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武昌的第二天,李自成帶著劉宗敏和宋獻策,騎馬登上蛇山,觀察形勢。洪山一帶已經有許多旗幟,隱約地有軍帳和馬群。宋獻策故意面帶笑容,用馬鞭指點著,一一說出這些小山和湖泊的名字與地勢,然後說道:
「陛下請看,倘若滿洲人從別處渡過長江,從陸上進攻武昌,那麼這些大小山頭便都是武昌城的天然屏障。只要鼓舞士氣,加上指揮得當,憑借山上山下的堅固營壘,大東門和小東門就完全可以固守。陛下請看,從洪山往東,山勢連綿不斷,形勢甚佳。正如蘇東坡《前赤壁賦》中所寫:『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請陛下寬心,此地必可堅守。當然,上流的金口,下流的葛店等處,都需要派兵設防。」
李自成點點頭:「走,我們到蛇山那頭看看去。」
他們來到蛇山西頭,下了馬,站在瀕臨大江的黃鵠磯上。這裡,龜山和蛇山東西對峙,鎖住大江,逼得江水向東北奔流如箭。陣風吹來,江濤拍打著突出江心的磯頭,澎湃作聲,銀色浪花四處飛濺。
李自成素聞武昌的地理形勢如何好,如何重要,今日親上黃鵠磯,放眼一望,不能不為之驚歎:
「太好了!果然是山川險固,控扼南北!」
然而,他又立刻想到:要堅守此地,恐非易事啊!軍糧已所剩無幾,人馬也無法補充。況且潼關那麼險要尚不能守,何況此地?他想著這些不利情況,臉上不免流露出憂鬱神色。
宋獻策自然也有同樣的憂慮,但是他總想促使李自成重新鼓起當年那種奮發有為、百折不撓的精神,率領眾將士在此地破釜沉舟一戰,挫敗敵人銳氣。他知道倘若再敗,就可能潰不成軍,大順朝就徹底完了,所以他盡量擺出一副從容的姿態,用同往日一樣老謀深算的語氣說道:
「陛下請看,這就是大別山,俗稱龜山,又稱魯山……」
「魯山?」
「相傳三國時候魯肅曾在此駐軍,山半腰至今留有魯肅墓,還有一座魯肅廟,所以大別山又稱魯山。」
「原來如此。」
宋獻策又進一步說明大別山扼守南北的形勢:山下只有一條路,近處則小山和湖泊星羅棋布。守住了大別山,就截斷了南北來往之路。大別山下自古就是戰場,有些歷史名將就敗於大別山下……
說到這裡,宋獻策猛然停住,意識到「敗於大別山下」一語有些不合時宜。他心虛地看看李自成,見李自成並沒有什麼特殊反應,他才稍稍放下心來。就在這時,李自成突然指著江心一個樹木茂密的沙洲問道:
「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有名的鸚鵡洲。唐代詩人崔顥有兩句詩云:『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說的就是皇上所指的地方。倘若將一部分水師駐紮在鸚鵡洲上,就可以與大別山、蛇山的守軍遙相呼應。」
李自成又指著漢陽城說道:「此城可是不算小,又夾在大別山和長江、漢水之間,地理形勢很重要。」
宋獻策忙說:「那是漢陽鎮,轄屬於漢陽縣,漢陽縣又轄屬於漢陽府。漢陽府只轄兩縣,一是漢陽,一是漢川。只轄兩縣的府在全國十八行省中除此之外,別無二處。本來武昌府就可以管轄漢陽一帶,而偏偏在漢陽又設一府,又偏偏下轄只有兩縣,其原因當是十分清楚的:只要漢陽府能夠守住大別山一帶,就可以同武昌府夾江對峙,不需要有更多的屬縣。」
