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氏之所以要力挺魏忠賢,有一個重要原因——因為他們倆是「兩口子」,伴侶關係。在古代宮廷中,太監和宮女長期不能過正常家庭生活,生理和心理不免失衡。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就流行一種「對食」關係。從字面上看,是男女合夥吃飯的意思,實際就是臨時夫妻。兩人雖不能真的「行周公之禮」,但意思意思也聊勝於無。
早在漢代,宮裡的這種男女互助關係就叫「對食」,到明代,因宮女常為一個固定的宦官熱菜熱飯,所以又稱女方為「菜戶」,也就是「臨時老婆」的意思。單身男漿洗做飯有困難,單身女挑水劈柴乏力氣,互相一補充,就協調了,有助於穩定宮內的服務人員隊伍。萬曆皇帝原本最恨宮中男女配對兒,曾禁止過此類不倫關係,但人之基本需求,哪裡禁得住?於是後來他也就不管了。
這個客氏,原先是「小魏」——乾清宮管事兼兵杖局掌印太監魏朝的「菜戶」。魏朝是最早伺候並保護由校的太監,是真正的侍衛有功。由校對魏朝很信任,剛一即位,就給他安排了這兩項要職。他和客氏,都是由校的舊人,年紀又相當,可說是很班配的一對兒。
這樣論起來,客氏還是「大魏」魏忠賢的弟妹。可是三來兩去,魏忠賢也瞧上了客氏。魏朝升了官以後,忙昏了頭,魏忠賢便趁虛而入。如《甲申朝事小記》所說,這兩個魏「共私客氏」。不過魏朝一開始並不知情,頭上「戴了頂大大的綠帽兒」。宮中的其他人卻知道底細,都等著看笑話。
紙裡終究是包不住火,魏朝就是再遲鈍,也有所察覺。他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曾經出大力氣救下來的這個「魏哥」,原來是個白眼狼!魏朝氣不過,便去責罵客氏。可哪裡知道,客氏卻更看好魏忠賢,當場就與魏朝掰了臉,兩人高聲對罵。
事情公開化了,魏忠賢要有個態度才行。此時的客氏,正是如日中天,魏忠賢掂了掂份量,便一腳蹬了利用價值相對較低的老弟,公開跟客氏結成了對食。
魏朝當然耿耿於懷。就在天啟帝即位後幾個月,某日晚,時近丙夜(半夜零點),魏忠賢和客氏在乾清宮西閣親熱嬉鬧。恰巧魏朝路過,聽到裡面的浪笑,不禁氣血上湧——他一腳踹開門,揪住了魏忠賢,掄拳就打。
二人你來我往一場惡鬥。那魏忠賢年紀雖大,但年輕時騎馬射箭都練過,身手要敏捷得多,幾拳就把魏朝打了個烏眼青。
魏朝見勢不好,一把拽過客氏就跑,魏忠賢跟在後面攆。兩人「醉罵相嚷」,一直打到乾清宮外,驚動了已經睡下的天啟帝。此外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東廠太監鄒義、秉筆太監王安、李實、王體乾、高時明等,也都被驚醒。
什麼人這麼大膽?天啟帝穿衣起來,到了殿內,盧受等八名太監侍立兩側,二魏「並跪御前聽處分」。幾個太監知情,就對天啟帝說:「憤爭由客氏起也。」
天啟帝一聽就明白了,他不但一點兒沒生氣,沒準兒還在心裡樂,態度和藹地對客氏說:「客奶,只說誰替爾管事,我替爾斷。」(《酌中志》)
有皇帝願意做裁判,客氏就大膽地表示了她的選擇。她早就厭惡魏朝的「佻而疏」,喜歡魏忠賢的「憨而壯」。有了這一表態,天啟當場就點了鴛鴦譜,讓魏忠賢今後專管客氏之事。名義上是讓魏忠賢負責有關客氏的事務,實際是皇帝給他們倆做了大媒。
魏朝一看自己要徹底出局,心如刀攪,連忙哀求客氏不要太絕情。
王安在一旁看不下去,怒其不爭,狠很打了魏朝幾個耳光,勒令他去兵杖局養病,從此調離乾清宮。
誰也想不到,這件宮裡太監的「家務事」,對明末的政局、對當事的幾個重要人物的命運,都有至關重要的影響。
歷史有一扇詭異的門,就在此刻悄然敞開了。巨奸大蠹,從此得以登堂入室。幾個在場的太監各自回去後,也許心裡只是好笑。不過,巨變就從這一夜開始了!
