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在此之前的50年前,那還是隆萬年間,京師街頭就流行一句「八千女鬼亂京畿」的讖語。這一令人驚悚的預言,在天啟元年(1621),變成了壓在人們頭頂的漫天陰雲。
事情開始變得險惡起來。
這年的五月,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被罷,天啟帝下詔讓王安接替。這個任命,應說是相當明智的一招。王安本人淡於名利,泰昌帝即位後,所有以前因伺候了常洛而有點兒政治資本的內侍,都在營求美差,而王安只以秉筆太監兼掌了巾帽局的事務,名義上並不是太監裡的一把手。泰昌帝體諒王安多病,准他可以不必在御前伺候,凡是秉筆太監該看的文件,都由專人送給他看。
王安的身體現在壞到了什麼程度?很嚴重。他出門行走無力,需要有人攙扶。說話也有氣無力,十步以外人家就聽不清。天啟帝的任命詔書下達時,他正在稱病靜養,照例上了一道辭謝疏,內有「臣願領罪不領官」之語。一般的說來,這都是例行公事,等皇上再下一詔敦請,做臣下的才可以勉為其難地接受,省得人家說「太熱衷」。可是,在這個極其微妙的時候,孔孟之道的這一套虛禮,誤了大事!
司禮監的另一個秉筆太監王體乾,非常想當這個掌印太監,就趁著這個空檔,跑去找客氏和魏忠賢。
三個人嘀嘀咕咕,達成了一筆交易。由客、魏出招兒搞掉王安,在司禮監把王體乾「扶正」。但是將來王體乾這個「一把手」,要聽秉筆太監魏忠賢的招呼。王體乾權衡一番,同意了。
這個王體乾,也是個利慾之徒。可惜王安也沒把他看透,反而把他視為可信賴的朋友。
就這樣,密室之內,三個齷齪小人商定了人事大計,要扳倒一棵曾經庇蔭過他們的大樹。
恩還未斷,義就絕了。看來,人心根本不是教化就能教好的。
那時,魏忠賢在內廷勢力已漸大,外廷已有個別官員看好他的潛力,開始投靠了。給事中霍維華,就是一個。霍維華按照魏忠賢的意思,上疏彈劾王安心口不一,說王安本心是想得到這個職務的,卻為何要假惺惺地推辭?如果真的是病了,又為何有精神頭到西山去遊玩?
這本來是無事生非,可是腦子不轉筋的天啟帝居然就迷糊了。客氏看好時機,就在一旁吹風,說王安也確實是病得不能擔大任,就讓他歇了算了。
不知天啟帝是真不明白官場老規矩呢,還是他體恤王安不易,居然就聽了客氏的建議。王安沒能等到第二次任命。這掌印太監的帽子,天啟帝在考慮,也不妨就給王體乾戴上。
棋路在按照客、魏的佈局在走。剛剛移動的這一步,徹底搞垮了大明一座長城。
如果王安不是這樣低調,而是高調搶進,抓住這頂帽子不放。那麼,天啟帝身邊,有能夠主持正義的張皇后,外廷有劉一璟、韓爌、孫如游和即將到京入閣的葉向高等正直大臣,內廷有王安掌控,幾股勢力足可以把客魏聯盟壓制住。
可惜,正義佔上風只能是在一個漫長的歷史輪迴中才能看得出來。
這件事情還沒有完。王安儘管沒有獲得最高職務,但他人還在,他還長著眼睛。客氏在考慮這問題時,要更徹底一些。那就是,殺人必須頭點地,否則就不要殺。
她向魏忠賢提出,只要王安活著,就終究是個危險人物,必須把他搞死!
魏忠賢稍好一點兒,畢竟沒忘幾個月前王安的救命之恩。要老主子的命,這得多狠!他還是猶豫,一時沒有什麼表示。
但是王體乾卻坐不住了,他知道:不幹掉王安,這頂帽子就遲遲戴不到自己腦袋上。
什麼叫宮廷政治?就是狠心學!誰狠,誰贏。
王體乾已經看準了客、魏內心的微妙區別,就編了一套瞎話去說服客氏,連嚇帶忽悠,把客氏聽得心驚,當下決定:一定要催促魏忠賢早下手!