李自成點點頭,對劉宗敏說道:
「可把袁宗第放在漢陽,讓他駐守大別山。」
就在這時,劉芳亮從漢川派人前來稟報:德安府已於五日前失守,潰散的人馬有一部分逃到黃岡、漢川一帶,他已經收容了。可是顧君恩失蹤了,派人四處尋找,杳無音信,估計是逃走了。
劉宗敏忍不住頓腳大罵:「這班人,真是無恥之極!我們順風順水的時候,他們都跑出來舔屁股溜溝子,自己說自己是什麼『從龍之臣』。一看局勢不好,做官沒指望了,又一個個腳底抹油——開溜,都是什麼東西!」
從黃鵠磯回到行營,李自成得到劉體純稟報:有細作從襄陽回來,說聽王光恩部下傳說,李過、高一功率領一支大軍前來湖廣,已經從安康進入四川,顯然是打算從夔州一帶出川。另有小股人馬從四川和湖廣兩省交界處向南,好像是向巴東、秭歸方向去。李自成頓時大感欣慰,對宋獻策說道:
「果然有了消息!有了這消息,朕更要固守武昌,在這裡與皇后的大軍會師。」
話雖這樣說,但李自成的心情依然十分複雜。一方面,他確實感到振奮;另一方面,他又不知道這支大軍何時才能到來。他命劉體純火速再去打探。真是望眼欲穿呀!他又讓宋獻策卜卦。連卜幾次,結果總是說確有大軍前來,但不能馬上趕到,最快也要等一個丁日方能到達。什麼丁日呢?看來四月間的丁日是來不了了;五月裡倒是有三個丁日。宋獻策掐著指頭推算:上旬五月初六是丁未日,如果不能來,就得等待五月十六丁酉日;如果還不能來,就只好等五月二十六丁亥日,可是,那真是太遲了。按照李自成的願望,皇后的大軍至遲該在丁未日五月初六來到。即使這樣,離現在也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清兵來勢兇猛,大順軍能不能在武昌堅守一個月呢?這麼一想,李自成的決心就又動搖了。
袁宗第來到了。李自成命他將人馬駐紮在漢陽大別山一帶,隨即向他詢問情況。袁宗第稟報說,他的人馬剛剛撤離荊門、荊州一帶,清兵的先頭部隊不足一萬人就到了。看樣子他們是要先佔領荊州、夷陵一帶,然後再順流東下。李自成又問起喻上猷,袁宗第才說喻上猷已經逃跑了。
「喻上猷說他是石首縣人,在荊州一帶鄉親故舊好友甚多,自請回鄉號召士民,共保大順,抵禦胡人。借這個理由離開了我,一走就再沒有音信。」
「他的眷屬不是隨在軍中麼?」
「事後才發現,他先已派人把眷屬送回石首縣鄉下去了。」
李自成沉下臉來,不再說話。宋獻策使眼色讓袁宗第告退。當大帳中只剩下李自成和宋獻策時,李自成忍不住長歎一聲,拉住宋獻策的手說道:
「獻策,除你之外,重要的文臣都逃光了。武將們也離心離德,各為自己打算,一遇見敵人就逃命,就潰散。唉,不過兩年,兩年,獻策,就這短短的兩年呀……」
宋獻策也不由得動了感情,顫著聲音安慰李自成說:
「陛下不必為此事生氣傷神,他們既不同心,走掉也好。只要我們能在此地固守一個月,待皇后大軍一到,大局就有轉機,重整江山不難。眼下最要緊的,是請陛下多想想如何鼓舞士氣,如何固守武昌。只要在這裡站穩腳跟,何患大臣不來?武將們自然也會同心同德,力保大順。陛下半生戎馬,身經百戰,是英雄創業之主,何至於心境頹喪若此。」
李自成點頭說:「卿言甚是,朕不應自己先心境頹喪,而應拿出往年在商洛山中的勁頭來。」
停了片刻,他又小聲問道:「獻策,如今靠賞賜也不行了,可有什麼辦法能夠鼓舞將士之氣呢?」