此後客魏兩人親密來往,再無避忌。天啟帝對這二人也日益寵信,把宮中的一切庶務,都交給二人打理,「惟客、魏之言是聽」(《酌中志》)。內廷的控制權,於無形之中漸漸易手。
至於客氏究竟看中了魏忠賢身上什麼好處?對此,後人的猜測頗多。
我相信客氏首先還是更喜歡魏二爺的性格。客氏是不大守婦道,但她的所謂性要求,也可以向別人來索取,那個時候已經無人能夠約束她了。她之所以選擇與魏忠賢「一幫一」,是從全面來考慮的。
在有關的史籍上,都特別強調了魏忠賢與魏朝性格上的不同。《明史紀事本末》說的是小魏「狷薄」、大魏「憨猛」。這也許可以看出一點性功能的差異來,但主要說的還是處世之道。
而魏忠賢在入宮前,已有相當豐富的閱歷,這與從小長於深宮的宦官相比,是一大優勢。且入宮20年後,宮裡面的事情也精通了。他能示人以「憨」,就說明這傢伙處世的功夫已很不得了了。
從更深層一點兒來分析,客氏此時已從默默無聞的冷宮保姆,一躍而為皇帝的「代理母親」,她自然會從長遠考慮,要選一個最合適的夥伴幫她統轄內廷,作為她維持皇帝隆寵的保障。
客氏一個女流,地位即便再高,也不可能親任司禮監首腦。因此她選中魏忠賢,等於是選了一個代理人。當然。兩人後來的利益高度吻合,無所謂代理不代理了,幾乎成為一體。
客氏其實並不是個政治人物,她所做的,無非是想「固寵」。但這女人為此所採取的手段,直接改寫了明朝末期的政治史。
客、魏結成合法的「伉儷」之後,氣焰頓張,他倆和天啟帝形成了一種奇特的三角關係。
兩個男人都與客氏有特殊關係,但互相並不吃醋。反而是客氏要吃皇帝的醋,她對皇后和幾個妃子都很不好。平常皇帝駕幸哪一宮,要由客氏來安排。在嬪妃當中,只有聽客氏話的,才能和皇帝睡覺,反之就要受冷遇。
天啟帝信任兩人是為了圖省事,從此「端拱於上」,像木偶一樣不大問事了。客、魏則是開始有計劃地清除「地雷」,要把內廷變成自己的家。
那時候王安在內廷是有很大控制權的,但因為多病,不能常見到皇上。本來魏朝在乾清宮管事,是他的一個最好的耳目和看門人。可惜因為風流事,王安把魏朝貶走,等於把門戶大開。客、魏趁機控制了乾清宮事務,同時也就控制住了皇上。
天啟帝上台之初的內廷局面,原本還是很清明的,有一條很堅固的「防線」。由於魏朝的不慎和王安處置的失當,這防線給生生撕開了一個口子。
客、魏兩人此後的配合很默契,如果兩人中有一人有事要出宮,必有另一人在宮中值班,崗位一天都不留空白。等到魏忠賢成了秉筆太監,他就可以「矯詔」了,也就是以自己的意圖作為「聖旨」,等於當了半個皇上。
這個態勢,對王安和正直的朝臣來說,已相當危險。
泰昌元年(1620)十二月,魏忠賢對曾經的恩人、現今落敗的情敵魏朝哥們兒下狠手了。這是客魏聯盟出手拔掉的第一個釘子。
他矯詔,將魏朝發配到鳳陽守皇陵,把他趕出了京師。魏朝行至途中,知道前途不妙,便逃走了,竄入薊北山中的寺廟裡。後來被當地差役抓住,在魏忠賢授意下,就在獻縣看守所把他縊殺了——活活給勒死。
這個魏朝,死得太冤。自己引狼入室,賠了夫人又賠了命。三個月前李選侍垮台時,他要是不管魏忠賢的鳥事,最後被勒死的恐怕就是魏忠賢了!
