說:
「他在群盜中果然與眾不同!」
李自成說道:「你的容貌出眾,又肯捨身救主,孤甚喜歡。孤聽說你在宮中有女秀才之稱,更為難得。你在宮中都讀了些什麼書?」
「奴婢讀完了《四書》、《列女傳》,還讀些古文和唐詩,啟蒙時讀過《三字經》、《百家姓》,與民間私塾一樣。」
「《五經》讀過麼?」
「只讀完了《詩經》。」
李自成聽到《詩經》,說道:「孤在長安,也聘請了一位有學問的鄧夫人為皇后和公主講授《毛詩》。三百首你能背麼?」
「奴婢背過。」
「『關關雎鳩』你喜歡讀麼?」
「這是《詩經·國風》的第一首,是講后妃之德的,奴婢背得爛熟。」
「孤問你喜歡這首詩麼?」
「奴婢雖然喜歡這首詩,但奴婢身為宮女,從不敢有后妃之想;詩中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與宮女們毫不相干。」
「為什麼毫不相干?」
「宮女倘若不承蒙皇恩放出宮去,由父母擇良婚配,縱然是『窈窕淑女』,也只能老死宮中,這『君子好逑』一句就是空話。」
李自成聽了她的回答,覺得這宮女真是少有的聰穎有識,敢陳意見,大大不同於一般女子。他重新命費珍娥抬起頭來,含笑端詳她的美貌。他要收她為妃的念頭更確定了。他的眼光幾乎不能再離開她的臉孔,沒話找話,又隨便問道:
「你還喜歡背誦《詩經》中的哪些詩句?」
「回陛下,《詩經》中好的詩句很多,有時喜愛這幾句,有時喜愛那幾句,隨一時心情而不同。」
「孤當面考試,你隨意背誦幾句。」
費珍娥脫口而出:「『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李自成已被費宮人的容貌和文才所征服,根本沒深思她為什麼背誦這幾句詩。他面帶微笑,頻頻點頭。費宮人也看出來李自成眼神中含有慾火。她被看得臉紅,心慌,重新低下頭去。
王瑞芬明白李自成已經看中了費珍娥,她沒嫉妒,走到李自成背後,小聲問道:「皇上,今晚要不要將費珍娥留在寢宮?」
李自成猶豫片刻,經過冷靜一想,對王瑞芬輕輕擺一下頭,又望著跪在地上的費宮人說:
「費宮人,你回壽寧宮去安心休養,每日讀書臨仿,不可荒廢。數日之後,孤會召你再來。下去吧!」
「謝恩!」
這天夜間,李自成睡在御榻上,蓋著用龍涎香熏過的黃緞繡龍被,久久地不能入睡。費珍娥的影子不斷地浮現在他眼前,考慮著幾天後將數千宮女分賜有功將校,他就將費珍娥納為貴人。後來他又想起來西安的鄧太妙。鄧太妙今年二十三歲,在關中素有才女之稱,頗有詩名,也有學問,他一見就十分滿意,只是她是大名士文翔鳳的遺孀,所以他只好以禮相待,聘請她為內廷教師,為他的皇后和公主講書。他在心中拿費珍娥同鄧太妙仔細比較,費珍峨顯然比鄧更美,更在妙齡;而鄧不僅容貌可愛,也更懂世道人情,更為深沉,更有學問和才華。他想,如今只好選中費宮人了,可惜像鄧太妙那樣的女子再也遇不到了。
這天夜間,費珍娥也久久地不能入睡。她起初只打算用冒充公主的辦法使公主免於被搜索出來,見了那位吳將軍之後,她萌發了刺殺李自成為皇帝和皇后報仇的念頭,所以她要求面見李自成。如今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已經被李自成看中,說不定數日之內,她刺殺李自成的時機就會到了。想到這裡,她胸中充滿了慷慨激情,好像一陣陣波濤洶湧。望著南窗上的微弱月色,她彷彿看見了崇禎皇帝。她在枕上悄悄地哽咽說道:
「皇爺!奴婢自幼在宮中讀孔孟之書,略知忠孝之理,也知殺身成仁之義。我是大明的一個宮女,在乾清宮中,深蒙皇上殊恩。我決計刺殺逆賊,明知要遭到千刀萬剮也不回頭!」
[1]聖母皇太后——太子如系妃嬪所生,按宗法制度,算是「庶出」。太子即位之後,其生母應尊為皇太后,在尊號上加「聖母」二字,以區別於「嫡母」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