「近一二日來,臣也在為此事操心。倘若此時能天降祥瑞……」
「國運至此,不會再有什麼祥瑞了!」
「不!祥瑞何嘗沒有?只是陛下每日應付戰事不暇,不曾留意罷了。」
第二天,為了鼓舞士氣,李自成親往漢陽勞軍,而讓劉宗敏代他赴洪山勞軍。
船隊到漢陽府城南門外的碼頭靠岸。袁宗第早已經率領一大群將領和新上任的漢陽府尹以及一些文職官吏在岸上恭迎。李自成騎著御馬,在將士們的簇擁中進了漢陽府衙門。在後堂休息片刻之後,便在鼓樂聲中來到大堂。如今沒有鴻臚寺官員了,只好由吳汝義呼喚眾將官分批朝見。行禮以後,宋獻策宣佈:
「皇上念將士們忠勇驍戰,十分辛苦,今日御駕親臨勞軍,特賞賜白銀萬兩,綵緞千匹。」
將官們在袁宗第帶領下一齊山呼:「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後,李自成問了問漢陽的防守部署情況,就命令眾將官各自回營,只留下袁宗第和另外少數幾個高級將領以及漢陽府尹。一行人正要起身去大別山察看營壘,劉芳亮急匆匆地趕來了。他是前天到孝感一帶部署軍事,昨日夜間回到漢川,尚未及休息,就接到軍師通知,要他今日來漢陽見駕。他向李自成行禮以後,李自成看他十分疲勞,且比往日瘦了許多,便問他道:
「有什麼緊急軍情麼?」
劉芳亮快步走到李自成面前,低聲說了一陣話。李自成連連點頭,臉色陰沉地說道:
「明遠,朕原想讓你在此地好好休息休息,現在看來不行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吧,部署軍事要緊。你那裡朕發去一萬兩銀子、一萬匹綵緞,你代朕犒勞將士們。朕這裡沒有別的事情了,你趕快回漢川去吧。」
劉芳亮又行了禮,退了出去。
李自成在眾人簇擁之下,登臨大別山。所到之處,都有將士們恭迎,氣氛莊嚴肅穆。李自成表情非常冷漠,就連聽到將士們呼喊「萬歲」時,臉上也不露一絲笑容,也很少說話,只管悶著頭朝前走。走到大別山西頭,來到一座營壘前。營壘下邊是一片湖水。宋獻策告訴他:
「這地方叫作月湖。月湖岸上的那一處高地相傳為春秋時伯牙彈琴之處,叫作琴台。」
李自成點點頭,小聲說道:
「守住這一帶營壘要緊哪!」
從大別山下來之後,李自成沒有再回漢陽城,而是在鼓樂聲中上了船。船隊快到江心時,他望見在江岸上恭送的官員們已經散去,不由得一陣惆悵湧上心頭。他想:這大別山,這漢陽城,大概是沒有機會再來了。
李自成回到武昌行宮,心中十分煩悶。他留下宋獻策一起用了午膳,然後屏退左右,問道:
「獻策,李過、高一功和皇后的人馬至今尚在四川境內,遠水救不了近火。清兵正從水陸兩路追來,大約不日即會大兵壓境。今日去漢陽勞軍,自始至終,朕心裡沒有一刻輕鬆。據你看來,我軍在武昌能夠支持多久?倘若武昌失守,該退往何處?」
宋獻策神色嚴重地說道:
「臣只考慮如何固守待援,沒有想過要離開此地。」
李自成心中一震,微微頷首。
宋獻策接著說道:「陛下,我大順當前面對的敵人,除了滿洲人和吳三桂之外,還有尚可喜和耿仲明等漢奸隊伍,總計人馬至少也在二十萬以上。我軍因為屢遭挫折,士氣不振,害怕與敵作戰。所以雖據地利,卻不可倚恃。唯有陛下自己鎮靜,示將士以必守之心,方能望將士戮力同心,為陛下保住這一片立足之地。今日執皇帝威儀漢陽勞軍,其目的正在於此。」
李自成點頭微笑說:
「獻策,你的話讓朕想起來宋真宗駕幸澶州的故事,看來你是要學寇准呀!」
宋獻策突然跪下去,以頭觸地,說道:
「請陛下恕臣死罪,使臣得進一言。」
李自成大為詫異,說道:
「獻策,你這是幹什麼?有話快說,何必如此?」
見軍師仍然跪在地上,李自成親自去拉他,說道:
「因目前人心危疑,朕有時候就容易動怒,所以連你也不敢有話直說。可是我一向視你甚近,倚為心腹,你還有什麼話不能直言呢?起來,快起來說話!」
「陛下,臣要冒死直言了。剛才陛下提到宋真宗駕幸澶州的故事,以其比陛下今日之去漢陽勞軍。無奈以臣看來,陛下今日處境,不及宋真宗萬分之一。由此一端,正可見出陛下仍在作不切實際的僥倖之想。萬望陛下拋卻一切他念,抱定在此與敵決一死戰的決心。」
聽罷此言,李自成不覺冒出一身冷汗,眼睛直直地望著軍師。
宋獻策流著眼淚說道:
「倘若陛下鼓舞士氣,憑此地險要江山,拚死與敵一戰,縱不能全勝,只要能稍稍挫敵銳氣,局勢便有轉機。否則,逃離此地,去將安之?臣恐怕聖駕一離武昌,便會萬眾解體,一遇敵兵則諸營潰散,我君臣不知死所矣。臣請陛下立意固守,勿自心中動搖,舉動失策!」
李自成說:「獻策,你坐下,慢慢說,我聽你的。」
宋獻策重新叩頭,起身,謝坐,接著說道:
「宋真宗景德元年,契丹主耶律隆緒同蕭太后進兵澶州時,河北大部分土地和百姓仍屬宋朝。甚至遠至常山,也就是今之真定,也有宋朝的一支勁旅固守,使耶律隆緒只好避而不攻。耶律隆緒所率的南進之兵,看起來兵勢很強,實際是孤軍深入。這是第一個古今形勢迥異之處。澶州即今之開州,在黃河之北,距東京汴梁尚有一百五十里之遙。大河以南,西至巴蜀,南至瓊崖,東至於海,幅員萬里,莫非宋朝疆土。這是第二個古今情勢迥異之處。宋真宗景德元年,距宋朝開國約四十餘年,國家根基已經鞏固,天下百姓都是大宋臣民。可是目前江南士民仍以明朝為正統,處處與我為敵。這是第三個古今情勢迥異之處。情況如此險惡,實在別無退路。臣只怕陛下一旦失去武昌,就再也沒有一個立足之地了。」
李自成聽著宋獻策這番議論,覺得句句都合情理,可是並沒有增加他在武昌死守的決心。他有許多理由斷定武昌必不能守。只是身為皇上,他不能說出來就是了。
他不想多談論這個問題,沉默了一陣,帶著傷感的口氣說道:
「獻策,兵法上說:三軍不可奪氣。幾年前在潼關南原大戰,朕敗得很慘,突出重圍後身邊只剩下十幾個人。可是雖然戰敗,並沒有『奪氣』,人人都爭著重樹我的『闖』字大旗,不推倒大明江山誓不罷休。如今這股氣是一點都沒有了。雖說還有十多萬將士,可是人人都成了驚弓之鳥,遇敵一觸即潰,不逃即降。獻策,你要說實話——這難道不是天要亡我大順麼?」
「請皇上萬勿作灰心之想。目前總得想盡一切辦法鼓舞士氣。只此一著,別無善策。」
「好,不談這些了。現在敵人一天比一天逼近,朕想明天上午召集幾位大將,商議一下迎敵之策。你去安排一下吧。」
「是。臣即遵旨安排明日的御前會議。望陛下此刻靜心休息,不要過分憂愁。」
宋獻策叩頭辭出。剛走幾步,又被喚回。李自成看著他,苦笑一下,說道:
「獻策,朕有一句體己話,趁這時候囑咐你,萬不能洩露一字。」
「臣在恭聽,請陛下指示。」
李自成猶豫了一下,小聲說:
「獻策呀,倘若你認為事不可為,無力回天,不妨私自離去。朕絕不生氣,不會怪罪於你。你看如何?」