當年魏黨的重要成員之一劉若愚,後來憶及魏朝之死,也不能釋懷。他認為魏朝對天啟帝幼年時的呵護,居功至偉,處理二魏糾紛時,魏朝的地位還遠在魏忠賢之上。天啟帝何至於糊塗、或者忘恩到如此地步!
天啟帝的「昏」,從這件事上開始顯露,後來就越發不可收拾。凡護衛有功的,任其敗死。而對於魏忠賢,「移宮之是非,選侍之恩怨,忽然盡反其態度」。著名明清史學者孟森先生認為,大明出了這樣的皇帝,是「天亡之兆」;天啟帝純粹是朱家的一個「至愚極不肖之子孫」(《明史講義》)。
魏朝敗死,這只是倒下的第一顆多米諾骨牌。客魏聯盟掃蕩內廷的第二個目標,竟然是天啟帝即位後,宮內最有權勢的大太監王安。
說起王安,這是客魏二人的老主子了。王安是泰昌帝當太子時的伴讀,泰昌帝一即位,馬上就升他為秉筆太監,深受信任。在移宮案發生時,又是他出大力遏制李選侍的陰謀,護衛天啟帝有功。
客、魏二人早年伺候皇孫朱由校時,從東宮系統上來說,就已算是王安的下屬了。兩人在勾結之初,曾經分析過內廷的人事,覺得王安是最具潛力的領導。於是商定,一定要拍好王安。
那時候,魏忠賢對王安畢恭畢敬。每次見王安,必撩衣叩頭。王安不叫不到,不問不答,極為恭順。
王安是個正直的人,但就有一點小毛病:喜歡奉承,不識人。魏忠賢所以能一步步靠近中樞,魏朝的作用只是美言,而起實質作用的,都是王安。尤其是在「盜寶案」的處理中,王安更是救過魏忠賢一命。
這樣一位「恩公」,怎麼會成了魏忠賢要滅掉的人?
那是因為客魏聯盟定型後,權勢陡增,已經能與王安相抗衡,他們再用不著王安這棵大樹的蔭涼了。相反,王安由於太正直,成為了他們的眼中釘。客、魏這種小人,本能地意識到:要想在內廷隨心所欲,有王安在,就不大可能。
偏巧在這時,王安對客魏不僅構成了潛在威脅,而且也有了正面的衝突。泰昌元年(1620)十一月,王安見魏忠賢侵權日甚,就奏報天啟帝,要求嚴懲這個無賴。恰在此時,御史方震孺、劉蘭、畢佐周等接連上疏,要求逐客氏出宮。天啟帝被逼不過,表現了最後的一點清醒,答應在先帝大葬禮之後就讓客氏出宮,並將魏忠賢交給王安鞫問。
這是千載難逢的一個機會!
鞫問,就是審問,不老實的話可以用刑。魏忠賢在得勢後,本性已露,王安應該有所警覺。可惜,這次王安又是心太軟,盤問一番後,令其改過自新,就把這傢伙給放了。
總之,這事確實令人扼腕。王安又放了魏忠賢一馬(人參之作用,大矣),魏忠賢卻不領情,反而與王安「結怨」。王安就是從這時起,成了客、魏必欲除去的第二顆釘子。
只能歎世上好人難做!
王安是個寧靜的人,深居簡出,嗜書如命。他還不知道,一場滅頂之災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