在宮中,綵鳳門內有一間直房(辦公室),客、魏每天在宮中,都要在這裡相見。這日,屏去左右宮女後,客氏一臉嚴肅,說起了王安:「外廷若是有人救他,聖上一回心,你我誰能比得上西李(李選侍)?最終還不是要吃他的算計!」(《酌中志》)
她這樣一說,魏忠賢才警覺起來,決意要殺掉王安。
這年七月,趁著有霍維華彈劾王安的奏疏,魏忠賢又發動「盜庫諸閹」劉朝、田詔等上疏,為「盜寶」一案辯冤。天啟皇帝不管這事。魏中賢便矯詔,革除了王安的大小職務,發配到南海子(現北京南苑)做最低等的「淨軍」,看守圍牆和附近商舖。
王安一走,王體乾果然升了司禮監掌印太監。朝中有人好做官,這絕對不假!魏忠賢一控制了任免權,馬上就提升自己的心腹梁棟、諸棟、史賓、裴升、張文元,統統為秉筆太監。這些人,足夠幫他打理宮裡所有的事,包括幫他這個文盲「批紅」。
王安去南海子後,開始還有一批忠心舊屬跟著,能照顧一下他的起居。
可魏忠賢並不是讓王安去養老的,他授意南海子提督太監宋晉,找個機會做掉王安。那宋晉是個長者,心地善良,哪裡下得了手?魏忠賢見說了幾次沒動靜,就乾脆撤了宋晉,把盜寶案中被王安整肅過的劉朝,調到南海子去管事。
這劉朝原是典兵局官,後投到李選侍名下為心腹,在盜寶案中被王安修理得夠戧。同案中有幾個人運氣不好,已經被處死,劉朝、田詔等僥倖脫罪。他們自然是對王安恨之入骨。
小人復仇,那是要挖地三尺的!魏忠賢想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劉朝到任後,果然兇惡。他先是遣散了王安的隨從,禁止王安和家人聯繫。三朝老宦,立刻落入十八層地獄之中。
劉朝故意罰王安做苦工,今日遣他去某園勞動,明日遣他去某鋪幹活,又不給飯吃,就想活活折磨死他。
可憐一代老臣,飢餓難耐。附近村民有看不過去的,偷偷送他一塊糕、一張餅,但一旦被監視者發現,就是一頓喝斥。
王安挺不住,偷著拔了籬笆下的蘿蔔,藏在袖裡,晚上拿出來狼吞虎嚥。
如此,又是數日不死。
劉朝為了向客、魏表功,等不及了。九月二十四日,授意手下將王安勒死。此外還有兩種說法,即放狗咬死和「撲殺」。撲殺,就是用麻袋盛土,活活壓死。《玉鏡新譚》上說:王安死後身首異地、肉餵狗,真是何其慘毒!
大樹扳倒了,枝枝蔓蔓也一併清除。王安名下的一干太監,惠進皋、曹化淳、王裕民、楊公春等,也受到株連。各個挨了一頓酷刑後,被發配南京鼓樓打更。還有王安手下的管事、文書等一干人,則盡數被害死。
這時候的天啟帝究竟知不知道王安的下落呢?據後人分析,天啟帝雖然糊塗,但斷不能同意將王安貶至南海子。估計他是沒工夫過問這位老內臣,就是偶一問起,魏忠賢大概也以「病故」搪塞了過去。
大樹倒了,倒得竟無聲無息。
王安這一死,魏忠賢眼睛猛地一亮:客巴巴的見識絕非女流,內廷這不是全部擺平了!
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揚眉吐氣的日子到啦!
魏忠賢是個苦出身,發跡之前沒少受折辱。這些老賬,今朝全都要清理。那個在他去四川的時候告了他一狀的徐貴,被他找了個名目害死。
自此之後,魏忠賢一帆風順。天啟元年(1621)十二月,他又兼了惜薪司(負責宮中柴炭)、供用庫(負責宦官食米)、尚膳監(負責御膳、宮內伙食)的掌印太監。此外還掌管了皇店「寶和店」。
到天啟三年(1623)末,魏公公又兼管了東廠,更是氣焰萬丈。在衙署內掛匾,上書「朝廷心腹」。皇帝更是賜密封章一枚,令其有事上奏可蓋此印加密,恩寵無以復加。
在他身邊,也很快培植起一批強悍的爪牙。王體乾、李永貞、石元雅、徐文輔,皆死心塌地之徒。
魏忠賢雖是個睜眼瞎,但記憶力極好,他掌管國家中樞政務,居然也有獨特的一套。文件他看不了,自有王體乾等五人每日替他批答。這夥人一大清早就起來上班,批完奏疏和內閣擬票後,由王、李、石三人輪流念給魏忠賢聽。王體乾主要負責講解。魏忠賢聽完以後有什麼想法,再與幾個人商議。
等到皇帝早上起來上班,還是那幾個人念給皇帝聽,凡是需要改動、批駁的,他們早就在奏折上掐了指甲印。念完後,由王體乾提出建議,某處應如何改,某人應如何處分。
天啟帝略作考慮,就親自提筆修改。魏忠賢則根據記憶,對不同的上疏人或褒或貶,添油加醋,以左右皇帝的情緒。
即便如此,魏忠賢還是擔心會有遺漏,每天晚上夜宴結束後,都要專門到客氏的直房去,兩人密商,檢查白天各項處理是否妥當。
這麼一搞,每天在向皇帝匯報時,王體乾便不假思索,隨口能答出「某票可以」「某票應改」,居然也井井有條。
他們創建了一個類似內閣的機制。為了專權,也不怕累,數年如一日絕無疏露。外廷的大臣們對這批閹黨發起的任何攻勢,都會在這裡消解乾淨。