乍然間,宋獻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望見李自成沉重的臉色和含著淚光的眼睛,他不覺大驚,突然跪下,連連叩頭,顫聲說道: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何出此言!倘若陛下疑臣不忠,視臣如牛金星、顧君恩之輩,臣就死無葬身之地了。陛下,陛下呀!」
李自成淒然微笑,上前把宋獻策拉起來,說道:
「朕這話出自肺腑,出於朋友之情,絕無絲毫疑心。你快走吧,走吧,安排明日的會議去吧。朕要一個人坐在這裡靜一靜。你去看看,說不定捷軒去洪山勞軍已經回來了。」
宋獻策重新叩頭辭出,心中仍然驚疑不定。他腳步踉蹌地走出大門,揩去鬢角上的熱汗,心中暗暗說道:
「唉,皇上……方寸亂矣!」
劉宗敏從洪山回來,進行宮向李自成面稟了到各營勞軍的經過,又密商一陣,然後回到自己的駐地。晚飯後,他十分疲倦,便默默地走進套間,脫衣躺下,閉上眼睛。他很想趕快入睡,但是想起李自成告訴他的軍情,不覺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又想著李自成對他說的幾句不可告人的私話,心中更加煩惱。不住地胡思亂想,不覺已打了三更。剛要矇矓入睡,中軍忽然輕輕進來將他叫醒,稟報說:「軍師前來,有要事相商。」
劉宗敏猛地一下坐起身,一面披衣下床,一面說道:
「快請軍師,快請!」
劉宗敏將宋獻策迎進套間,在燈下隔著茶几坐下,趕快問道:
「老宋,你半夜前來,是有什麼緊急大事嗎?」
宋獻策小聲說:「捷軒,強敵一天比一天逼近,聖上似乎已方寸無主,精神狀態大非昔日可比。你身為大將軍,代皇上統帥諸軍,國家存亡,繫於一身。明日皇上要召集御前會議,決定戰守大計。你有何主張?」
「我今日勞軍回來,聽聖上說,你主張堅守武昌、漢陽,與敵一戰,聖上對此很是憂慮。」
「是的,我看出來了。可是除了固守,還有什麼法子好想?」
「老宋,我也認為應該在這兒固守啊!可是目前咱們的軍心如此不穩,能守得住麼?」
「守不住也得守。因為除了這裡,我們再無處可去呀!」
「老宋,目前處境十分險惡,你我都很清楚,大小將領們也很清楚,聖上心中更是清楚。敵人是輕裝追趕,我們是攜家帶眷,顧打仗,還得顧妻兒老小。咱們剩下的將士,差不多都是陝西人。少數不是陝西的,也都是北方人。一到了南方,人地生疏、言語不通不說,就連東西南北也分辨不出來。加上不服水土,得各種病——特別是拉肚子的不少。再說——他媽的,這裡到處都是稻田、湖泊、河流,就沒有干地,沒有大路,腳下老是泥呀水的,夜間蚊子成堆,行軍時蚊子打臉。到處籌糧困難,四面皆敵,莫說再打敗仗了——老宋呀,單只說繼續再往東南退兵,要不了多久也會人馬潰散。皇上自己很憂愁,對我說出了很不應該說出的話。所以我從行宮出來,心中十分沉重。我是國家大將,你是軍師,可怎麼好呢?國家存亡,你我都擔著擔子啊!明日御前會議很要緊,你得想法勸皇上決計固守才好。」
宋獻策用極小的聲音詢問:「捷軒,皇上說了什麼話?是要你自己往別處去嗎?」
劉宗敏搖搖頭:「不是。我除了戰死,為皇上盡忠沙場,能往哪兒去呢?」
「那麼,皇上對你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劉宗敏忍了一忍,終於說道:
「他說如今將士們不肯散去,是因為他還活著,可是遲早有一天會散去的。」
「皇上說出這話,也沒有什麼可怕。倘若你我處在他的地位,也同樣會有此擔憂。」
劉宗敏又忍耐片刻,接著歎一口氣,悄聲說:
「他說:『我是大順皇帝,不能投降敵人,敵人對我也非捉拿殺害不可。至於大小將領,只要離開我,願降清,願降明,都可以保住一條性命,保住妻子兒女。』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個?」
「此話……」
宋獻策沒說下去,他想著皇上的話裡分明有不得已時將自盡的意思。他又想到三年前的一天,皇上讀《資治通鑒》,讀到黃巢敗亡後的情況時,曾經深為感慨,掩卷沉思良久。後來在閒談中曾對他談起:黃巢在狼虎谷自刎未死,被他的外甥林言斬首,又斬了他的兄弟和妻子七人,攜首級向唐朝的武寧節度使時溥投降,中途被沙陀人奪去,連林言的首級也砍掉,一起獻給時溥報功。李自成感慨地說:
「黃巢何曾料到,一旦失敗,眾叛親離,連他自己的外甥也對他下毒手。自古英雄末路,實在可悲!」
宋獻策從今天李自成對他和劉宗敏所說的話,聯想到三年前皇上讀《通鑒》時所發的感慨,心裡更加明白事情的可怕,也更感到自己三更半夜前來叫醒汝侯的必要。他在心裡說:
「要不趕快幫助皇上拿定主意,大事將不堪設想!」
劉宗敏見宋獻策只吐出兩個字便不再說下去,忍不住問道:
「老宋,據你看,咱們能不能憑著武昌、漢陽一帶的地利,殺一殺敵人的威風?」
「我正是為著此事才半夜三更前來找你。恐怕我大順朝的生死存亡,就看這一步棋了。」
「一年來步步失利,沒有打過一次勝仗,連陝西老家也失去了,無處可以立足。到了今日,獻策呀,人心已經散了,人們都害怕同敵人打仗,誰也不去想著如何固守武昌,打敗敵人,只想著如何避敵,如何先走,如何保住性命和家小。你說,如何能夠使人心振作起來?」
「目前最要緊的是鼓舞士氣。有了士氣,就可以憑險一戰,挫敵銳氣。哪怕是一次小勝,也可以略微恢復士氣,然後才能積小勝為大勝。」
劉宗敏點頭說:「眼下靠賞賜不頂用,何況我們也沒有法子再弄到很多的銀兩。軍師,你有什麼法兒鼓舞士氣?」
宋獻策探身向前,劉宗敏也探身向前,兩個人的頭挨得極近,宋獻策用極低的聲音說出一計。劉宗敏聽後沉默片刻,然後輕輕點頭,又覺心中略微不安,不覺問道:
「老宋,你是軍師,這事何必找我商量?」
「目前人心頹喪,遇事多疑,與往日全不相同,連聖上也不能免。別人懷疑不打緊,我怕聖上責我以欺君之罪。我死不足惜,大事從此更不可收拾,所以我想來想去,先來同你大將軍汝侯爺說明,使侯爺知道我為君為國苦心,這一計方可有用。」
劉宗敏笑笑,說:「你是讀書人,你當然知道,前朝古代眾多的『讖記』,有幾個是真的?都說漢高祖斬白蛇起義,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皇上不是糊塗人,一定會明白你的苦心。請放心,就這麼辦吧。」
近四更的時候,李自成又將宋獻策和劉宗敏叫去,原來是孝感已經失守,劉芳亮停留在漢川到孝感一帶,沒有用了。他們商量之後,立刻派人命袁宗第到漢川接防,同時命劉芳亮火速將人馬向黃岡撤去。一定要守住黃岡,免得敵人從黃岡截斷長江,包圍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